楚玉方来这时代的时候,所见的山阴公主的生活,是十分奢华的,只不过她实在不惯那些,便让人一切从简,除非特别必要,平素都一人在屋子里用饭,衣裳的数量亦是做了节制。
而她从前进宫见刘子业,后者除非是才刚刚退朝,一般都穿着常服,但是今天傍晚,步入华林园竹林堂,楚玉瞧见刘子业时,却发现他身上的衣衫意外的庄重。
少有见刘子业这幅打扮,现在也不是刚退朝的时候,楚玉有些奇怪,但她与刘子业之间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可以随意说话,因此她心中纵然疑虑着,也不曾开口询问。
天气寒冷,刘子业坐在竹林堂主殿内的首座,他身下垫着足有三寸高的锦垫,肩膀上披了件厚厚的黑色毛皮大氅,衬得他的脸容十分苍白,他狭长的眼角微微发红,看上去似乎是没怎么睡好。
见到楚玉,刘子业挥退在一旁服侍的宫人,竹林堂大殿内便只剩下这对血缘意义上的姐弟,楚玉看着刘子业,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但也不想上前去行礼,便就这么站着。
刘子业的神情有些古怪,目中流露出来仿佛想要说些什么的意味,可是嘴唇动一下,却没有开口。
虽然穿着庄重,但是小皇帝很快就坐没坐相,他两条腿并拢屈在身前,微微弓身,双臂环过双腿,手肘支在身前的长案上,而十根手指绞缠在一起,很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他偶尔垂敛眼眸,又时不时抬眼飞快地瞥楚玉一眼。
刘子业既然愿意这么耗着,楚玉也乐意陪着他耗,她眼观鼻鼻观心,面上一派沉静,心思却早早地飘飞到了宫外,暗想希望桓远他们最好能快些走,她人在宫中,能分散走何戢的一部分注意力,那边逃走也应方便一些。
正胡四乱想着,楚玉渐渐感觉寒气渗透衣衫,冰冰凉地钻进肌肤骨头里,忍不住缩了一下肩膀,她来时匆忙,衣衫稍嫌单薄,坐马车上虽然有暖炉,但进入宫门后走这一路,热气已然散去,再在这空寂宽大的殿内久站不动,全身都通透的凉了。
刘子业再一次抬眼时,正好瞧见楚玉这个细微的动作,见她冻着了,一下子什么都忘了,他慌忙站起来,抬脚跨过桌案,三两步来到楚玉身前,脱下大氅披在楚玉身上,嘴上一边迭声抱怨:“阿姐你怎么穿得这么少?真是的,冻坏了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的,抱怨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起来他们正在冷战,手上动作陡然停下,拿着大氅却不知道应该是放手让楚玉披着,还是板起威严拿回来。
只不过,现在拿回来,也不能抹杀他方才的动作。
低下头扁了扁嘴唇,刘子业还是轻轻地给楚玉披了衣,十分笨拙的,帮她拉好领子。
刘子业显然不是个惯常伺候人的主,手底下没轻没重,他怕领口系得不严让冷风漏进去,便用力地系紧,勒得楚玉险些喘不过气来,等发现楚玉不舒服后,他又赶忙拉开,拉开了又觉得不够严实,于是忍不住又紧了紧……
如此反复几次,楚玉给他折腾得直想翻白眼,若不是明白瞧见刘子业脸上的焦急神色,她几乎要以为他就想这么勒死她,忍了一会刘子业还在折腾,楚玉叹了口气,抬手一把抓住刘子业的手:“算了。”
刘子业悻悻地放开手来,正要唤人进来代劳,楚玉一摆手自力更生,毛皮大氅是从刘子业身上取下来的,里层都被他的体温捂热,因此穿在楚玉身上后,她也很快感受到了温暖,这温暖是从刘子业身上传递过来的。
楚玉看着刘子业,这个少年脸色苍白瘦削,眼睛红红的,对上她的目光时,有些不知所措,立即又别开视线,楚玉心里叹息一声,低声道:“子业,多谢。”她没有再如往常一样称他陛下,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刘子业又扁了扁嘴,目光闪动有点想要哭出来的样子,他一把拉住楚玉的手,只觉入手冰凉,便拿自己的手来回摩挲,好一会儿,他低下头,道:“阿姐,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他期期艾艾地求和,楚玉闻言又是一叹:“我怎么敢生你的气?”生杀予夺的权利,从来都掌握在他的手上,真是笑话,她有什么资格跟他怄气?
刘子业眼睛更红了,他的声音又低又快:“骗人!你眼下便是在怨我!”等了一会儿等不到楚玉安抚他的声音,他心中更为委屈难过:他是皇帝啊,阿姐就不肯说好听的话哄哄他么?
分明是阿姐的错,她怎么可以想着离开他,在别处躲藏起来?
楚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简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将手从他掌下抽出来,又犹豫片刻才拍上他的肩膀:“从前的事,就当作不曾发生,别再提了。”
横竖她马上便要离开,便顺着一会他的意思吧,横竖她也没办法为死去的人报仇,这时候跟他怄气很没意义。
心里如此想着,楚玉面上也浮现一些笑意:“今天你寻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刘子业见楚玉终于松口,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喜悦的红晕,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道:“我实在太想阿姐了,倒是没什么事。对了,阿姐要不要待会留下来?近几日宫中闹鬼,我打算在竹林堂做一场法事,驱鬼。”他穿得这么庄重,也是为了这个。
——帝于华林园竹堂射鬼。
楚玉心中猛地一突,脑海中便浮现了早已经背熟了的,事关她生死存亡的一段话。
眼看着刘子业就要叫人进来,楚玉做了个阻拦的手势,问道:“陛下,宗越将军呢?”虽然说她非常不喜欢宗越的阴狠毒辣,但是这人至少是确定对刘子业忠诚的。
刘子业想了想道:“哦,近日有人谋反,我让宗将军和其他几位将军出城检阅军队去了,过些日子朕要御驾亲征。”他的口气轻描淡写,完全没将谋反那人放在眼里。
——唯有直皞将军宋越、谭金、童太一等数人为其腹心……是夕,越等并外宿。
楚玉微微张大眼睛,又想起一事,问道:“那,林木呢?”越捷飞和天如镜的师兄,保护刘子业的贴身影子,他在不在?
刘子业不以为意道:“他今日向我告假,一个时辰前已然离开皇宫,阿姐找他们可是有事?”
楚玉摇了摇头,接着便看见刘子业唤人进来,做各种举办法事的摆设。
若有所悟,她全身僵硬,几乎动弹不得。
——佃夫、道儿因结寿寂之等殒废帝于后堂,十一月二十九日夜也。
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七日。
可是她记得,那段记载中的日期是十一月二十九日。
怎么会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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