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府库倒是十分充盈。
封常清翻看了半宿的簿册,颇为满意,唯一美中不足之事便是刀剑甲胄不太多。也是难免之事,洛阳地处中原,已经有百年未见过刀兵,刀剑甲胄储备不多才正常。
只有安禄山那等一心想要谋逆的反贼才会在库房中堆满兵器铠甲。
封长清心中没有把安禄山当做一回事,他昨夜边看册子边分析形势,依旧认为安禄山手下的军队并不是人人都想反叛。
这几年大唐百姓的日子没有开元时候舒服了,可也没到时史书上王朝末年那等人相食、尸横野的地步,日子能过下去,百姓便不会想要掀起战乱。
安禄山前面能够攻打下那么多郡县,也不过是中原承平日久,百年没有兵戈之事,一时慌乱来不及反应罢了。如今圣人已经派张介然去陈留郡阻止十三郡兵马共同抗敌,张介然此人自己先前虽然没有听闻过他的名声,但是想必能被圣人委以重任应当有其本事。
应当能拦住安禄山,封常清预测,就算最终拦不下安禄山应当也能拖延三五月,他在洛阳所招募的士卒也能训练一段日子,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朔方、陇右两军接到勤王护驾旨意后也会及时南下勤王,到时两军合作一处便能轻易镇压住安禄山叛乱。
封常清坐在洛阳府官署中,理清楚了对敌思路,面上紧绷的神情终于松懈了一丝。
他招来手下裨将询问:“今日募了多少士卒?”
裨将道:“想来应当不少,咱们招募士卒赏钱给的极高,洛阳人口也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你去问问。”封常清打发裨将去问一问,自己又展开了洛阳周遭舆图,思索应当何处适合作为战场。
“将军,不好了。”
片刻后,裨将急匆匆冲入邸中,神情急躁。
封常清手中动作戛然而止,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出了何事?”
莫非是前方战况不好,安禄山又破一城?
“募兵没有募到一人。”裨将语气迅速。
封常清骤然起身,面色大变:“一人都无?”
“一人都无。”
“怎么可能?”封常清大惊失色,只觉得怪异无比。
倘若募到士卒数量不多还能说是募兵消息没传开或者洛阳百姓畏战不敢应募,可一个人都没招募到,这就太不正常了。
封常清急匆匆往外走,打算亲自去一探究竟,裨将跟在他身后小步奔跑追赶。
到了街上,街道上依然行人如织,走出这条官府所在的街道后,街上的叫卖声也渐渐多了起来。
因着此次事态着急,便特意多设了几个招兵点,几乎每条街道上都有募兵处,封常清很快便走到了最近的一处募兵处。
只有三个招兵的官吏坐在桌案后,懒洋洋打着盹,来来往往的行人没说过去排队应募了,就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一个。
这么显眼的偌大一个招兵处在这喧喧嚷嚷的闹市中显得格外寂寥。
竟然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这正常吗?大唐百姓有多爱看热闹封常清清楚,为何如今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封常清心中染上焦躁,他的所有计划都是基于能招募到五万以上士卒,倘若手底下连兵都没有,那还能平定什么叛乱啊。
情急之下封常清直接从路边人群中拉了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询问:“你为何不愿参军?”
那男子被吓了一跳,看清封常清身上所穿的官袍后瑟瑟发抖:“贵人……小人有活干……上有老下有小……”
话说的颠三倒四,封常清好不容易才梳理清楚此人不愿参军的原因。
他面露无奈,只能把语气又放柔了些许:“那我问尔等,尔等不愿参军便罢了,为何连热闹都不愿意看?”
此男子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封常清见问不出什么只能让此人离去,他思索片刻,看了一眼裨将:“派人去打探一番消息。”
封常清转身步入官邸,片刻后换了一身普通百姓的装扮从府邸中走出来,默不作声往城外走去。
他常年在沙场上征战,身形魁梧高大,皮肤黝黑,换上一身猎户装扮也不出挑。
沿途封常清经过数个募兵处,都和头一个募兵处一样,寂寥无人,连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封常清眉毛越颦越紧,他四处看了看,看到一处槐树下坐着几个乘凉的百姓,便走过去坐下,不动声色打探消息。
“几位,我看朝廷正在招募士卒,为何无人去应募呢?”封常清装作一副糊涂模样,“我是陕郡人,刚来洛阳不久,原本打算投军哩。”
一个老丈热情开口:“这可不行投军啊,这回募兵不是咱们洛阳正规募兵,指不准就是诈骗。”
“诈骗?”封常清瞳孔一缩,声音带出了一丝破防。
“那墙上还贴着朝廷的告示,是朝廷为了镇压安禄山叛军所以才征兵,怎么还成了诈骗了。”
老丈撇了撇嘴:“那上面都没印寿安公主的大印,能是真的吗。年轻人,老头子告诉你,在咱们洛阳,你只用认准寿安公主便可,旁人一概不要相信。”
他可是认真上过扫盲班的人!
“寿安公主?”封常清糊涂了。
他常年待在安西,倒也曾听过寿安公主的名头,还曾经和左右夸赞过寿安公主少年将军,一战成名。
可寿安公主和洛阳又有什么关系。
老丈眼中精光一闪,眯了眯眼:“小伙子,你不知道寿安公主李娘子?”
陕郡就挨着洛阳,洛阳中有许多做工的人都是陕郡人,陕郡人如何会不知道寿安公主的名头呢。
想起自己曾上过的鉴别奸细课,老丈心里顿时警惕拉满。
他和左右数人一同交换了个眼神,说时迟那时快,一拥而上便将封常清押了起来。
“快去报告官府,咱们抓着了个奸细!”
封常清下意识反抗,只是双拳难敌四手,老头一声大喊街上顿时又冲出来了十几个人一同紧紧抱住了封常清的手脚。
又听着老头的话,封常清哭笑不得,知晓这些百姓没有坏心,也就不再反抗。
“我是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受陛下之命来洛阳征兵,如何会是奸细呢……”
说话之间已经有不知道谁拿出了绳子,将封常清捆成了粽子。
“安西节度使封常清,不认识。”一人闷声道。
“本将是受陛下之命来洛阳征兵!”封常清大喊。
众人顿时乐了,七嘴八舌:“俺就说他是奸细”“什么陛下之命没听说过”“咱们只听寿安公主命令”。
多亏他们上过反诈课和识别奸细课,要不然还真让这奸细蒙混了过去!
最终是一个年轻女子与那日他见过一面的严武一同到官府把他保释了出来。
封常清发誓他看到了严武脸上的幸灾乐祸。
“严挺之呢,本将现在就要见他。”封常清紧绷着脸,心中满是怒气。
“大敌当前,洛阳危在旦夕,本将受陛下之命来此镇守,尔等却阻挠本将,是何居心!来日安禄山兵临城下,洛阳却无兵抵挡,到时候洛阳沦陷,数十万百姓家毁人亡,你们担待得起吗!”
李明锦眨眨眼,道:“不用找严公,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就行,小姑母不在家,洛阳如今是我做主。”
“你又是何人?你做主说的轻巧,你能做得了什么主?大敌当前,洛阳无兵,你又能做什么?”封常清气愤道,他手捂着胸口,只觉心脏都在抽疼。
李明锦“哦”了一声:“洛阳有兵啊,谁说洛阳无兵。”
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封常清重复问:“洛阳有兵?”
“有。”李明锦干净利索道。
“先前本将怎么不知晓?”
严武插了一句:“封将军也没问过啊。”
封常清沉默了。
他好像真没问过。
不是,他离开长安之前圣人派他募兵,要是洛阳有兵,为何圣人又下旨要他募兵?
“洛阳有多少军队?”封常清抬手按按额角。
“我们洛阳府一向遵纪守法,朝廷规定洛阳能有五千洛阳卫,我们就只有五千洛阳卫。”李明锦专门强调遵纪守法。
封常清刚刚提起来的心又坠了下去,气笑了:“五千人够干什么,安禄山可是号称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往洛阳来呢。”
“……五千正式洛阳军,四万五千编外洛阳军,还有两万临时洛阳军。”李明锦补充上了后半句话。
她又强调了一遍:“编外军和临时军都是战时征召,平时不算在洛阳军内,这是合规合法的。”
封常清:“……”
我是应该先庆幸柳暗花明又一村,有现成军队可以抵抗安禄山军队了,还是得先问一问你们为何要在离长安只有数百里的东都囤积这么多军队?
更糟糕的是,封常清意识到了不对——洛阳现成的军队,他这个突降的主帅,他真能指挥的动洛阳军吗?
“敢问娘子尊姓大名?”封常清的语气顿时客气了许多。
“李明锦,和政郡主,将军唤我郡主便可。”李明锦笑笑。
哦,原来是一家人啊。
封常清提着的心略微放下了一些,嗯……都姓李,应当不算什么大事。
至少现在外敌当前,李家人内部的争权夺利可以忽略吧。
“本将认为大军应当先前往虎牢关守关。”封常清斟酌道。
李明锦眼皮都不眨一下:“自当听将军吩咐。”
起码现在可以听你吩咐,等安禄山兵临城下的时候还听不听你吩咐,就要看你是和我们目标一致守城还是想出城以卵击石了。
目标相同自然是和和美美一家人,目标不同到时候你就不是将军了。
小姑母说了,安禄山到洛阳之前还不能公然和朝廷做对。
嗯,仅限于安禄山到洛阳之前。
封常清满意了。
是夜,封常清便写了一封奏疏送入长安城。
言他已经在洛阳找到了军队。
李隆基大喜,连日来的怒气一扫而空。
在李隆基看来,封常清还是颇为靠谱的,既然他已经说招募到了军队那想必洛阳应该能守住了。
不过李隆基也没有完全放下警惕而是又一连发出了数道命令。
命已经卸下节度使职务如今在长安养老,担任左武卫大将军职务的高仙芝在长安招募军队十万,前往陕郡守住百里狭道。
又命朔方节度使李光弼带军前往范阳,攻下安禄山老巢。
再加上已经抵达陈留郡的张介然,在长安城前一共摆下了三道防线。
做完这一切,李隆基便觉得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
长安城前三道防线一道比一道牢固,他又掉了朔方军去攻击安禄山老巢,想必不日便能拿下安禄山平定此次叛乱。
心情松懈了下来,李隆基想了想又招来宦官:“将杨家几位国夫人和右相请入宫中,朕要设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