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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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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六個時辰,若是入定,也不過瞬息眨眼。

    但在這樣難辨的夜裏,六個時辰仿佛被無限拉長,變成了腳下不知通往何方的路,和未知的天明。

    恐懼久了,會變成麻木。

    梁瑤岑臉上最初的緊張都消失了大半,她提着檐下鈴,步伐也變得不太輕盈,頗為有氣無力道:“老唐啊,這還不如剛才聽我的,一起送祝師妹回去,你到底為什麽要阻止我啊。”

    穿好衣服正了衣冠後,唐祁聞顯得穩重了許多,他牽着梁瑤岑的手,有點無奈地低聲道:“你忘了嗎,唐花落是我堂妹。她也去,我也去,大家會怎麽想?”

    梁瑤岑顯然這才想到這一層,很是瞠目結舌了片刻,然後幽幽嘆了口氣:“那隐霧一散,我們就捏命牌。”

    唐祁聞輕輕“嗯”了一聲。

    夜太靜,凝禪離得又近,這話自然也落入了她的耳中。

    她心頭猛的一跳,又想起來了一段原書裏的劇情。

    那日唐花落蒙冤時,她故意提及了望階仙君震懾大家。但其實按照劇情和她上輩子的經歷……

    望階仙君沒能出這個死關。

    人有四方脈,四方脈至高為九轉天。修滿九轉天後,渡劫破境,可至無極。

    九轉無極境,這世間也寥寥無幾人——三大宗門的掌門與幾位長老,祀天所那位不出世的天生無極境,僅此而已。

    但九轉無極,壽數雖綿延不斷,終究不是長生。

    望階仙君,壽數将至,若不順應天命,恐怕只剩下不過十載春秋。

    所以他閉了這個死關,想要試試自己是否能勘破無極之上,做那千古第一人。

    他失敗了。

    彼時唐花落也曾怨恨過,恨自己的父親為何非要如此,便是只剩下十載,有他在,她也不會落得如此境地。

    直到她終于見到了望階仙君的遺書。

    他貪這壽數,确實是貪戀人世間。因為這人世間裏,他多了一個女兒。

    這一生,他醉于道途,又掌合虛山門,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一個後代,然而他卻在聽到唐花落喊出第一聲“爹爹”的時候,驟感天命,得知自己大限将至。

    他早知有這一天,也早早坦然。可看着面前的幼女,那一腔坦然,盡數化作了不甘。

    他不甘這麽早離開。

    他想看她長大。

    這才是他明知不可為卻非要為之,去閉這個死關的真正原因。

    或許也是他閉了死關,卻無法勘破的原因。

    三屍重生,塵埃染心,執念難破,談何飛升?

    唐花落懷疑過望階仙君的愛,她覺得他冷漠,自私,心中沒有她分毫。

    卻從沒想過,自己的爹爹為了她,可以對抗天命。

    ——只為多伴她一載。

    可即便望階仙君隕落于死關之中,唐花落也本應不會如此結局的。

    執掌天下三大宗門之一這麽多年,即便望階仙君并不貪圖名利,也沒有刻意栽培,但他出身的唐家,也早已成為了不容小觑的修仙世家。

    只是修仙到底講究天份,唐家這些年來,确實沒有出過什麽好苗子,直到唐祁聞的出現。

    唐家對唐祁聞傾注了極大的心血,送入合虛山宗,與唐花落一起長大,兄妹關系也極好,卻沒想到,他竟然會在一個小小的靈犀秘境中喪了命。

    唐家從此一蹶不振,凝禪甚至都想不起後來到底怎麽樣了,原書裏好似也并未再提及只字片語。

    也不是不能理解。

    當一個世家甚至沒有一個七星天抑或八荒天的前輩時,世家便也不能被稱之為世家了。

    而這一切的起點,竟然便是唐祁聞之死。

    将這一切都串起來了以後,凝禪頓時覺得自己身上的責任更加重大了!

    上一世,她二話不說,轉身就去了滄魁山,等她回來,又恰逢望階仙君隕落,她哪裏知道這其中竟然還有這麽多細枝末節。

    念及至此,凝禪悄無聲息地将此前從唐祁聞身上收走的靈識,又落了回去。

    小情侶黏黏糊糊地在低聲說着些小情話,再順着靈識清晰地落入凝禪耳中。

    不得不說,在經歷了靈識親眼所見的震撼後,無論聽到了些什麽,凝禪都有了一種泰然處之的鎮定。

    針眼都長了,難道還怕聽牆角?

    ……別說,凝禪甚至還聽出了點兒樂趣。

    聽兩人吵吵鬧鬧,凝禪眼中忍不住生出了點兒笑意,嘴唇也彎了彎,卻在不經意間側頭的時候,恰對上了虞別夜的一雙眼。

    他的眼瞳極黑且冷,眼尾微微挑出一點旖旎,讓他的眉眼漂亮得幾乎可以用冷豔來形容。然而此刻許是隐霧讓稠黑的夜更多了朦胧,他看向她的目光,竟好似帶了一層如小鹿般的清澈與濕漉。

    就像上一世她第一眼見到他時那樣。

    凝禪:“……”

    冷不丁想起,凝禪哪裏還有半點好心情。

    死去的回憶怎麽又在攻擊她了!

    可惡!

    凝禪臉上的那點兒聽牆角聽來的笑意頓時沒了。

    堪稱一個笑容消失術。

    她冷着臉,飛快轉過了頭,加快腳步,長發都因為步履匆匆而被帶起了弧度,只留給了虞別夜一個漠然的背影。

    虞別夜無辜地眨了眨眼。

    果然是還在生氣啊。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但他知道,這是自他步入靈犀秘境以來,心情最輕松的一刻。

    黃昏長夜,再到白露未晞,光照亮了這一夜未眠也未曾停下腳步的合虛弟子們,衆人的臉上都有些倦色與疲憊。

    第一縷光落下,昭示着這六個時辰的難捱時光終于過去。

    大家互相對視幾眼,有人低聲問道:“你要捏碎命牌嗎?”

    “我也不想的。但我還是覺得,命更重要,師尊若是責罰,便責罰吧。此處情況特殊,他多少應該會諒解的。”歸至賓苦着一張臉:“我只希望他不要讓我抄他的字。”

    衆人眼神微妙地在他胸前的“婦之寶”上落了一瞬,又默契但難忍笑容地移開,還多了點兒同情。

    “是啊,我是來歷練的,不是來找死的。那可是土蝼,我四象天之前絕不可能和這玩意兒正面交手。”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土蝼看起來比《萬妖圖鑒》上的模樣好像更猙獰一些?”

    “但是聽梁師妹他們說,凝大師姐對付的還算輕松?”

    “是啊,四象天的亂雪峰首席凝大師姐對付得輕松。”那師妹在前幾個字上加重了音:“那和你又有什麽關系?你自己幾斤幾兩自己不清楚?兩儀天還是來靈犀秘境之前才轉滿的吧?”

    如此議論紛紛,落入凝禪耳中。

    她只是聽,沒有插話,此前她就說過,去留随意。但此刻聽到衆人幾乎都決意要走,有些搖擺的弟子見到其他人都走,也逐漸下定了決心後,凝禪還是覺得輕松了許多。

    她确實不希望這些弟子與土蝼正面對上。

    再興許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隐霧開始變得稀薄。

    日出的瑰色穿透沉灰的霧氣,凝禪的神識終于可以沖破桎梏,落在隐霧以外更遠的地方。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她便轉頭道:“可以捏命牌了。”

    經過這一夜幾乎堪稱折磨的前行,這群還沒有真正經歷過生死與磋磨的弟子們多少已經有些難以承受,更何況,誰也不能接受自己在靈犀秘境這種地方還要等待一場生死未蔔,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捏碎命牌。

    光一道道亮起,凝禪在心底默數着數字,神色也逐漸輕松起來。

    數到第二十四的時候,凝禪看到說着要第一時間回去的小情侶竟然還沒捏命牌,不由得有些驚訝:“你們怎麽還不走?”

    梁瑤岑笑吟吟迎上來,大聲道:“我們想和大師姐您一起走!”

    凝禪也彎了彎唇角:“我等你們都走了,很快就來。我總得看清楚你們都回去了,才能回去啊。”

    “也是。”梁瑤岑點了點頭,手已經放在了胸前的命牌上:“那大師姐一會兒見!”

    凝禪沖她揮揮手,在心底數了個“二十五”,正要沖唐祁聞點點頭的時候,她腰側的永暮卻開始近似瘋狂般顫動了起來!

    不,顫動的不止是永暮,還有腳下的地。

    這一日,靈犀秘境的日出極美。

    那樣灰白發悶的天幕被朝霞刺破,天地萬物都身披一層薄光。

    但無人有閑暇欣賞這樣的美。

    因為地平線的彼端,熟悉如噩夢般的巨大土蝼妖角幾乎連成了一條望不到邊際的線。

    那些本來只是成群而行的土蝼,在隐霧徹底散去的那一瞬,似有所覺般,齊齊向着凝禪所在的方向轉過了頭。

    這一幕太過可怖,梁瑤岑忍不住驚叫出聲:“大師姐,這是——”

    她的話語未能說完。

    因為唐祁聞已經冷靜地伸出一只手,按着她捏碎了命牌。

    梁瑤岑不可置信地睜大眼,下一瞬,她的身形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唐祁聞在凝禪有些詫異的目光裏抽劍,折身,聲音平靜:“大師姐先走,我斷後。”

    凝禪看了他片刻:“你命牌出問題了。”

    她用的是肯定句。

    唐祁聞頓了頓,苦笑一聲:“果然還是沒有瞞過師姐。是,我也是昨夜才發現,我的命牌上,沒有靈息。”

    命牌之所以能起到瞬間傳送的作用,本就是因為其中灌注了大量的靈息,又镌刻了極為複雜的激活靈陣,這樣才能在瞬間觸發。

    沒有了靈息的命牌,便成了真正的名牌,除了寫了個名字之外,毫無用處。

    唐祁聞頓了頓,聲音開始變得慷慨激昂:“吾輩修仙之人!不應貪生怕死!趨利避害!我定能置之死地而後生!師姐!您放心的去!這裏就交給我!”

    真可謂悲歌感慨,浩氣凜然,義薄雲天。

    ……如果不是對着一群土蝼,并且是一個菜雞兩儀天,試圖保護她這個四象天的話,可能更合适一點。

    凝禪:“……”

    唐家這一代的希望,怎麽是個憨批?

    這很難評。

    唐家在他手上,真的能振興起來嗎?

    遠處的土蝼開始奔騰,地面的顫動更加厲害了一些,凝禪看着唐祁聞微微顫抖,卻死撐着不動的背影,嘆了口氣,倏而擡手,有些暴躁地将自己胸前的命牌扯了下來。

    然後上前兩步,一把按碎在了唐祁聞胸前。

    靈息灌注在他的命牌之中,唐祁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大師姐你——”

    凝禪不耐煩地豎起一根手指:“噓。你太弱了,趕快滾回去。”

    唐祁聞:“……”

    唐祁聞确定,自己在被傳送回去之前,聽到了一聲輕笑。

    凝禪也聽到了。

    她面無表情地轉頭看向立在一邊的虞別夜,半晌,冷聲道:“你不走?”

    也不知道為什麽,她雖然只簡簡單單說了這三個字,但落在虞別夜耳中,他就自動翻譯成了一句新的話。

    ——“你以為你不弱?還不快一起滾?”

    他甚至很篤定,這位脾氣不怎麽好的凝大師姐,就是這個意思。

    他應該生氣的。

    但他的心情竟然有種奇異又古怪的愉悅。

    如果要仔細解釋這份愉悅的話,大約是他過分敏銳地發現,這位大師姐的暴躁分明一視同仁……但在面對他的時候,卻又多了一絲很難形容的溫柔和奇特的掙紮。

    他從未見過這樣複雜的情緒。

    卻又下意識想要更多。

    所以他不僅沒走,還擡手按在了自己腰間的劍鞘上。

    土蝼掀起的妖煞氣幾乎已經近在咫尺,長風吹起他的發,露出他一張俊美無俦的臉。

    “不走。”

    腰間的劍出鞘一寸,虞別夜頂着凝禪有些古怪的目光,露出了一個生澀且略帶腼腆的笑。

    “我覺得,我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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