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李长安还是有人情味的,她念着王忠嗣身上的伤势还没好全,特地先给了王忠嗣半个月的带薪休假。
又带着王忠嗣到医学院中看腿。
裴芸蹲着身体,小心为王忠嗣检查了许久,最后才站起来摇了摇头:“筋整条断掉了,接不上了。”
就算在后世仪器精妙的时候,这样的伤势也不可能完全治好。
王忠嗣的表情倒是很平静:“倘若不是真断了腿,圣人也不会愿意轻易了结此事。”
圣人一旦生起了疑心,怀疑的种子便像那荒原上的野草一样,不把根挖掉就永远除不尽。
他在军中的威望太高,若不是彻底成了“废物”,圣人不会放心让他离开。
“不过打个夹板,平日做好康复运动,应当走路不成问题。”裴芸按了按王忠嗣的小腿肚子道。
“那边要麻烦裴一娘子了。”王忠嗣淡淡笑了笑。
打上夹板看着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走起路来的确比之前要容易一些。
王忠嗣抬了抬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法子若是能在军中用,应当能治好许多将士。”
战场上刀剑无眼,军中受外伤残疾甚至失血发炎而死的将士要比病死的多太多了。
他的腿受了这么重的伤,打上夹板以后都要好许多,若是在军中有将士受了轻伤,想必打上夹板的效果会更好。
“目前一部分能简易操作的外科辅助用具已经在洛阳和其他几个郡的府兵中开始使用了。”裴芸给王忠嗣固定好夹板,站起身道。
她如今负责医学院,药物和辅助用具都属于她管辖,而且不仅要兼职大夫、医学院院长、医药研究员三个身份,还得兼职药物种植场和医用工具厂顾问。
虽说现在手下有了一个弟子打杂,可也忙得一塌糊涂。如今的作坊也没有机器辅助,夹板全靠木匠和皮匠手工制作,制作速度很慢,想要供给边军还是遥遥无期。
“等到匠人再多些就好了。”裴芸无奈道。
“不过酒精倒是已经在陇右军中推行开了。酒精可以消毒,减少外伤感染。”李长安道。
高浓度酒精可以一桶一桶蒸馏,比起要一个匠人数个时辰才能打磨出一副的夹板普及难度要小许多。
“阿兄若是愿意修书一封给军中故人,我这边也可以匀出一些送过去。”李长安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王忠嗣无奈看了李长安一眼。
李长安这是想借着这个理由跟他军中故旧再搭上线啊,通俗一点就是李长安要做李亨一直想做但是目前还没能成功做到的“结交边将”。
可偏偏这个条件王忠嗣也没法拒绝,他为了手下将士少些牺牲都敢违抗李隆基的圣旨,如今李长安拿出了能拯救将士性命的东西,王忠嗣根本没法拒绝。
“我给李光弼修书一封。”王忠嗣无奈道。
李长安笑了笑:“阿兄若是不修书给李将军,我也会送酒精到边关,毕竟都是我李唐的将士。”
王忠嗣轻笑了一声:“总有亲疏远近,我亦有私心。”
这段时间王忠嗣也看出来了哥舒翰与李长安亲近,所以李长安这边有好东西就会先送到陇右军中,毕竟好东西数量有限,肯定会先送到与李长安亲近的将领手中。
要说都是大唐军队,那安禄山手下的将士如今也是大唐将士,王忠嗣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安禄山死之前李长安绝对不会往范阳军中送一滴酒精。
朔方军队是王忠嗣最嫡系的军队,朔方军中有许多与王忠嗣并肩战斗过的同僚,他不是圣人,有好东西也想先给自己人。
其次王忠嗣也还有想拉自己看好的继承人李光弼一把的小心思。
王忠嗣也了解李光弼的性子,李光弼性子刚强,对自己又感情深厚,显然因着圣人不分青红皂白处置自己一事让李光弼对圣人有了怨言,往后李光弼极有可能因此站在与圣人敌对的太子李亨一方。
可王忠嗣如今已经清楚了李亨的德行,三番两次推同床共枕的女人顶罪的太子李亨对发妻和良娣尚且如此绝情,一旦出了事对臣子只会更加绝情。与其让李光弼倒向太子,倒不如让李光弼跟着李长安,起码李长安品德好。
李长安重情重义,他先前与李长安的交情并没有到值得李长安冒着巨大风险从谋逆罪名下救他的地步,可李长安还是为他趟了这趟浑水,王忠嗣相信李长安也不会亏待李光弼。
过了几日,王忠嗣的信便随着一批新生产出来的酒精去往了朔方。
王忠嗣则是趁着自己开工之前的最后空闲时间登门拜访了他的师长,兰陵萧氏如今的家主,前前宰相萧嵩。
萧嵩生了一场重病,眼看就要不好了,连床都起不来了,看到自己昔日意气风发的晚辈如今只能拄着拐杖来看望自己,萧嵩不禁泪如雨下。
“圣人竟然如此心狠。”萧嵩半靠在床上,抬手颤颤巍巍碰了一下王忠嗣的腿。
王忠嗣刚入军中时候李隆基还托他多照顾王忠嗣,当年的父子情深到底还是没能抵得过权力和谗言。
王忠嗣坐在床边,伸手扶着萧嵩,低声安慰自己这位已经油尽灯枯的昔日师长:“如今也都过去了。”
一人又说了几句话,王忠嗣才告辞,萧嵩的一子萧衡将王忠嗣送出府,一人出府时却正好与另一个少年撞上。
“临光。”萧衡喊住了少年,将其介绍给王忠嗣,“这是我的幼弟,萧临光,十六岁还未及冠。”
王忠嗣与萧衡早在军中便认识,今日却是第一回见萧衡的幼弟,他听说萧嵩有个老来子,今日却是第一次见。
萧家一家人个个都生的郎才女貌,萧临光虽年少,却也已经出落的琼资皎皎,姿容仪美,一双桃花眼温柔多情,比他的两个兄长容貌更胜,身上还带着少年的意气风发。
“这位是王忠嗣将军。”萧衡给自家幼弟引荐王忠嗣。
听到面前这人是王忠嗣,萧临光目露亲近,笑着向王忠嗣打了个招呼:“平日常听阿爷提起将军善战,我一直对将军心生敬仰,只是今日才有机会一见。”
王忠嗣也笑着与萧临光客套了几句。
他一开始从军就是跟随萧嵩,萧嵩当初将他当做后辈照顾,如今王忠嗣对萧嵩的幼子也存着一份长辈之情。
聊了一会之后,萧衡就打发萧临光去看顾萧嵩去了。
路上,萧衡也向王忠嗣解释了缘由。
“阿爷的身子不好了,大夫说阿爷很可能撑不过两月。”萧衡低语道,面上倒是没有太多忧愁之色,萧嵩已经缠绵病榻半年多了,萧家人对此也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和兄长在外为官,顾不及家中事,三郎年纪还小,未到出仕的年纪,洛阳这边还得他看顾着。”
萧衡无奈道:“待到他及冠之后,我与长兄也打算将他留在洛阳为官,到时候还得劳烦王将军多看顾一一。”
“我如今已经不是将军了,一郎也莫要再称呼将军,折煞了我。”王忠嗣自嘲道。
萧衡沉默了片刻,拍了拍王忠嗣的肩膀:“我听闻阿训和寿安公主兄妹相称。”
“放心吧,你现在不是将军,未来只要你想当,一定能再当上将军。”
王忠嗣:“……”
合着在洛阳城已经是李长安之心路人皆知了啊,就剩我一个人以为造反是一件得藏着掖着的事情吗?
不过想想也是,李长安能这么大摇大摆在洛阳发展她的势力,除了东都尹严挺之是她麾下的一员造反大将以外,肯定也少不了和地头蛇合作,洛阳城最大的地头蛇就是兰陵萧氏,要说兰陵萧氏一点都不知道才奇怪。
“既然萧氏和寿安公主早有合作,何必再托我照顾三郎呢。”王忠嗣好奇询问。
萧衡只是望天叹息了一声:“唉,舍弟的思考方式与常人不同……以后你就知道了。哪天三郎万一要被打死了,还请阿训看在我们世交的份上救他一条小命。”
你们兰陵萧家人到底是犯了什么大错才有人敢要打死你们?王忠嗣十分好奇,只是几番追问萧衡都支支吾吾不往下说,也只能作罢。
李长安今日也迎来了两个故友。
“这是太白兄交给公主的信。”一年多未见,杜甫比上次离别时要略成熟了一些,脸也晒黑了一些。
这一年来,杜甫跟着李白到处往深山老林里面钻,整个人比起一年前都要结实了一圈。
杜甫还带来了另一个人。
“这位就是李十一信中所提到的高适吧。”李长安笑眯眯走到高适身边。
高适的年纪看着比王维还要大一些,他出生于武周久视元年,家道中落,年幼时候家里已经贫困潦倒。年轻时候高适曾前往长安参加过科举,只是科举亦看出身,高适也不善交游,应试未中,后来就在宋州定居。
这次他到洛阳来是因为结识了李白,李白言他和寿安公主有交情,愿意将他引荐给寿安公主,所以高适才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来洛阳。
高适显得有些拘谨,他这几年拜访过不少权贵求官,只是屡屡碰壁,多次的打击已经将他磨练的十分沉稳了。
李白将他引荐给寿安公主,高适一路上都有些担忧自己能不能入寿安公主之眼,毕竟前面他拜访过的那些权贵权势还比不上公主,都看不上他。
可高适没想到寿安公主比李白描绘中还要亲切许多。
“高三十五,你写了多少首诗了?可有出版诗集的想法?”李长安笑吟吟看着高适道。
“有没有哪首好诗还没有署诗名啊?”
高适拘谨道:“我诗才不如太白,只怕进不了公主之眼。”
“不要妄自菲薄嘛。”李长安看着以边塞诗出名的高适。
“日后到了军中,说不准高三十五就有了诗兴。”李长安扬了扬手中的信,“太白在信中说你想要从军?”
高适拱手道:“我的祖父曾任安东都护,我也有从军光耀家业的心思。”
高适前几年也曾到过边关,只是他家道没落,自己性子又颇为耿直,没能找到出头的机会,过了两年还是悻悻离开了蓟州。
大唐实在太过看重门第了,高适所处的门第实在有些尴尬,能供的起他读书习武,却没有名声能够让他踏入仕途。
“既然高三十五想要从军,那我便写信一封寄给陇西节度使哥舒翰,你可愿意跟随哥舒翰?”李长安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让高适跟着哥舒翰历练。
高适适合仕途,在原本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也多次上谏言言之有物,在安禄山要打到长安城的时候还据理力争希望李隆基能够组织长安城内的百姓抗敌,后来又劝李亨缩短战线让百姓休养生息……当然睿智的李隆基和同样睿智的李亨都没有采纳高适的意见。
不过即使是被昏君奸臣打压,高适也熬死了李隆基和李亨,在代宗时期平定了多次叛乱。
李·扒皮·长安黑心想,能文能武的人才多好用啊,高适既然有这个才华,完全可以一边带兵打仗,一边在空闲时候写几首《赠李一十九》嘛。
正好她的诗集收藏里面有孟浩然的田园诗、王维的山水诗、李白的浪漫主义诗,未来还有杜甫的现实主义诗,正好还缺边塞诗,她看高适就正好能够填补《赠李一十九合集》里面边塞诗的空白。
“多谢寿安公主。”高适见到事情如此顺利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有了寿安公主的举荐,他从军就能有一个比较高的起点,终于有了能让他一展才华的地方。
思及此处,高适不禁对李长安露出了感激不尽的表情。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自己蹉跎半生如今年近不惑,终于遇到了寿安公主这位伯乐。
李长安拍拍高适的肩膀:“离开洛阳之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去给你送行,你别忘了赠我一首饯别诗。”
高适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饯别诗不应当是赠给离别好友的诗吗?是他要离开洛阳去陇右又不是寿安公主要离开洛阳,为何要他给寿安公主赠饯别诗?就算写饯别诗也应当是寿安公主赠他诗啊……
“高三十五,我和你一见如故,你离开时候我一定去送别。”李长安郑重道。
她记得高适擅长写送别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就是高适的诗。
高适沉默片刻,拱手道:“承蒙公主看重,高适定不会辜负公主看重。”
送别诗……他写就他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