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发冷了。
温泉宫中依然是温暖如春,花红柳绿,可年关将近,终究还是要回长安城。
十一月中旬,圣驾终于从温泉宫返回了长安城兴庆宫。
李隆基回来的第三日,玉真公主便带着李明锦与李长安入宫去了。
“持盈今日来看朕,怎么还带了两条小尾巴呢?”李隆基披着玄黑金边大氅,正坐在暖炉旁取暖。
他的头发有些花白了,眼角也带上了细碎的鱼尾纹,可瞧着也依然十分有精神。
只是李长安知道李隆基已经比上一年更苍老了,根据她埋在李隆基身边的暗子所言,李隆基今年冬日的睡觉时间比去年平均长了半个时辰。
“见过父皇。”李长安心中不管怎么想,面上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样。
“见过皇祖父。”李明锦看上去就很文静了。
李隆基看了眼二人:“寿安跟和政,你们倒是凑到一起了。”
李隆基的孙辈有数百人,其中大多几年都见不到一面,还能记得和政郡主不得不说一句他的记性好了。
“你们去玩吧,我与阿兄有话要说。”玉真公主给二人使了个眼色。
李隆基扬了扬眉毛,将双手从大氅中抽了出来。
等李长安与李明锦出了殿门后,李隆基才看向玉真公主:“让朕猜猜……可是和政求到了寿安那儿,寿安又求到了你那?”
竟然就这么把玉真公主今日的来意看透了。
玉真公主叹了口气,面上满是怜惜:“方才殿中四个李唐皇室之人,只有她一个还有阿娘了。”
一句话就让李隆基伸到暖炉旁的手凝固在了半空。
玉真公主却仿佛没有察觉到李隆基的不对劲一样接着娓娓道来:“阿娘离开的时候我年纪还很小,记不清阿娘的容貌,不过后来奶娘说我长得很像阿娘。”
李隆基低声道:“你的确长得很像阿娘。”
他比玉真公主大几岁,窦德妃死的时候他已经记事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也老了。”玉真公主感慨道,“不知我的样貌如今还像不像阿娘……我老了,阿娘却再不会老了。”
李隆基长叹一口气:“和政找了个好说客啊。”
“阿兄也知晓我平日从不爱掺和朝堂上这些事,只是和政太像我当年了。”玉真公主一双眸子中酝酿出了一点晶莹。
“韦氏如今只是一个普通妇人,阿兄便让她在我观中出家吧,权当是替咱们阿娘祈福了。”玉真公主看向了李隆基,低声道。
“我年幼失母,实在不忍心再看到旁人母女分隔。”
李隆基沉默片刻,忽然扭头呼唤高力士:“高力士,让人带和政郡主去掖庭将她阿娘带走。”
李长安的确选了一个极为合适的人选。
或许杨玉环、高力士、李林甫……这些人都有可能劝动李隆基放韦氏一条活路,可也仅仅只是可能。
唯有玉真公主,只要她开口,就一定能成功。
全天下间只有玉真公主开口能让李隆基在此事上共情。
武周长寿二年,窦德妃遇害于大明宫,李隆基和李持盈失去了母亲。
那一夜,四岁的李持盈问她的兄长哭着要阿娘,李隆基什么都给不了她。
可现在李隆基已经是帝王了,李持盈问他开口要另一个人的母亲,李隆基不会拒绝,也没法拒绝。
玉真公主离开了兴庆宫,将李隆基的赦书交给了李长安和李明锦。
二人接过赦书便欢天喜地往大明宫去了。
玉真公主没有着急上舆车,而是面带微笑看着李长安与李明锦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
她侧头看向自己的弟子李季兰,感慨了一声:“真好啊。”
她的阿娘当年无人救,李长安的阿娘武惠妃当年她救不得,终于有一个李家女郎的母亲是她能救下的了。
玉真公主答应李明锦如此轻易,何尝不是在李明锦身上看到了她自己的影子呢。
“等我接到阿娘以后,我要带阿娘吃红烧肉。”李明锦眼睛亮晶晶的,一路上话格外多,“裴二娘子做的红烧肉可香了。”
裴芸已经处理好了她的私事,前两日就回了寿安观,她心疼李明锦小小年纪就遭遇大事,于是顿顿都给李明锦做好吃的大餐。
李长安也嘴角带笑:“让裴老师再给你和你阿娘炖个大肘子。”
走到大明宫附近,李明锦忽然道:“接了我阿娘以后,咱们走崇明门吧。”
李长安挑了挑眉:“太子如今正在弘文馆处理事务吧?”
弘文馆就在崇明门附近。
李明锦极力想要保持平淡,但是高高扬起的嘴角还是暴露了她的心思。
“咱们可以先绕过弘文馆入宫,太子看到你入宫肯定会追出来看看,然后正好就能亲眼看着你怎么把你阿娘接出来了。”李长安眼珠一转,给李明锦出了一个坏水更足的主意。
“都听小姑母的。”李明锦甜甜一笑。
跟李长安这样满肚子坏水的家伙待久了,原本如同白纸一样的李明锦也染上了几滴墨水,有了往白切黑发展的趋势。
二人便故意绕了一圈从弘文馆前经过。
掖庭内,韦氏正看着日头算时间。
这段日子来,李明锦日日都会隔着宫门跟她说回话,韦氏也渐渐有了盼头,总是期盼着日头能走得快些,好让她能和自己的女儿说几句话。
待到李明锦来了以后,韦氏又会期盼日头能走得慢些,好让她能和自己的女儿多说几句话。
等日头再往西走,她的女儿就要来看她了。
韦氏嘴角带笑,眼神期盼地看着天上的太阳,看得久了眼睛酸了便眨眨眼,而后再一动不动盯着太阳看。
院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韦氏从一堆人声中听出了李明锦的声音,有些诧异,随后诧异又转为了担忧。
今日比以往早来了好长时间,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这几个月来韦氏耳中听到的都是坏事,如今又有了变故,她便忍不住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
院门外一阵金铁交鸣之声,韦氏忍不住站起来走到院门后面,竖直了耳朵试图听出些什么来。
听着像是……钥匙插入锁孔中的声音?
韦氏愣在了原地,瞳孔迅速缩成一个小点,她死死盯着院门,一动也不敢动,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咔嗒。
这是铜锁被钥匙打开的声音。
锵锵。
这是门锁被从门把上抽出来的声音。
吱呀。
这是红漆木门被从外往里推开的声音。
“阿娘——”
这是她的女儿喊她的声音。
韦氏呜咽着抱住了向她飞扑而来的李明锦,脚下打了个踉跄,险些要往后摔倒。
李明锦拉住了她,然后直接将头趴在了她的肩头上痛哭。
“明锦,你怎么进来了?这不是你该进来的地方……”韦氏泪如雨下,身形摇晃着,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几乎下一刻就要断掉。
李明锦又哭又笑,将手中的诏书塞进了韦氏怀中。
“阿娘,不是我怎么要进来了,而是我能带你出去了。我求了小姑母,小姑母带我去找了玉真姑祖母,玉真姑祖母在皇祖父面前说情……阿娘能离开掖庭了。”
韦氏双手颤抖着拿起诏书不敢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自己终于被圣人下诏释放了,随后才纵容自己脑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彻底断掉,而后与李明锦抱头痛哭。
“我的儿,娘也想你啊……”
李长安抱着胳膊靠在院门旁,她看着面前这幅母子相抱的画面,眼睛有些酸,连忙迅速移开视线。
她又不是没有娘,只是现在见不到而已。
足足过了一炷香,二人才平复了心情。
韦氏擦干净脸上的眼泪,顶着一双红核桃一样的肿眼走到李长安面前,柔声道:“多谢寿安公主救命之恩。”
“不是我救你,是你的女儿救你。”李长安耸耸肩,“为了求我帮忙,明锦骑了两天一夜的马,两只手都被缰绳磨破了才赶到洛阳找到我。”
她顿了顿,又道:“也是明锦说服了玉真公主为你求情。”
韦氏听到李明锦双手都被缰绳磨破了,眼皮一垂又要落下泪来,好在及时忍住了。
“明锦是个好孩子,可是若非寿安公主给她指出一条路来,她也没法知道力气该往哪里使。”韦氏轻声道。
“太……韦娘子,咱们先出宫吧。”李长安有些不太知道该怎么称呼韦氏了,干脆就喊了她“韦娘子”,反正姓氏加娘子是大唐不会出错的称呼。
韦氏眼皮颤了颤,拉着李明锦的手跟随李长安一同踏出了掖庭宫门。
几人踏出了被高耸宫墙遮挡住的阴影处。
浅金色的日光落在身形纤细的妇人身上,她的影子一开始被日光拉得很长,走到太阳下面之后又被照得很短。
“我叫韦柔,家中排行第二。”韦柔轻声道。
她的父母给她的兄长起名韦坚,便给她起名韦柔。
只是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了,前些年旁人叫她忠王妃,后来又敬称她太子妃,被李亨和离以后她又被称作罪人韦氏。
今日旁人又可以再称呼她韦柔了。
韦柔也难免有些感慨,权势地位如过眼云烟啊。
趁着这个空隙,李长安偷偷扯了一下李明锦的袖子,示意她往那边看。
正在盯着韦柔傻笑的李明锦顺着李长安下巴的方向看去。
然后就看到了站在宫墙后只露出半个身子的李亨。
李长安在李亨刚漏了衣角的时候就看到了他,她练了这么多年的箭术,眼神可以说是三百步内看得一清二楚,李亨以为他躲得很严,实际上完全被李长安看在了眼里。
不是李长安吹嘘,就这几十步的距离,给李长安一把弓一支箭,李长安一箭就能射死李亨……咳咳,这个比喻现在还有些不太合适。
“阿娘,你先上马车歇着吧,我还有些事情要给掖庭宫人嘱咐一下。”李明锦扭过头,面不改色撒了个谎。
韦柔笑着点了点头。
“早去早回。”
李明锦跑开以后,韦柔才轻轻看了李长安一眼,自言自语道:“明锦也学会撒谎骗阿娘了啊。”
李长安若无其事望天,耳朵忽然就聋了。
反正不是跟她学的,她只是以身作则给李明锦演示了几次,李明锦这完全是修行在个人……
李亨正面色难看躲在转角后面看着李明锦拉着韦柔的手从崇明门内走出来。
他没想到他那个心狠手辣心眼又小的父皇当真能放过韦柔……既然能放过她,那为何一开始要那么逼迫自己呢?
现在全朝堂都知道他堂堂太子连自己的发妻都保不住了,他的脸皮被李隆基踩在脚下践踏。
本来也就罢了,李亨这段时间都已经安慰好自己,他是逼不得已才放弃了发妻,成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
可问题是他那个冷酷无情的父皇怎么这会忽然就宽容了,就把韦柔放了呢?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惜,可别人的成功更显得李亨像一只丧家之犬。
看到李明锦往自己这边走,李亨下意识就往后走,却还是被李明锦赶了上来。
“和政。”李亨下意识还是摆出了父亲的威严。
李明锦却对着他笑了笑:“您可还记得我离府那日您说过什么吗?”
李亨身体僵硬了。
李明锦自顾自往下说:“你说‘圣人的决定谁都无法改变’。”
她又问,“还有我回太子府拿我阿娘嫁妆的那一日,你还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李亨察觉到了危险,他厉声喝止:“住口。”
李明锦却丝毫没有要给他留情面的打算。
“你说我不能。”李明锦忽然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容。
她直视着李亨的双眼,语气坚定自信:“现在我告诉你,我能。”
“你不救你的发妻,我要救我的母亲,我救了我的母亲!”李明锦语气轻快。
李亨却从李明锦那张笑脸上愣愣地看出了几分讽刺来。
李明锦的笑容像是一个巨大的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羞愧夹杂着屈辱在李亨心中不断变换,最后定格成了恼羞成怒。
“你……”
“明锦,走了。”
李亨正欲开口,另一道声音却打断了他。
他抬头看去,那个寿安公主正在不远处冲李明锦招手,李明锦在看到李长安后,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李亨一个直接就转身跑走了。
只有那一句“我能”像是魇语一般缭绕在李亨耳边。
李亨抬头看向李长安和李明锦离去的背影,忽然就在他的眼神下李长安转过了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李亨心中一惊,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却正好踩在身后宦官的脚上,宦官吃疼下意识抽回了脚,李亨脚下一踉跄,直接摔在了地上。
“哎哟,快扶本宫起来。”李亨来不及深思李长安那个笑中的深意,捂着屁·股就哀嚎了起来……
李长安直接带着母女二人回了寿安观。
到了安全的地方,韦柔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才松了一些,她拉起了李明锦的手,看着李明锦已经结疤的掌心,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李明锦也一头扎进了韦柔怀中,在母亲面前,她终于又变回了小女孩。
“阿娘,你是个骗子……你骗我说阿爷阿兄会保护我们,可他们根本就靠不住,你一出事他们就避之不及。”李明锦哽咽着发泄。
韦柔紧紧抱着李明锦:“是阿娘的错。”
“你还骗我说李亨很快就能把你救回来。可他根本没想救你,我等了你好久好久,都没有等到你回家。”李明锦抽泣着。
没人知道,在李亨和离之前,她在太子府中等李亨救韦柔的那些个日夜有多么煎熬。
“你还骗我……”
李明锦抱着韦柔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肩膀,放声大哭:“你在掖庭里面还骗我,你说你在里面过得很好,可你过得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
韦柔抱着李明锦不说话,只是拍着她的肩膀。
过了许久,李明锦都哭得打嗝了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韦柔却还有另一桩担心事,她问李明锦:“韦家如今怎样?你舅父在哪?”
李明锦避开韦柔的眼神,支支吾吾不说话。
韦柔心里一咯噔,下意识看向站在一旁的李长安。
看到李明锦这副样子,韦柔如何还不明白她的兄长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呢?可话没有说出来,韦柔却始终抱着一丝希望。
李长安摇了摇头,韦柔心沉入了深渊。
“李林甫派罗希奭追审此案,你兄长身死,两个堂弟身死,你兄长的儿子身死,唯有你兄长的夫人被李林甫放过了。”李长安平静道。
李林甫根本就没让韦坚一家到达岭南,半路上就派人把他们弄死了。
韦柔闻言身体晃了晃,忍不住瘫软在地放声凄厉痛哭。
殿外。
随着玉真公主一起过来的李腾空听着殿内凄厉的女人哭声,身体颤了颤,仿佛被鞭子抽打了一样。
“师姐?”李季兰扶住李腾空,关心道。
李腾空脸色苍白,身形摇晃:“我无事,我得先出去一趟。”
她推开了李季兰,跌跌撞撞跑到了观外。
这里已经听不到凄厉的哭声了,可李腾空却觉得那哭声仿佛缭绕在她的耳边一样。
李腾空跌坐在山坡上,忍不住抱着膝盖呜咽哭了起来。
她的父亲又害得一家人家破人亡了。
哭了不知道多久,李腾空忽然听到身边一声轻叹,而后一张干净的帕子被塞到了她的手中。
李腾空下意识抬头,裴芸担忧的脸出现在了她面前。
这是寿安公主的一位老师,李腾空这几日也见过她几面。
李腾空连忙擦拭干净脸上的眼泪,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再哭一会吗?”裴芸指指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