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房,乌压压的院。
放在以前,温知允总会怯怯地扯着哥哥弟弟的袖子,不敢向前。
可现在,他只是看了一眼丰京方向,便义无反顾地迈步进入。
丹阳郡守大约真是病重了,形容枯槁地躺在床榻上,没有半分生气。
就连温知允坐在床头,他都没有反应,任由臂膀被扯出,脉搏被搭扶。
“怎么样,怎么样。”姜三迫不及待地询问。
温知允摇了摇头,又掰开丹阳郡守的眼皮,再轻触天灵,又抚回腕间,“脉浮缓乃寒邪外袭导致卫阳被阻,阳气不得发而郁闭,则阳郁渐趋化热,因寒邪收引所致之紧脉而渐渐变为浮缓不紧,是伤寒的脉象没错了。”
可丹阳郡守和门房的模样又与寻常伤寒不同,让人着实犯难。
医者行路艰难,多位师长引导。
温知允的行医路却源自于一篇篇古籍,一章章历史,即使拜进太医院,依然温故知新,探索过往。
在久久寻不到定论的当下,他毅然走进郡守府书房,在古籍中沉浸,在医海中沉沦。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千年前的伤寒论中找到答案。
“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
“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热病、有温病。”
“虽然无法确定郡守大人得的是湿温还是温病,但只要耐心尝试,一遍遍尝试,总能找到答案。”
于是姜三就看到,温文尔雅的温大夫继原地转圈,狂拍大腿,又疾步奔到门房跟前,诚恳道,“郡守大人身子孱弱,经不起折腾,我需要一个相对健康的病人试药,你可愿意?”
门房结结巴巴,说不出来话。
想也是,人家只是来郡守府干活的,又不是卖命。
不愿意才是人间常态。
眼看着温知允眼底的光散落下去,后院传出少女坚定又清脆的声音,“我愿意。”
她穿着富贵中透着清雅,一袭蓝衣点亮满府晦暗,端庄又坚韧的面容与丹阳郡守有五成相似,应当是尊贵的郡守嫡女了。
“我比爹爹要晚些生病,如今身子骨正好,是最佳的试药人选。”少女娉婷驻足,“还请小大夫不要忌惮,放心用药。”
早点对症,才能早点痊愈。
温知允定定地望过去,半晌颔首。
伤寒本身的传染能力要次于鼠疫跟霍乱跟肺痨,与疟疾一样属于注意清洁,杜绝生水,即可防范。
偏偏百姓本身不爱洗手,舀起生水饮用,病重就紧闭门窗,为伤寒添上一把大火。
丹阳郡守反应还算迅捷,下令紧闭郡守府,禁止病患与百姓接触,却依然挡不住传染势汹,让繁华的丹阳郡萧瑟伶仃。
“打从今日起,整个郡守府的人都不再饮用生水,见面捂住口鼻,门窗打开通风,饭前饭后要洗手。”温知允特别叮咛。
接下来就是用药,一次次,一回回,一碗碗。
不同药材的加入或者抽离,以及加入分量的多与少,都将影响药效。
郡守嫡女负责喝,温知允负责把脉,根据脉象反应调整药材比例,最终确定以黄连为主的解毒药方。
“一共两种药方,另一种口感更好,为什么要选黄连的这个啊。”姜三不解。
温知允没说话,看着郡守嫡女将药喂进丹阳郡守的嘴里,再次伸手把脉。
绵延而疲软的脉象,在一次次饮下汤药后,终于逐渐强力。
昏迷数日的丹阳郡守睁开眼,用嘶哑的嗓音回应,“因为……黄连价廉,百姓都吃得起。”
好的大夫,应以百姓为先。
药效重要,百姓吃得起,更重要。
如同这次伤寒,换成太医院的师长们同样能解决,可他们抵达需要十数日,距离更近的温知允便义无反顾赶来。
“郡守大人终于醒了。”他扬起微笑,“这方子我已经抄录,快些颁给城中药房,为百姓们抓药吧。”
就早那么几天,足以挽救无数性命。
丹阳郡守定定地回望小大夫,年迈而浑浊的眼球微动,仿佛看到四周扭曲且颤动的实质。
那是他们彼此都拥有的,对这个世界共同的热爱。
一个关闭郡守府,控制病情传播。
一个勇闯郡守府,苦心研治药方。
“好,好,好。”他大叫三声,“大渝王朝能够拥有温大夫这样的人,幸甚至哉,本官会如实禀报朝廷,再为你树立功碑,让整个江南的百姓都为你致谢。”
他目光甚至落在嫡女身上,“等到满城再无伤寒,只要你愿意,甚至可以……”
“等不了了,大人。”温知允站起身,委婉摇头,“太医院的人应该快要到了,丰京也会来人处理相关事宜,我就不久留了。”
他微微欠身,竟是转身欲离。
丹阳郡守瞪大眼睛,不解又疑惑,“温大夫且慢,你这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丰京。”温知允抿抿嘴,“我的家人都在那里等我,我还没来得及向我的弟弟表达祝贺。”
“丹阳郡的事情就交给郡守大人了,伤寒到底是偶然还是阴谋,相信会调查出个结果。”
他是医者,永远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爱大渝,更爱生活在大渝王朝的人。
工整而娟秀的药方躺在桌面,随着风吹略微移位。
少年背上药箱,坐进远行的马车,愈走愈远。
也愈走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