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陵听着他的话, 愣愣看着他,不可置信重复了一遍:“一生, 都不会喜欢我?”
秦衍看着他的表情, 犹豫了片刻,他没有将这话重复下去, 转头看向窗外:“如今的我,是你师兄。我不是你认识那个秦衍,而上一世的秦衍若知道你对我说这些。”
秦衍声带叹息:“他应当很难过。”
“为什么……要难过?”傅长陵不能理解。
“不难过么?”
秦衍转过眼来, 静静看着他道:“若当真如你所说,那上一世受苦的是他,爱你的是他, 可无论前世今生, 你未曾对他亲口说一句对不起,也不曾对他好过半分。如今重生而来, 你将对他的满腔歉疚报答给一个从来没经历过这些的人, 若他知道,不难过吗?”
“可你就是他!”
傅长陵激动出声, 秦衍抬眼, 神色平静。这样的神色傅长陵见过无数遍, 这样的话, 从他们相识,秦衍就说过无数遍。可他从来不敢面对, 也不想面对, 他过往从不愿意深想, 就觉得随着感觉这样糊里糊涂过去就很好。可如今却头一次发现,秦衍这个人,他认定的事,不会随着你不提就遮掩过去。
傅长陵看着他的眼,他太坚定,坚定到傅长陵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
“你还记得从璇玑密境出来时,你是怎么同我说的么?”
秦衍提醒他,傅长陵神色恍惚,随后听他道:“你说,他死了。”
他死了。
他死了。
秦衍亲口说出这话来,让傅长陵几乎喘不过气来。秦衍静静注视着他:“你如今为何又改了口?”
傅长陵张了张口,他无法回答。
脑海里闪过秦衍的模样,秦衍的身姿,他在拜师礼上将玉佩交到他的手中,带着大花御剑而行在他身前,万骨崖下由他系上发带,白玉城内穿上了嫁衣。
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时,他呼吸粗重起来,秦衍平静道:“不过是相处久了,你找一个寄托罢了。”
“不是!”
傅长陵大吼出声,他盯着面前的秦衍,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他急促喘息着,争辩道:“你和他就是一个人,这不是寄托,你就是他!”
说着,傅长陵从床上起身,他站起身来,停在秦衍面前,低头注视着他:“你和他有一样的性子,一样的喜好,一样的信仰,一样的有原则。你会经历他经历的所有事,包括……”
他声音低哑:“喜欢我。”
“秦衍,”他抬手抓着他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你听一听自己的心,你告诉我,相处这些时日以来,难道你没有片刻,没有半点,”他声音微顿,秦衍抬眼看他,一双眼清明坦荡,傅长陵语调都迟疑下来,带了几分不确信,“没有半点,心动过吗?”
秦衍静静看着他,一双眼波澜不惊,看不出半点情绪。
他没有说话,可傅长陵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了答案,他忍不住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哽咽道:“你亲口说给我听。”
“说什么?”
秦衍冷静回问,傅长陵捏紧了他单薄的肩,急促道:“说你不喜欢我!”
“你要听吗?”
秦衍语调平稳,带了些许怜悯,傅长陵盯着他,一时经不敢开口。
他清楚知道,只要他应下来,这个人就能说出口,之所以不说,也不过是因为这个人心底里知道,这话亲口说出来,太伤人。
“如果不喜欢我,”傅长陵声音发颤,“金光寺来问责,你为什么不告诉众人,是我破坏的璇玑密境,要为我一力承担?”
“你在璇玑密境中,身份上疑点重重,我怕你乃夺舍之人,牵连你进来,你保不住性命。”秦衍语调里没有半点情绪,从容冷静。
“那万骨崖中,”傅长陵觉得眼前视线有些模糊,却还是盯着前方人,“你又为何要为我,拼命去取这一朵往生花?”
听到这话,秦衍沉默片刻,傅长陵低吼:“你说啊!”
“我欠你。”
秦衍仰头看他,可一双过于平静的眼,却让傅长陵有了种被俯瞰的错觉。
他似乎高高在上,面对他的痛苦、他的愤怒、他的不甘、他的绝望,他都只有怜悯和慈爱,似乎神佛看着苦难众生,听着众生哀嚎,内心除了悲悯,再无其他。
“璇玑密境,你是为了救我金丹受损;鸿蒙天宫,你也是为了我与金光寺动手;最后你落入万骨崖,金丹彻底碎裂,也是为了救师父。这是我欠你的东西,于情于理,我都该还你。”
傅长陵静静听着,他每一句话都刮了他心上一层血肉,可他还是听下去。
他舍不得漏掉秦衍任何一句话,哪怕这话伤了他。
“这些话,或许伤了你,”秦衍垂下眼眸,“可我不能骗你。”
“我不是你上一世认识的秦衍,或许我们走的路看似相同,可至少有一点我清楚知道,我和他不一样。”
“师弟,”他吐字清楚,“我对你,并无情谊。”
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他突然觉得全身都失了力气。
他放开秦衍,退了一步,跌坐在床上。
他低着头不说话,秦衍静静看着他,风从窗户吹进来,带了夜雨,夹杂了几分寒意。秦衍看着这样的傅长陵,说不出来原由,就觉得心口有那么几分发闷。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傅长陵。
无论是上一世的记忆,还是这一世的认知,他所知道的傅长陵,永远都坚韧、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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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在傅家灭门那一日,他也在血水里,仰头看着他,一双眼里带着让人心颤的生命力,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他彻底摧毁。
可如今他坐在这里,佝偻着身躯,哪怕是青年模样,但秦衍却仍旧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无尽的苍凉孤寂从他身上渲染开来。
他仿佛是一个走到末路穷途的老人,一无所有,满是绝望。
秦衍头一次认知到,这真的是重生而来的傅长陵。
他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被时光打磨搓揉,他的热血早已被埋葬,徒留一张伪装少年的躯壳,将他内心那份苍老层层包裹。
这一世以来,他从没有像少年时那样害怕过,也从不像少年时那样慌张。他永远带着笑容,仿佛带着无尽朝气,游刃有余处理着所有事情。
偶尔失态,却也不过是顷刻调整,便得从容。哪怕前一夜深陷噩梦,也能在第二天对所有人笑语晏晏。
这样的人,当他露出这样失态的片刻,便让秦衍无所适从。
他才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一贯是傅长陵在维持这份平衡。他用自己的圆滑让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轻松愉悦,可当他停下这份维持的平衡,他们便发现,他们两人中间,有的是数不尽的鸿沟,迈不过的深渊。
秦衍沉默着,许久后,他慢慢道:“长陵。”
傅长陵低头不言,秦衍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不如,你跟我学无情道吧?”
傅长陵愣住,片刻后,他慢慢抬起头来,震惊看着秦衍,沙哑道:“你说什么?”
“我与谢师姐,学的都是无情道,”秦衍看着傅长陵,解释道,“修无情道后,人会淡泊清心,许多事,或许就不放在心上了。我知你有自己的功法,但若你的确忘不掉前尘的事情,不妨……”
“你出去!”
傅长陵抬起手,指向门边,急喝出声。
秦衍愣了愣,傅长陵低着头,没有看他,秦衍沉默下来,捏着剑,低声道:“抱歉。”
说完,他转过身去,走到窗边关上窗户,轻叹了一声:“早点睡吧。”
他往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听到身后人道:“我知道你不是他。”
傅长陵的声音仿佛是被石子碾碎了一般,沙哑得不成样子:“我记忆里的那个人,就算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践踏对方的感情。”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份感情,或许还觉得我恶心。可我放在心里,我没伤害你,我日后可以离你远远的,你又何必如此?”
“修无情道……”
傅长陵嘲讽笑出声来:“我这份感情,竟然困扰你至此,需要你用这种办法,让我的感情消失吗?”
秦衍背对着他,他捏紧了剑,低声开口:“我只是希望你能内心安宁。”
“内心不安是因为心中有执念未消,”傅长陵抬头看着前方,神色平静下来,语调悠长,“你觉得无情道是放下,我觉得无情道是逃避。”
“我的执念,我自己会用自己的行动来消。我欠了谁,我还他;我爱着谁,我守他;我恨着谁,我杀他。这辈子,”他转眼看向秦衍,掷地有声,“我的爱恨,我都不会放下。”
“喜欢秦衍这个人,不该是我后悔和羞耻的事,更不该是我放下的事。”
“可他死了。”
“我还活着。” 傅长陵静静注视他的背影,“我活着一日,就记着他一日,就爱他一日。他一辈子,永远,活在我心里。”
“你说得对,秦衍。”
傅长陵看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有些恍惚:“你是你,他是他。我爱他,愧疚于他,都是上一世的事情。”
“你们不该牵扯在一起,这些时日,我很抱歉。日后你也大可放心,”傅长陵笑起来,“日后,你是我师兄,我不会有半点逾越。”
秦衍听着他的话,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就感觉有什么从心上,缓慢地、沉重地、轻轻地,落到地上。
尘埃飞扬起来,遮住了人心中真正的情绪,秦衍看着细雨,平静道:“我当初说的话,是认真的。”
“你是沈修凡,你来鸿蒙天宫,你有救世之心,愿为世间做点什么,我很高兴。”
“我没有救世之心。”
傅长陵淡道:“当仙盟之主,是为了报仇。救云泽,是生无所求。我只是个普通人,想守的,也只是一方天地,身边亲友。”
“是我冒犯。”秦衍道歉。
“但是他有救世之心。”傅长陵转头看着不远处窗外枝叶摇晃的影子。
“他有,我便愿意循着他的路走下去。”
“他是君子,我当个君子;他想救云泽,我便救云泽;他要用剑守百姓苍生,我就用剑守百姓苍生。”
“他死了,”傅长陵声音微顿,片刻后,他慢慢出声,“可是我可以活成他喜欢的样子。”
“如果有一天,他能在什么地方睁眼看到这世间,看到我,他不会遗憾。”
“他会想,原来秦衍这一辈子,没有喜欢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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