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玉错开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前世他总觉得薛恕的目光太深太沉,里面有太多看不分明的情绪,每每看他时,都好像他欠了他八辈子的债没还,叫人不快。
如今的薛恕看人时目光倒是直白许多,没那么多深沉情愫,几乎是赤.裸裸写着:要奖赏。
这么点小事,倒也好意思讨赏。
殷承玉在心里冷哼一声,故意不再看他,将目光挪到了后方匆匆赶到的一行人身上。
——那忘尘道人终于赶到了。
他身穿法衣,手持桃木剑,倒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模样。
“妖狐在何处?贫道来收了——”
就是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瞠目结舌瞪着妖狐尸体的神情实在不太端重,颇有几分滑稽。
殷承玉扫他一眼,余光又瞥了眼人群里、脸色难看的殷承璟,嘴角便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他脸上冷淡的表情瞬间变换,一脸担忧地快步上前将跌坐在地的隆丰帝搀扶起来,看向沉默的忘尘道人,语气温和道:“妖狐已经伏诛,就不必劳烦道长了。”说着看向一旁的高贤:“劳烦高公公去传步辇来,龚指挥使,你再派人去四周仔细搜寻,孤看此事多半是有人暗中滋事,莫要让作乱的贼人跑了……”
他一叠声地安排下去,临危不乱,又将孝子模样拿捏的十足,其余人这才慢半拍回过神来。
锦衣卫立即四散开来,去搜寻可疑人迹;朝臣们顾不上整理衣冠,争先恐后地围拢上来,关切隆丰帝的身体,表忠心。
被众人围在中心的隆丰帝脸色难看。
他差点遇袭,又当众丢了这么大个人,即便这会儿心悸发慌,却也不愿意就这么走了,总要找回点面子。
“那妖狐可是伏诛了?”隆丰帝端起一国之君的架势,上前两步想踹那畜生一脚,临到近前,看见满地鲜血,又迟疑地住了脚,隔了半步看着。
“回陛下,那畜生已经死了。”
直到薛恕出声回话,众人的目光才又聚集在他的身上。
隆丰帝也打量着他,看见他身上的衣着,便随口问道:“你是东厂的?此次你诛杀妖狐,救驾有功,当赏。”
提督东厂的高远闻言一喜,正要上前邀功,就听薛恕不卑不亢回道:“臣在西厂当值,保护陛下乃臣职责所在,不敢邀功。”说完他顿了顿,神色间似有迟疑:“而且……那并不是什么妖狐,就是头野狼。”
高远脸上的笑意一顿,看着满身浴血的薛恕,心里就打了个突。
西厂被东厂压制许久,好苗子都紧着东厂挑了,西厂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野狼?”
隆丰帝脸色顿时非常精彩,将信将疑地望向地上的尸体。
那畜生体型不仅比普通狐狸大得多,甚至比野狼还要大一些。长相也十分怪异,瞪着的眼珠是血红色,龇出来的长长犬牙露在唇外,看着十分狰狞。光从外貌体型上来看,确实并不像狐狸。
但瞧着也并不像狼。
唯有传说里的妖狐才有可能长成这幅可怖模样。
“这妖狐身上的绿光已经散了。”殷承玉适时上前一步,蹲下身在尸身上摸了一把,瞧见手指上的红色时,顿时便笑了。他将手掌摊开给众人看:“这红色是染上去的。”
只见他的手掌上,尽是斑驳的红色染料。
殷承玉凑近了闻了闻,笃定道:“是赭石。至于先前的红雾和绿色鬼火,孤曾在市井当中见过肖似之法。”
“竟有宵小敢在宫内装神弄鬼!”隆丰帝闻言大为震怒,阴沉目光刺向锦衣卫指挥使龚鸿飞:“禁军莫非都是些废物?!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陛下息怒!”不防怒火忽然烧到了自己身上,龚鸿飞暗暗叫苦,立即俯首认罪。
谁能想到竟然有人胆大包天,敢在禁宫之内装神弄鬼呢?
“父皇息怒。此事恐怕也怪不得龚指挥使。”殷承玉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又在烈火上浇了一桶油:“儿臣听闻皇爷爷尚在世时,曾有逆贼借助这杂耍的障眼法入宫行刺。现如今策划这妖狐之事的人,莫不是……孝宗年间的贼子余孽吧?”
他满脸担忧:“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逆贼竟还没死绝呢。”
孝宗皇帝,是殷承玉的祖父,也是隆丰帝的父亲。
他在位时荒淫残暴,不仅朝臣受难,百姓亦苦其久矣。当时便有民间义士乔装成杂耍艺人,混进宫内行刺。
这场行刺自然没能吓到性情暴戾的孝宗皇帝,但此时此刻提出来,却足以成为扎在隆丰帝心口上的一根刺。
孝宗在位时,遭遇的大大小小的刺杀足有上百起。官府称这些刺客为乱臣贼子,但民间却称之为忠义之士,偷偷祭拜不说,还有人前赴后继加入其中。直到后来孝宗皇帝驾崩,隆丰帝继位,听从虞淮安的建议采用了抚民之策,才挽回了皇室的声誉,平息了民间的动乱。
如今殷承玉故意提起旧事,将始作俑者往孝宗余孽上引,胆小惜命的隆丰帝绝不会将此事轻轻揭过。
他垂着眼眸,鸦黑浓密的睫羽挡住了眼底的暗光,仔细将指腹上最后一块红迹擦净,将帕子随手扔给身边伺候的小太监。
隆丰帝闻言,面上果然闪过惊色:“查!务必将幕后主使之人揪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龚鸿飞和高远,最后落在了薛恕身上,似在权衡。
“此事就交给西厂,就你!你去查!”最后他点了点薛恕:“给你十日时间,带着贼子人头向朕复命。”
薛恕跪地领旨。
龚鸿飞和高远神色难看,却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皇宫大内出了事,陛下却不交给锦衣卫也不交给东厂,反而交给了西厂的无名小卒,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至少在此刻,皇帝已经不信任他们了。
隆丰帝发完了火,只觉得整个人都发着虚,便也不再逗留,坐上步辇摆驾回了乾清宫。
好好的除夕宴被搅得乌七八糟,赴宴的朝臣们悬着一颗心也各自散去。
殷承玉身为太子,留到了最后方才离开。
一场闹剧,时间早已经过了子时,天上不知道何时开始又飘起了雪,殷承玉有些畏寒,拢了拢大氅的衣襟。
郑多宝见状上前一步替他挡着风,担忧道:“殿下可要在此处避避风雪?臣去传步辇来。”
“也没几步路了。”殷承玉呵出一口白气,摇了摇头。
皇极殿距离慈庆宫不算远,他们抄小道从中左门过去,也就半刻钟便能到。
风雪越发大起来,殷承玉不由加快了步伐,快要靠近中左门时,却看见门边立着个模糊的人影。
郑多宝被唬了一跳,生怕是撞见了逃窜的刺客,连忙和侍卫们将殷承玉护在了身后,尖声道:“前方何人?”
对方不答,他正欲让赵霖上前去查看,却听身后的殷承玉道:“都退下吧,不是刺客。”
他上前一步,隔着风雪打量那人:“薛恕,你不回去治伤,在这里杵着干什么?”
说着说着,语气又带上了不快。
听他唤了自己的名字,薛恕才动了起来,两步走到他面前,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他脸上的血迹尚未擦干净,左胳膊上的伤也没处理,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偏一双漆黑的眼睛熠熠生光,让人不由联想到夜里捕猎的孤狼,便又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悍气。
殷承玉目光扫过他的伤处,眉头皱了皱:“何事?”
“殿下说的,我都做到了。”他定定看着殷承玉,舔了舔干燥的唇,来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殷承玉还从没被人追着讨过赏,尤其这人还是薛恕。
这让他恍然间生出一股荒谬之感来。
薛恕是何许人也?
手掌数十万禁军,耳目遍布天下,权势地位无人可及,便是一国之君,亦要屈居他之下。
他这样的人,想要什么,从来都是自己去取。
权势、地位、甚至包括他。
然而现在,未来的九千岁,顶着风雪,杵在中左门前不知等了多久,就为了向他讨赏。
这一认知大大取悦了殷承玉,连眉眼都变得温和起来。
“这次办得不错,想要什么赏?孤尽量满足你。”
“不想在西厂,想来伺候殿下。”薛恕直勾勾看着殷承玉,没有丝毫避讳,眼底翻涌渴望。
虽无关情.欲,却也叫人恼火。
这狼子野心之徒,果真是不能给半分好脸色!
殷承玉冷下眉目,拂袖与他擦身而过,恼怒的声音被风雪模糊:“不允!”
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在西厂待着,替他效命罢!
殷承玉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风雪里。
薛恕定定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回了西厂。
今日他护驾有功,又得了陛下重用,西厂众人一改之前的冷眼讥讽,从上到下都对他客气有加,连大通铺都换成了单独的屋子。
薛恕拒绝了同僚替他请太医来看伤的提议,拿了药进了屋子。
胳膊上的伤口有些深,那畜生的爪子上沾了不少脏东西,此时都留在了伤口的血肉里,需得清理干净。
这样的伤对他来说司空见惯,薛恕面无表情地用烧酒一遍遍清洗伤口,直到流出来血液是鲜红色了,方才上药包扎。
之后洗漱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才将一块素白的手帕拿出来把玩。
帕子是殷承玉用过的,上头还沾着斑驳的红色染料。殷承玉用完后随手扔给了小太监,薛恕瞥见,鬼使神差地要了来。
指腹轻捻过柔软的布料,薛恕回想起殷承玉用帕子擦拭手指的模样。
那双手很白,手指细长,骨节分明,看不见一点瑕疵,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就。明明和它的主人一样,透着高高在上的冷,却又偏偏在指尖处泛起红晕,平添了几分勾魂夺魄。
薛恕感受指腹的柔软,垂眸思索:
殿下的手,也和这帕子一样软么?
*
殷承玉回了慈庆宫,心头恼怒还没消散。
他单知道薛恕胆大包天,却不知道他在这样的境遇里,也敢如此放肆!
若不是念他刚立了功,又受了伤的份上,必定要拖出去打上几大板以示惩戒!
郑多宝着人备好了沐浴的热水进来,就见他依旧一脸不快,便猜到多半是还在为方才的事不高兴呢。虽然他不明白素来好脾气的殿下为何偏偏针对薛恕一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为殿下出谋献策:“那薛恕也实在弄不清自己的身份,可要臣去寻个由头,小施惩戒?”
虽然在他看来,薛恕不愿待在西厂,想来殿下身边伺候,眼光着实是不错。
但因此惹了殿下不高兴,就是他的错了。
郑多宝主动分忧,殷承玉反而迟疑了。
那畜生力气不小,薛恕生受了一爪子,也不知伤势轻重。恼怒归恼怒,气过之后,他却也清楚,自己不过是因为前世之事迁怒罢了。
这一世薛恕什么也没做,说想来他身边伺候时,也并不带旁的意味。
“罢了,好歹也立了功。”殷承玉叹了口气:“明早你去一趟太医院,让刘太医去替他看看,别耽误了伤势,后头还用得上他。”
郑多宝应了声是,心里却想着,他还从未见过殿下如此反复无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