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
严庄刚端到手中的茶盏掉在了地上,为了防止俘虏自杀,院子内所用的茶壶茶盏都是铜制,掉落在地清脆有声。
严庄顾不得滚烫的茶水泼了自己一身,他惊愕起身,看着李长安的眼神仿佛在看鬼神一般。
“你要杀五姓七望?你疯了?”
五姓七望是什么,是世上最顶尖的门阀势力。当年唐太宗带着开国的功绩让下面人排《氏族志》,下面人都敢把“崔”排在“李”之前,唐太宗都只能生气而没法拿崔氏怎么办。
如今李长安站在他面前,让他去杀五姓七望?
“你敢怂恿安禄山造反,不敢杀五姓七望?”李长安嘲讽。
“死在安禄山叛乱之中的将士和大唐百姓已经有数十万之众了,五姓七望加起来才多少人,三千人?五千人?比起丧命在乱世中的数十万百姓,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你怕什么?”
史上死在安史之乱中的百姓有数千万之多,如今安禄山叛乱只持续了一年不到,所占据的地方也远远不及先前。可依然占据了数十座城池,打了数十次战役,沿途每一个郡就算只死伤数千人,加起来也有数十万人了。
世家大族的命叫命,百姓的命就不叫命吗?
严庄哀叹道:“如何能一样,就算是丧心病狂如安禄山也不敢说都杀了啊……何况你们皇室不就是陇右李家,五姓七望也有陇右李家。”
李长安面无表情:“安禄山攻破长安之后不是已经把李唐皇室杀的十不存一了吗。”
李隆基能带走的只有几十个儿子和寥寥一小部分皇孙,大部分宗室都被留在了长安城。
其他世家大族和安禄山可以共存,可李唐不行,安禄山也知道,所以一攻破长安城就把能找到的李唐宗室都杀了。
剩下这部分亲王皇孙公主,李长安也没打算把他们留在长安城吃白饭,也已经给他们想好了去处。
“那你好歹告诉我怎么个杀法吧?”严庄焦急踱步。
李长安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这桩要命的差事不做是不行了。
李长安瞥了他一眼:“倘若什么都要我做主,我找你干什么?”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用处,要是处理世家这事是件不用费心的好事,她为何不把这样的好事留给自己人呢。找严庄,就是因为他坏事做尽,没有底线。
“你是反贼,冲入一地之后该怎么把那个地方搅得天翻地覆,是你的拿手本事。我又不懂。”李长安冷静极了。
世家要怎么收拾?弱一些的世家可以慢慢收拾,那想要凌驾于帝王权柄之上的五姓七望呢?
李世民没能解决,李治没能解决,武则天也没能解决,李隆基依然没能解决,四代帝王,各个都想办法想要解决世家,没有一个成功。
英明的帝王和百姓的利益其实一致,百姓过的好,天下太平,帝王功绩就高,缴纳的税收高了,帝王想要实行政策才能有钱实行。可世家的利益和百姓的利益相反,世家积累的财富从何处而来?从百姓处而来!世家兼并土地,世家土地多了,百姓土地就少;世家屯粮低买高卖,百姓吃不起粮食,就要卖身给世家为奴。
世家和明君的利益也相反。世家垄断人才,举荐自己人,君主就没有人才可用,朝廷中出身世家的臣子越多,君主就越受到钳制;世家土地越多,他们有各种不纳税的手段,君主收到的税就越少,能做的事情也就越少。
天下是天子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世家的天下!甚至可以不是天子的天下,但是绝不能是世家的天下!
严庄感慨:“世家不都是傻子,他们一时反应不过来幕后黑手是你,可早晚有聪明人能猜到你身上。”
“那就让他们恨我好了。”李长安语气轻快,“世家恨我越多,百姓爱我越多,我岂是既要又要之辈?倘若那些世家子回过味来要找我报仇,那就让他们来找我吧。”
李长安自问玩政治的本事比不上李世民武则天,也比不上李隆基,既然没有和平的本事,那就只能选择不和平的本事。怎么解决世家,她只知道一个正确答案——天街踏尽公卿血。
长痛不如短痛,一百二十年太久了,这百二十年,世家多建一座粮仓,百姓就多饿死成百上千人,她不要等黄巢,她自己造黄巢。
她要斗争,就不怕流血。
严庄倒吸一口冷气,在厅内不住踱步,时不时偷看李长安一眼,似乎想从李长安脸上看出她的心思。
他先前时常用这个法子揣测安禄山的心思,可惜李长安和安禄山不一样,安禄山喜怒于色,很容易猜测心思,李长安脸上却只是带着浅淡的笑容,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安禄山是一力降十会,玩不过就掀棋盘,李长安可不仅有武力。
严庄一咬牙,选择直接问:“给你干完了脏活以后我还能活吗?”
“什么叫做给我干脏活。”李长安无辜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清澈大眼,“你是叛军首领,我是大唐太女,我怎么能指使动你呢?”
严庄深吸一口气,默念十遍“搞政治的心都脏”,面上扯出一个笑容:“没错,是我看世家不顺眼,他们阻碍了我的青云路,我自己要去找他们报仇。”
“严四郎,这是你名垂青史的机会。”李长安笑道。
严庄翻了个白眼,丝毫不觉得这是机会,他只是因为怕死才答应的李长安。李长安手底下有几十万大军,世家虽然势力大,可手下没有军队,两相比较还是世家好欺负一些。
等抢了那几个世家大族以后,他就改名换姓逃到波斯帝国或者拜占庭帝国去,到时候世家想要寻仇也找不着他。
“我该去劝高尚了。”李长安口吻轻松了许多。
比起计较利益得失的严庄,满脑子都是造反的高尚更容易拿捏一些,高尚这种人不怕死也不在乎利益,他只想搞事,唯恐天下不乱。
李长安无语看了严庄一眼,“随你吧。”
她只要成功,至于怎么办成是严庄的事情。
离开了关押俘虏的小院之后,李长安又把李明锦李泌和萧临光喊了过来。
京兆韦氏、辽东李氏、兰陵萧氏,这是跟她属于友好阵营的三个世家。而且势力也没有五姓七望那么大,李长安愿意给他们透露一点口风。
拔不掉的刺需要割肉来治,能拔掉的刺自然还是不割肉最好。除了五姓七望之外的其他世家,李长安也不是非要赶尽杀绝。
底线是土地和科举。
“叛乱完全平定之后,也该重新测量一遍天下土地和统计人口户籍了。”李长安语气轻快道。
多年的默契无需多说,李长安只是一句话李明锦和李泌就明白了李长安的意思。
回去查查自己家里,隐瞒的土地都交出来,流民也都老老实实上户籍。
李明锦无所谓,韦家虽然是她阿娘的母家,可她阿娘直系血亲已经都不在了,利益交换,她告诉韦家一声已经仁至义尽。
李泌叹了口气,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他家在辽东,辽东土地贫瘠,把隐瞒的土地都交出去……虽然不好受,可辽东李氏主要做马匹和外贸生意,这些年他已经察觉出了李长安的心思,默默让自家把重心转移到工厂和行商上,失去土地也不至于说伤筋动骨。
李十七对得起陈大刀。
李泌也对得起自己年少匡扶天下的志向。
萧临光则完全无所谓,兰陵萧氏都不在兰陵了,萧家迁移到洛阳之后虽然也置办了一些土地,可跟那些在郡望扎根的世家大族一对比就只能算是九牛一毛了。
何况太女殿下在洛阳待了这么多年,洛阳周遭的土地早就全部登记在册了,他家每一亩地都老老实实缴纳农业税。
而且他家人少,兰陵萧氏就两房皇舅房和齐梁房,皇舅房萧至忠跟着太平公主造反,事败被杀,一脉都死没了。他们齐梁房只有他两个兄长和他一共三个人,家风又不奢靡,也不怕清算。
再看看五姓七望,一个清河崔氏就有定著六房,每房下面还有分支……要养活那么多子弟,不使劲压榨百姓哪来的钱。
李明锦和李泌都匆匆去处理自家的事情了,只留下萧临光一人无所事事。
“殿下英明,这些世家朝秦暮楚,安禄山叛军打来的时候各个投降的比谁都快,毫无风骨可言,早就该处置了。”萧临光饶有兴致奉承李长安。
还有心思上眼药,“臣听说安禄山造反就离不开范阳卢氏的支持,安禄山在范阳造反,范阳卢氏难道能一无所知吗,知情不报应当以谋逆同罪论处。”
李长安赞赏看了萧临光一眼:“本宫也这么觉得。”
“本宫父皇在蜀郡还老实吗?”李长安把世家这个问题暂时解决了一点,心情愉悦了一些,也就有心思关心其他事情了。
她带着萧临光一起在长安城内巡视,顺便看看战后建设进度。
“一碗药下去之后圣人就老实了许多。”萧临光实话实话。
李长安哂笑:“肯定是我老师的主意,我老师表面上看起来人畜无害,实际上嘛,有其师必有其徒,我都是跟我老师学的坏心眼。”
“老师也都是为了我,所以我打算在重建一片府邸,给我老师挑最中间的一座府邸。这座给李白,右边那座给杜甫。我对老师真是太好了。”李长安指着面前如今还是一片断壁残垣的废墟眉飞色舞。
这片原来是十王宅的位置,因为富贵,所以叛军一打进来就劫掠完了,只剩下一片废墟。
萧临光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大明宫。十王宅在永福坊,永福坊就挨着大明宫。
殿下以后住大明宫,从大明宫一出门就是永福坊。
嗯……真的不是殿下自己想和诗人一起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