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薛恕是被一声叠一声的咳嗽惊醒的。他垂头去看,就见殷承玉还昏睡着,玉般的脸颊泛起『潮』红,咳得身体都蜷作了一团。
薛恕探手去试他额头,却发烫人得很,竟是发了热。
他叫了几声,未能将殷承玉唤醒,立即起身披衣,叫人去寻夫来。
出门在外,太医并不随行,听到动静的东厂番役匆匆去城中医馆,将夫从被窝里抓了过来。
殷承玉烧得『迷』『迷』糊糊,已没了意识。薛恕心焦地守在他身侧,隔着远听到动静,步出去,将被番役架着过来的夫抓进了屋中。
夫年纪不小,几乎是被他半拖过来,踉踉跄跄差点撞到床沿上去。他本是有些不满,但瞧见薛恕阴云密布的凶煞模样,到底理智地将不满咽了下去,为殷承玉诊脉。
仔细诊脉之后,他蹙起的眉头却是松了,语气也轻松了些:“忧思过度,风邪入体。病虽来得急,但好在公身体底康健,夫一贴『药』,喝下去退了热,再多休养数日恙了。”
说完让人取了纸笔来『药』方。
薛恕闻言仍然拧着眉:“确定不有碍?”
夫对他的质疑敢怒不敢言,只竭力压着火气道:“你若不信,自去寻旁人来看就是。”
他被人匆匆抓过来,根本没来得及瞧见自己进了哪儿,也不知殷承玉的身份。虽然瞧出薛恕有些权势,但到底没忍下火气。
薛恕将方交给番役:“去将『药』抓回来,再收拾间屋将夫安置下来。夫放心,待我家主人病好了放你回去,诊金少不了。”后头半句却是对夫所说,语气虽然平和许多,但股戾气仍然叫人打颤。
夫不欲与他争辩,随着番役去安顿了。
不过一刻,番役抓回了『药』材。
薛恕命人寻来炉生了火,亲自煎『药』,手法熟练。
他前前后后地折腾,院里又弥漫苦涩『药』香,很快惊动了他人。住于附近的数名官员、还有贺山应红雪等人都过来探听消息。
薛恕压着戾气,只说太染了风寒,将来探听消息的官员打发了回去。
贺山与应红雪倒是不惧他冷脸,又多问了几句,确认不是么病才离。
行至院门口,贺山又回头望了一眼,就见薛恕蹲在炉前,面容被烧红的炉火映着,一双眼睛暗沉得惊人。
他迟疑了一下,艰难地组织言辞形容心里怪异的感觉:“你有没有觉得薛恕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应红雪瞥他一眼。
“就是对太……”贺山是个粗人,没读过书,法准确地表达种感觉,最后泄气地比划道:“说不出来,反正就是不太对劲。”
应红雪诧异看他一眼,显然是没想到他平日里五三粗,时候竟还能看出不不对劲来。
她回头望了一眼,暗地里叹了口气,却是朝贺山翻了个眼道:“我看你最不对劲,没事不要七想八想,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还有事要做。”
被她么一说,贺山心里点别扭就散了去,同她一道回去。
守着火炉,将三碗『药』煎成一碗后,薛恕将泛着热气的『药』汁倒入了瓷碗里,端进了屋里。
伺候的下人没得他吩咐,不敢贸然进去,只能合上门扉,守在门口。
殷承玉还昏睡着,尚未退热,被褥掖得严实,捂出了一身汗来,额头上布着密密的汗珠。
将还有些烫人的汤『药』放在一边晾着,薛恕打来温水给他擦身。
昏睡的人法给出任何反应,乖巧得不像话。
薛恕凝着他的面容,心口却是颤了一下,手中的布巾一时没抓紧,落进铜盆里,溅起点点水花。
上一世殷承玉病倒时,也是般模样。
他躺在宽的龙床上,瘦弱的身体只占据了龙床小小一块,就像尊昂贵易碎的琉璃娃娃,逐渐失去了生机与温度。薛恕将他紧紧拥在怀里,却怎么也捂不热逐渐冰凉的身体。
种失去的恐慌一瞬间击溃了他伪装出来的平静,心口传来的痛楚叫他弓起身体,颈侧青筋凸起。
他紧紧抓着床沿,口喘气。撑着床沿的手臂不断颤抖着,前所未有的狼狈和慌张。
目光在殷承玉面上逡巡,瞧着他『潮』红的脸颊,薛恕在心中一遍遍重复夫的话。
只是一场风寒,很快好了。
一世他没吃些苦,身体很是康健。
肆意蔓延的恐慌逐渐被压制下去,双手也不再颤抖,薛恕深吸一口气,小心抱着殷承玉将他的身体抬高一些,端起碗给他喂『药』。
一碗汤『药』喂完,薛恕又在屋中添了几个炭盆,将身体烘烤得暖热,才上了榻,将人紧紧拥在怀里。
*
夫的『药』不错,第二日早上,殷承玉退热醒了。
昨夜他烧得『迷』『迷』糊糊,只概知道自己病了,只是意识昏昏沉沉,怎么也醒不来。
在睁眼时,倒是没了种昏沉力之感,只是人还有些虚,喉舌也干涩得很。
他拉薛恕的胳膊想要坐起身来。
一动薛恕知他醒了,将人按了回去不叫他起身:“殿下想要么?”
“孤渴了。”殷承玉一口,才发声音哑得厉害,还有些瓮声瓮气。
薛恕下榻给他倒了温水过来喂他喝了。干涩的嗓滋润了一些,殷承玉才又问:“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了。”
“巳时三刻?”殷承玉心里还惦记着今日三江商几个东家要过来,昨日定的期限是午时,眼下时候也差不多了。他挣扎着要坐起身来:“伺候孤洗漱更衣,今日还要去府衙,不出意外,赈灾物资当是有了。”
他一番话说得极快,本就有些哑的嗓音听起来越发嘶哑。
本是极寻常的一句吩咐,却不料薛恕忽然爆发,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按了回去,手臂撑在他脸颊侧,身体极具压迫『性』地压下来:“殿下如此不爱惜身体,是要臣再眼睁睁地看着你死一次么?”
他咬紧了牙根,眼角猩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嗓眼里蹦出来。
字字椎心泣血。
殷承玉愣住,愕然看他,却猝不及防瞧见了他眼底掩藏不住的痛楚与恐惧。
他没想到自己的死叫他如此痛苦。他心头骤然涌起一股酸涩,抬手想去碰他发红的眼睛。
薛恕却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齿关没有收力,几乎要咬出血来。
殷承玉手指痉挛了一下,没挣扎,也未曾呼痛,只静默地望着他。
“若再有一次……”薛恕却自己松了口,声音透着狠戾:“我绝不再为你守燕江山。”
他生来冷情,若不是为了他的嘱托,山河飘零又与他何干?
自从窥破薛恕亦有前世记忆之后,殷承玉一直想『逼』他承认。可如今他当真承认了,他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他早知薛恕有心结,却不知道他的心结竟如此深。
样凶狠却又脆弱的神情,叫他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迟缓地疼起来。
“我当初留你,并不是——”并不是为了燕,只是下不了狠心杀你。
只是话尚未说完,却被薛恕按住了唇。
他似乎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又变得平静起来。扯过滑落锦被,妥帖地为他盖好:“殿下好好养病,三江商边交给臣,臣处置妥当。”
殷承玉瞧着他,叹了一口气,到底妥协了。
薛恕将温着的汤『药』端进来,亲自喂他喝。
汤『药』苦涩,殷承玉拧着眉,又见薛恕沉着眉眼,眼中戾气惊人,到底叹了一口气,朝他招了招手:“你靠过来些。”
薛恕依言俯身靠近。
带着苦涩『药』香的唇覆了过来。
他睁着眼,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殷承玉,却未曾有动作。殷承玉以舌叩他的唇齿,与他纠缠。
薛恕到底没忍住,终于反客为主,凶狠地撕咬。
一刻他长久压制在心底的恶念汹涌而出,唇齿间有铁锈味蔓延,他想叫他也尝到他的痛。
殷承玉并未拒绝,良久之后,人气喘吁吁。殷承玉的指尖点过他唇上血珠,声音还有些嘶哑:“去吧,此间事了,再说他事。”
薛恕看了他许久,起身出去。
*
如今他所住的院是布政司衙门后头的三进院。
薛恕换了一身绯『色』蟒袍,带着人往前头去。
此时刚进午时,但三江商除了周知龄外的九位东家都已经到齐,且已经等了刻钟。
他等得焦躁万,原以为太必定同昨日一样晾他许久,却未曾想刚到午时,太身边的随侍太监就过来了。
周知龄不在,为首的是年纪最『性』情又最为稳重的向东家。
向东家起身行礼:“薛公公,我等都已经考虑好了。”
薛恕扫过几人,在主位坐下,声音十平静:“叫咱家听听诸位的诚意吧。”
“太殿下今日不来么?”文东家见状问道。
“你算么东西,也配殿下几次三番地接见?”
文东家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料太监今日如同吃了炮仗一般。他虽然只是商贾,但家业,在湖广地界也是一方人物,从未被如此下过面。顿时脸颊紫胀,想要怒声驳斥。
可待对上双阴翳的眼睛时,心脏顿时紧了紧,酝酿好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薛恕并不在意他的心情如何,他双脚与肩平齐,双手撑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如同盯住了猎物的孤狼,对文东家道:“从你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