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看起来委屈极了。
他仰面躺在马车上,周身还缭绕着散不尽的酒气。
李白的酒量很好,日日饮酒的人很少能醉成这个模样。
而且李白今日刚得了李隆基的夸奖,仅凭今夜这首《清平调》,足以让李白名满天下了。
富贵和名利,已经都落在了李白手中,可他不满足。
甚至比来到长安之前更加空虚。
“李二十九,长安城一点都不好。”李白的声音沉闷。
李长安盘腿坐在李白身侧,低头安静的看着李白。
她还记得李白得知自己被征召为翰林供奉的那时候,那时候的李白意气风发,他写了一首诗。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那时的李白是一个意气风发的狂徒,可如今李长安面前的这个醉鬼,却像是一个失意的落寞文人。
分明他现在名利双收,看起来却比刚踏入长安城时更落魄。
“陛下不重用,他只拿我当佞臣。”李白道。
李白的声音沉重无奈,他双目失神看着马车顶,说起了他这段时间的经历。
李白自从进了翰林院后便磨拳擦掌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他劝诫李隆基修洛阳水道,未果,李隆基还疏远了他,很久没有再传唤他。
在翰林院中,他过得也不顺心,没有一个同僚愿意搭理他,那些翰林院的大臣明里暗里的疏远他,让他难堪。
李白这才知道翰林供奉平日所做的事情就是等待帝王召见,帝王不召见他,他就只能待在翰林院中无所事事。
无奈之下,李白只能接着继续自己的放荡生活,在长安酒肆喝酒,和文人狂客交游……
后来又得了李隆基几回召见,可每次都只是让他写诗助兴,不问他天下大事,也不给他劝谏的机会。
前不久李白又惹恼了李隆基,原因是因为李白有好友居住在河北一带,那位好友寄给李白的信件中提到了河北受涝严重,李白就趁着李隆基召见他的机会请求李隆基下旨赈灾。
结果……
“陛下打发了我,一直到今日才又召见我。”李白抬起右手捂住自己的脸,闷闷的声音从他的指缝中挤出来。
“李二十九,我来长安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我是为辅佐明主、建功立业才来的长安城。”
李白以为只要他能入仕,他就能顺利完成自己的政治理想,扶助明主,立不世之功。
可是李白错了,他晚生了二十年,年老的李隆基已经不再是英明的明主了,当今的天子已经没有了选贤用能的心思,年老的天子只想享受富贵和权力。
李隆基不需要直言不讳的臣子,他需要的是能给他写颂诗、阿谀奉承他的玩臣。
李长安从李白的声音中听出了痛苦。
这是理想破碎的声音。
李长安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过了片刻,李长安才低声道:“你还年轻,还能等到下一位明主。”
“明主……是谁?”李白打了个酒嗝,醉眼朦胧,眼睛都对不上焦。
李长安低声笑了笑:“说不准就是我。”
李白歪着头打量了李长安一阵,过了好一阵才嘟囔道:“李二十九应该会是一位好明主。”
他醉了,醉得意识都有点迟钝了,李白抬起手搭在李长安肩膀上,拍了拍。
“你要是想当明主,那我就帮你。”李白拍着胸脯爽快道。
李长安面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她也知道李白如今醉的估计都记不得自己叫什么了,于是生起了逗弄诗仙的心思。
“你要如何帮我?”
李白晃了晃头,奈何喝得实在太多,酒气上头已经将他的理智冲成了浆糊,诗作得,思考却没法思考了。
“我会……纵横术。”李白喃喃道,“我学过纵横术,我可以做苏秦张仪。”
李长安哂笑:“如今可没有七国让你游说。”
难怪李白仕途不得意呢,合着是落后版本了。大一统的王朝,哪里用得着纵横术呢。要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势力伐交频频,倒是还能用得上纵横家,乱世才有纵横家出头的机会,盛世用得是儒法道。
李长安心念一动,瞧着李白若有所思,轻声道:“说起来,纵横术也不是没有用处……”
乱世就快到了。
“你往后打算做什么?”李长安忽然话题一转。
李白翻了个身,打了个酒嗝,不在意挥挥手:“……由陛下去吧。”
李白幻想中那个英明神武的明主李隆基已经破碎了,李白对李隆基心灰意冷,连带着他追求了十几年的仕途也顺带不在意了。
管李隆基怎么对待他呢,都随他去吧。
其实寻仙问道也不错,遍访名山,修道寻仙。
幻想破灭了以后,李白那颗喜欢游山玩水的玩心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一路上再结交几个志趣相投的好友,岂不美哉?
李长安张张嘴,想要让李白在她手下做事,话到临头却又咽了回去。
算了,人才放到合适的位置才是人才,李白的性格狂放不羁,也不擅长理政,不适合待在洛阳或者荆州为官。
比起管事,李白还是更适合当hr。
郭子仪这条安史之乱中最重要的一条线还得靠李白牵桥搭线呢。
还有高适、杜甫……李白的朋友遍及天下,举荐人才才是李白最适合做的事情。
“你要是有觉得合适的朋友,可以举荐给我。救人也行,我心肠好,看不得有才华的人受罪。”李长安伸出手指戳戳李白。
她记得李白是救了被关押在囚车中的郭子仪,对郭子仪有了救命之恩,永王之乱后郭子仪才会求情再救李白的小命。
李白哼哼唧唧,只想睡觉。
“我不得志的朋友可太多了……”
一翻身,就睡着了,没一会李长安耳边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李长安哭笑不得,无奈摇摇头,起身坐回了座位上,还要注意不要让李白一头磕在马车壁上。
马车外的街道上传来阵阵爆竹声,还有男女老少交谈的声音。
似乎是驱傩仪式结束了,百姓们正在从街上回家。
天已经快要亮了,守岁结束了。
街上几个孩童拿着拨浪鼓你追我赶,他们的嘴里还唱着歌谣。
“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
雪落下,纷纷扬扬,道路上积雪斑驳,是极美的雪景。
猩红的披风没入公主府门中,留下几行脚印,很快被雪覆盖住,没了踪迹。
李长安打了个哈欠,让人把醉鬼李白塞进客房中,她自己也脱了披风,打算回房中补觉。
“回来了。”
一进门,却有一人正在花厅等她,见到李长安回来,沈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站起身,指了指桌上摆着的一堆红包。
“这是我们给你的压岁钱。”沈初今日也难得穿了一身喜庆的长袍,头发披在肩上,只用一根簪子固定住,显得眉宇温柔。
他有些感慨:“我们也就你一个小辈了,千亩良田一根独苗。”
李长安得意挺起了胸脯,当然,她就是独苗!
“休息吧,在宫中守了一夜岁你必然也累了。”沈初揉了揉李长安的脑袋瓜,把她头发上勾住的花叶摘了下来,就离开了花厅。
李长安觉得自己心情奇妙的好了许多,她走到桌边翻看自己的压岁钱。
虽说名义上是压岁钱,但是实际上里面没有钱。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书,李长安翻开看了看,里面写着的大部分都是排兵布阵的东西,不仅有兵书原文,还有附带的各种解析和历朝历代的战争例子。
【赠长安
李靖《卫公兵法》《六军镜》
苏定方、裴行俭《安置军营行阵等四十六决》
陈傅良《历代军制》
辛弃疾《美芹十论》(仅作衍生文献)
汇总解析
师沈初】
行吧,还专门列出来辛弃疾的书是课外读物,毕竟唐宋军事形势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
李长安将书放到了一侧桌上。
下一件木箱上贴着一个“裴”字,应当是裴素裴芸一起送的礼物。
打开,里面是几个玉瓶。
李长安拿起其中一个瓶子,上面写着“粗制马钱。子碱”,还附着一份说明书。
还重点标出了“吸入”两个字。
下面还附着急救措施和剂量后果,最后还很可惜的附了一句【目前纯度若不直接服用暂时不够引起症状,若溶于水味极苦,改良中】。
李长安:“……”
马钱。子碱是从马钱子中提取出的东西,马钱子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牵机药,传闻南唐后主李煜就是被宋太宗赐牵机药自尽。
可惜目前来说对李长安没用,李林甫死了还有杨国忠,重用奸佞的李隆基死了也还有开启宦官之乱的李亨,杀了安禄山后面也还有史思明,天下局势非杀一人能改变。
不过日后也未必没有用,李长安还是把这一个木箱塞进了四面透风的演武场柜子中藏着。
鉴于里面有挥发性物质,李长安没敢把这个放进自己卧房。
但是!
老师,大过年的你们送我的“压岁钱”除了兵书就是毒药,你们看看这像样嘛!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最后一个署名“陈国生”的木箱。
里面安静得摆放着一支袖弩。
一侧弩筒中几根小箭在烛光下闪着不详的光泽。
李长安沉默了,李长安拿起了压在弩·箭底下的说明书,前面几页是弩·箭使用的说明书,最后一页则是陈国生的催促。
几个月前运到荆州的那批铁矿已经都变成了刀剑和铠甲,现在高炉还燃着,但是已经没有铁矿石了,陈国生写信来是要矿石,还得意炫耀在他的感化下,漳县人都已经知道了武力的重要,他还准备劝张九龄允许漳县自行组织一支队伍剿匪,顺便练手培养战斗力。
李长安似乎知道上年她的压岁钱都还很正常,今年就都不正常的原因了。
只是李长安高高扬起的嘴角却不像是不高兴的模样。
大年初,厚厚的雪已经压弯了梢头,冷风横扫,鹅毛大雪被风卷着直扑廊檐之下,一直下到了天色将黑,雪才停。
花厅中却很温暖,红泥小火炉上放着茶壶,李长安和王维二人正在围炉煮茶。
李长安向王维说明了自己的意思,笑眯眯道:“也不需要摩诘冒险,只需要摩诘拿出自己平日擅长的本事来陪着我父皇玩些风雅之事即可。”
王维面上却露出了一丝纠结:“臣并非是不愿,只是臣有自知之明……”
他要是有政治情商,何至于在仕途上摔倒了一次一次又一次,生生把雄心壮志都给磨平了呢。
“摩诘不用担心这些,我父皇又不会让你去处理政务或者和那些朝廷大臣打交道,你只需要陪他吟诗作乐就行。”李长安语气轻松。
她拍拍王维的肩膀:“我对你有信心。”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这句诗正是出自王维之口,是赞颂唐肃宗的诗,写得多好啊。
如果忽略那一年是乾元元年,乾元元年还处于安史之乱期间,那一年史思明叛乱,安庆绪大肆屠杀降唐臣子九族,回纥骑在大唐头上耀武扬威……
王维是一个很识趣的人,他可以闭着眼说瞎话。
王维仍然有些犹豫:“可臣实在是……”
“唉。”李长安忽然叹了口气,感慨道,“王缙所管辖的县中,有一个豪强家中子弟在朝中为官,十分嚣张,常常看不起王缙,认为他只是个没有人撑腰的落魄县令。”
王维沉默了片刻,若无其事道:“……但是话又说回来,臣的确擅长诗赋音律,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