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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3章
    第23章

    嘉晟二十七年,三月初七。

    距離當朝皇太子大婚之期,尚有兩日。

    京郊數十裏外的某一處陡峭懸崖上,站着一道颀長高大的身影。

    天高雲淡,微風和煦。

    太子蕭衍一身墨色繡雲紋錦服,獨自立于崖邊。

    倏地,他縱身一躍,寬大的袍袖随風而起,身形仿佛一只巨大而威猛的鷹隼,氣勢卻似禦風而行的谪仙,從天而降,緩緩落在谷底,立于一塊被風霜常年侵蝕,以致苔藓不生的褐色大石上。

    那谷底芳草如茵,綠樹繁茂,鳥語花香。遠處風和日麗,阡陌縱橫,屋舍在蔥翠樹木掩映之中若隐若現,猶如一片寧靜的世外桃源。

    蕭衍卻仿佛對眼前美景視若無睹。他在大石上掀起袍擺,盤腿坐下,然後從袖中掏出一只顏色深黑,刻有遠古鳥獸紋的陶埙,放在唇邊慢慢吹了起來。

    柔和獨特,低沉悠遠的音律在這美景如畫的山谷中幽然傳開。

    不一會兒,花樹繁茂的深處,快速掠來一道灰色人影。

    等到人影近前,才發現那是一位身形瘦長,穿着灰色長袍的老人。

    那灰袍老人白須白發,面容清癯。雖披頭散發不修邊幅,卻頗具仙風道骨風範。

    蕭衍看見來人,立即停止吹埙,從大石上站了起來,對着灰袍老人恭敬地喚了一聲:“師父。”

    那鶴發童顏的灰袍老人點了點頭,目光如炬,上上下下打量了蕭衍一番,嘴裏道:“兩年多未見,倒是還記得我這個糟老頭兒。”

    他語氣随意,倒無責怪的意思。

    蕭衍提氣縱身,輕飄飄地落到老人面前,微笑道:“徒兒三月初九大婚,師父要來喝一杯喜酒麽?”

    灰袍老人皺眉擺手:“不去不去。你們天家禮儀繁瑣,規矩太多,我這老頭子就懶得去湊這個熱鬧了。”

    他一臉嫌棄,說話也毫不客氣。

    蕭衍也不惱,只是淡淡一笑。

    灰袍老人往草地上一坐,随意地支起腿搭着手,臉上露了點笑容,問道:“娶的是那個讓你躊躇許久、最終遠走邊關兩年的姑娘?”

    蕭衍在他不遠處也跟着撩袍盤腿坐下,聞言沒有吭聲。

    “嘿,你這小子,越長大越是心思深沉,連你師父我都要瞞着了。”灰袍老人不滿地抱怨一句,垂腕摘下一片草葉,夾在兩指之間,随手一甩,草葉便帶着削鐵斷金的浩瀚勁勢,向蕭衍激射而去。

    蕭衍擡手,輕輕巧巧地用手指夾住,手腕一轉,将那草葉在指尖輕輕一撚,揉碎成汁。

    他撣了撣長指,微微垂眼,鼻骨挺直,唇邊帶着一絲輕淺笑意:“不是什麽光彩的心思,不想說。”

    “你啊你啊。種的什麽因,結得什麽果,反正都是你自己嘗,為師我也管不了。”

    知道他生性內斂,心有主見,嘴巴嚴實,不想說的話怎麽都撬不出來,灰袍老人也懶得再繼續追問。他起身,飄了出去,沒一會兒又飄了回來,原本空空如也的手中,拎了一壇酒和兩個粗陶酒碗。

    灰袍老人依舊席地而坐,伸手将其中一個酒碗遞給蕭衍,然後拍掉酒壇上的泥封,将自己和蕭衍的酒碗裏倒滿琥珀色的酒液。霎時間,濃郁醇厚的酒香在空氣中四溢散開。

    “來來來,這是為師收你為徒那天,在院中桃花樹下埋下的女兒紅。雖說沒有十八年吧,但也差不離了。今日正好拿出來喝,提前祝我徒兒夫婦同心,百年好合。”

    “嗯。”蕭衍笑了一下,端起酒碗,與他一碰,微仰脖頸,喉結滾動,一口氣飲盡碗中酒。

    谷中陽光明媚,春風宜人。師徒倆人坐在桃樹下,伴着落英缤紛,慢慢将壇中的酒喝盡。

    臨走前,灰袍老人對蕭衍道:“下次來,帶上你媳婦兒一起過來……你一個人就不要再來了。”

    蕭衍又笑了笑,低聲道:“好。”

    同一日。安國公府,聽雨苑。

    已經入夜,四野漆黑,一輪彎月伶伶懸于遙遠天幕。

    聽雨苑的屋內與院外都掌了燈。郦妩坐在院中海棠樹下的石凳上,手肘支于石桌,兩手托腮,擡眼仰望着漫天繁星出神。

    洛離坐于屋頂,一腿支起,一腿閑閑地垂在屋檐下。他左手拄着劍,右手支在曲起來的那條腿的膝蓋上,掌心撐着下巴,也歪着腦袋看向星空。

    “洛離,江湖好玩嗎?”星月交輝,一片靜谧之中,郦妩忽然問。

    屋頂上少年的聲音清澈純淨,帶着一絲不确定:“……好玩?”

    “是啊。”郦妩道:“是否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嗯。”

    “真好啊。”郦妩依舊兩手托腮,望着浩瀚星空感嘆:“總有一天,我也要出去看看,到時候你給我帶路吧?”

    洛離沒說話。他忽地站起身,從屋頂縱身而下,手指按住劍鞘,面龐緊繃,目光警惕地掃向院外。

    “怎麽了?”郦妩訝異地問。

    洛離秀氣的臉上帶着謹慎:“有人來了。”

    郦妩頓時一驚。迅速站起身,目光也随之望向院外,甚至還掃了一遍四周牆頭,神情帶着戒備。

    深夜來人,多半不善。

    郦妩腦海裏首先想到的是兩年多前,承親王世子蕭訣夜闖國公府,欲将她擄走之事。雖說蕭訣如今很久沒搞什麽幺蛾子了,但誰也不敢保證有沒有萬一發生。

    不過這次來的卻是一個令人料想不到的人。

    風過林梢,人影晃動。

    “殿下?”郦妩驚訝地看着從天而降,落于海棠樹下,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子。

    來人正是太子蕭衍。

    蕭衍跟自己師父喝完酒,打馬回京,已然天黑。在快要進入皇城的時候,忽地調轉了馬頭,來到這裏。

    郦妩不知道的是,為了确保大婚不出任何意外,這幾日安國公府周圍早已被蕭衍派人守得猶如鐵桶似的。別說蕭訣了,就是江湖高手都未必能進得來。

    蕭衍目光掃了一眼站在不遠處持劍戒備的洛離和侍立在郦妩身後的琉璃與瑪瑙,淡聲道:“讓他們退下。”

    郦妩眨了眨眼,對他的突然到訪有些不明所以。

    再有兩日便是倆人大婚之期,是什麽事讓他這般着急,非要大晚上來提前見一面?

    郦妩讓洛離和琉璃瑪瑙他們先行退下。

    海棠樹下頓時只剩她和蕭衍二人。

    郦妩擡眼望向蕭衍,見他也正靜靜地看着自己。

    夜色晦暗,只有樹下和廊下的風燈照出一隅朦胧的光。蕭衍高大的身軀立于半明半昧的光影之下,他微垂着眼睫,原本就深邃的丹鳳眼,此刻裏面更是如這夜色一般沉黑幽暗。

    兩人默然對視了一會兒,半晌沒說話,直到蕭衍忽地朝郦妩走近一步。

    郦妩猛地想起什麽,忍不住後退了一下。

    她的反應過于突兀,以至于蕭衍皺了皺眉頭,又朝她走近一步,結果郦妩卻又連連後退了兩步。

    他再次走近,郦妩再次後退,好像他是什麽吃人的猛獸,要将她吞吃入腹似的。

    蕭衍:“……”

    他想起他們馬上要大婚了,按民間的說法,大婚之前男方與女方理應避嫌,以為她可能因這個緣故而躲避自己。

    但郦妩其實是被那些婚前教導的春.宮畫冊給震驚到了,因而現在看到蕭衍朝自己走近,就有些別扭不自在,下意識就想躲避。

    最終蕭衍停住腳步,站在原地,黑眸盯着她:“別退了,孤跟你說幾句話就走。”

    郦妩這才沒動,她仰起頭,好奇地問:“殿下來找我,是為何事?”

    蕭衍再次沉默。無聲地盯着郦妩看了一會兒,直到盯得郦妩心裏發憷,脊背發毛,他才緩緩開口,問道:“大婚之前,你可有什麽心願?孤可以滿足你。”

    “心願?”這話問得有些突然,郦妩迷茫地眨了眨眼,想到什麽,連忙反問:“什麽都可以嗎?”

    “是。”蕭衍看着她道:“只要是孤力所能及,不違背道德綱常,皆可。你盡管提。”

    他希望她能開開心心,沒有任何顧慮地嫁給他。

    郦妩垂着眼皮,在心裏仔細斟酌了一番太子的話。意識到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承諾,她驚愕又欣喜,笑着擡頭,眸眼彎彎:“這可是你說的哦。”

    她正好有許多顧慮,也有很多條件想提,正愁着找不到機會呢,結果太子還親自送上門來了。

    此時不提,更待何時。于是郦妩便毫不客氣地道:“我有兩個條件。”

    蕭衍擡了擡眉,面色平和,似乎對她提幾個條件都不介意。

    郦妩便繼續道:“其一,我想帶呂嬷嬷和琉璃玲珑琥珀瑪瑙這四位貼身侍女進宮。另外還想帶上洛離。”

    蕭衍微微颔首:“呂嬷嬷和你的四位侍女沒問題。洛離雖然還是個小孩,但畢竟也是男子,不能進入內宮,讓他跟着沈星北做東宮巡防吧。”

    郦妩沒意見,點了點頭:“好。”

    她又道:“其二。殿下與我知根知底,都知道對方另有心儀之人,所以大婚之後是否該同病相憐,相互體諒?”

    蕭衍沒有吭聲,只是淡淡看着她,知道她話未盡,下巴微擡了一下,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郦妩便接着道:“……所以我們是否可以結盟,約法三章,只做表面夫妻……等殿下将來登極之時,賜我假死,讓我出宮?”

    蕭衍原本平靜淡然的面色,在郦妩放肆的話語中漸漸如暴風雨将臨,越來越沉。

    直至最終,他黑眸晦暗,牢牢地盯住郦妩,氣極反笑:“孤登極之時?陛下尚在,你居然敢說這樣的話,郦央央,你真是大膽。”

    過往的日子裏,稱呼郦妩,有人尊她一聲郦大小姐,有人直呼大名,親友叫她阿妩,家人則喚她乳名央央,但像太子這樣喊“郦央央”的,倒是頭一個。

    郦妩愣了一下,然後看向太子。

    只見太子正靜默地盯着她,那目光暗沉猶如深淵之中的黑色漩渦,幽邃莫測得直教人發怵。

    郦妩又怕又氣。

    可轉而又想,明明是他自己叫她提條件的,她如實将心裏的想法講出來了,他又要訓斥她,哪有人這樣的?于是比蕭衍更理直氣壯地道:“那你剛剛不是說了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嘛!”

    蕭衍:“……”

    他站在樹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問道:“為何想要出宮?”

    郦妩直言道:“因為今生反正已經與心儀之人無緣,不如出去看看大好河山,得個自在。”

    蕭衍又靜靜地盯着她看了良久,最終沉聲應了她:“行。”

    其實并未抱太大希望,沒想到太子答應得這麽痛快。郦妩十分開心:“那臣女先謝謝殿下啦。”

    蕭衍再次看她一眼,神色冷淡,沒再說什麽,轉身一個利落飛掠,身影迅速消失在了茫茫夜色裏。

    嘉晟二十七年,三月初八。

    皇太子大婚前一日。

    安國公府需在今日将太子妃的嫁妝在皇城衛隊的護衛下,送入東宮。

    安國公府內,仆從家丁忙前忙後,一擡又一擡嫁妝魚貫而出。聽雨苑中,仆婦也來往匆匆,忙個不停。

    呂嬷嬷領着幾名粗使丫頭與聽雨苑的貼身侍女們将郦妩的随身常用物品全都裝箱入箧。

    一片忙碌中,琉璃捧來一個匣子,小聲問郦妩:“姑娘,這匣子要帶去嗎?”

    郦妩手裏抱着貍奴湯圓,手指在柔軟的貓背上游動輕撫着。聞言,目光在那匣子上流連了一番,走神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自是要帶的。”

    琉璃欲言又止,心裏想着,這裏頭的東西帶去東宮,若是叫太子殿下看見,那就糟糕了。

    可看着郦妩那癡癡流連的眼神,似乎若遺下這個匣子,便如割掉她的肉一般疼,這讓琉璃就不忍心再勸了。

    也知曉勸也勸不了。

    她們家姑娘,天生是個癡情種。跟國公爺和明月郡主一樣。

    琉璃暗暗嘆了口氣,心想太子日理萬機,忙得很,不至于還翻姑娘的嫁妝,于是将那匣子也裝入了漆紅的大木箱裏。

    嘉晟二十七年,三月初九,黃道吉日。皇太子大婚當期。

    安國公府裏裏外外張燈結彩,仆婦家丁、丫鬟随從們來往匆匆,個個面上帶笑,喜上眉梢,一早就極為熱鬧喧嚣。

    郦妩一大早起來,便被府中請來的全福夫人和侍女們伺候着梳洗妝扮。

    穿好嫁衣,盛裝完畢,再與父母在祠堂拜別先祖,又拜別老太太,最後她再拜別父母兄長。

    一開始郦妩還能平靜面對,漸漸地卻忍不住眼淚盈眶。

    明月郡主替郦妩理了理兩側的步搖,看着女兒明眸皓齒,美豔動人的模樣,輕輕地捧了捧她的臉,替她拭去眼角的濕意,柔聲道:“我的央央真是這世間最美的新娘子。今日上了大妝,不要哭,哭了臉會花,可就不漂亮了。”

    郦妩抿緊唇,含淚點點頭。

    明月郡主笑了笑,轉頭聽見外面傳話說太子已至府外,前來親迎太子妃,她淡定的面容卻再也維持不住了。

    郦殊走過來牽住郦妩的手,親自将她送至府門口。

    東宮衆官員率太子的迎親儀仗隊與護衛隊已在府外列隊等候。

    身着大紅冕服的太子走下挂了紅綢但依舊難掩莊重華貴的金辂車,走至門口,朝郦家人拱了拱手,然後從郦殊手中接過郦妩,親自将她牽入辂車。

    鞭炮聲響,儀仗起,鑼鼓喧天。

    紅妝十裏,嫁衣如火。

    看着女兒被太子迎走,一步步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明月郡主再也忍不住,哭倒在門邊,被身後之人一把扶住。

    她淚眼婆娑,看清扶住自己的人是郦崇後,便使勁推他。

    郦崇不管她的推拒,也不顧是否在大庭廣衆之下,直接将她攬入懷中,替她擦去眼淚,好脾氣地勸哄:“阿月,今日是我們女兒的大喜之日,我們和好吧。”

    誰要跟他和好?

    當初他們二人大婚之時,她只同意給他生一個嫡子,此後二人便互不相幹,各過各的。是他不管不顧,後來又讓她懷上了郦妩。

    雖說這個女兒的到來,在她最初的意願之外。可是看着玉雪可愛的女兒,明月郡主又覺得女兒就像是自己生命的延續,便将無處宣洩的所有的愛都給了女兒。

    如今女兒被人娶走,便如割走了她的心頭肉一般。

    郦妩這邊,太子的迎親儀仗隊所到之處,街道邊、商鋪屋檐下皆挂着紅燈籠。沿街的樹上也都纏滿了紅綢,百姓擠擠攘攘,夾道圍觀,分外喧嚣熱情。

    一路沿途都有巡防營的侍衛維持秩序,以免生出亂子來。

    金辂車圍了錦紗,飾了紅綢,映得端坐于其中的一對璧人,若隐若現,猶如九天之神。

    太子蕭衍一身大紅冕服,身形高大挺拔,隔着紗簾遠遠望去氣宇軒昂,風姿卓絕,威儀凜凜自不必說。衆人對辂車中蓋頭遮面看不清模樣的太子妃更是好奇。

    誰不知郦大小姐容顏傾城,乃是當今第一美人。

    但平頭百姓,真正見過郦妩的人畢竟不多。

    眼見着儀仗隊和金辂車一路遠去,卻沒能窺得新娘子模樣分毫,大家只得遺憾地慢慢散去。

    及至晌午。正是陽春三月,豔陽高照之時。街頭巷尾,酒樓茶肆,熱鬧非凡,依然還在談論當朝太子蕭衍與安國公府千金郦妩的大喜之事。

    群情激昂,說着說着,越談越興奮,言語之間便越發肆無忌憚起來。

    “太子娶了這麽個尤物,倒是豔福不淺。”

    “是啊,只怕将來是要‘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了。”

    “哎喲喂,各位客官,言笑時需得謹慎啊。”掌櫃的吓得帶着小二提了茶壺酒壺過來,親自給客人斟酒倒茶,陪着笑臉。“小店店小利薄,只盼能安穩營生。今日為給太子大婚助興,小店酒水茶錢一應全免,還請各位客官高擡貴口,莫要妄言天家與太子之事……”

    衆人見掌櫃殷殷請求,态度誠懇,又免了銀錢,當下便也從善如流,紛紛改口。

    “是是是。太子大婚,是天下之喜,大家說點好的。”

    “這第一美人,花落帝王之家,倒也理所當然,相得益彰。”

    外面的人對這些談論得興起,一直到晚霞漫天,暮色四起時分,都還意猶未盡。

    而此刻正端坐在東宮內殿拔步床上的郦妩,累得直打瞌睡。

    “嬷嬷,我可不可以将頭上這些取下來啊?”郦妩費力地撐着腦袋,苦兮兮地道。“太沉了,我的脖子都快壓斷了。”

    她從來沒有戴過這麽沉重的頭飾。

    剛剛回屋時,呂嬷嬷便張羅着給郦妩喝了點燕窩粥填了肚子,此刻倒也不餓。只是一天繁瑣禮儀走下來,她累得都快趴下了。

    登丹墀,上臺階,拜見帝後,行太子妃冊封禮,期間好幾次還是蕭衍托着她的手臂,才讓她沒那麽吃力。

    “姑娘……太子妃,這萬萬不可。”呂嬷嬷連忙勸道:“再等一會兒,外面天色已黑,太子殿下應該也快回來了。”

    郦妩只得繼續再忍耐着。

    不知何時,周圍侍立的宮人窸窸窣窣地退了下去,屋內忽地安靜了下來,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嬷嬷?”郦妩總覺得氣氛不對,喚了一聲,無人應。

    她心下詫異,又喚道:“琉璃?玲珑?”

    一直無人應答。

    郦妩忍耐半晌,直至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擡手就要拿下頭上的紅蓋頭,她的手腕卻被一只溫熱的大掌給握住。

    郦妩吓了一跳,用力掙了掙,愣是沒掙動。

    “等一下。”太子清冷沉肅的聲音從頭頂上方響起。“孤幫你取下來。”

    郦妩驚訝無比:“殿下?”

    他什麽時候來的?在這兒多久了?她竟然連他進來的腳步聲都沒聽到。

    蕭衍松開了郦妩的手,走到旁邊的案幾上,拿了托盤中早就準備好的玉如意過來,一把挑起了郦妩的紅蓋頭。

    郦妩只覺得眼前驟然一亮,憋悶了一天的模糊視線,終于明晰了許多,整個人仿佛都輕松了不少。

    擡起頭,視野所及,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身大紅冕服的太子。

    蕭衍素來常穿玄色墨色,此刻一身大紅繡五爪金龍冕服,在屋內龍鳳紅燭的映照下,冷玉般的面容像是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暖色,竟也意外地俊美奪目,還讓他歷來肅然冷峻的氣質,顯得柔和溫潤了許多。

    只是那雙墨黑的眸子,依然深邃,仿佛遙遠天幕上的寒星,難以觸及,不可捉摸。

    郦妩在看太子。

    太子也在打量她。

    她今日上了大妝,額心點了花钿,眉目昳麗,唇色鮮紅,在燈火映照下,越發豔到極致,妩媚惑人。

    蕭衍沉默地打量着郦妩,直到看見她的腦袋歪了歪,他便伸手過去,欲要幫她扶一扶頭頂沉重的鳳冠。郦妩卻往後縮了一下,小聲道:“殿下……這些讓呂嬷嬷和琉璃她們來取就好。”

    蕭衍看她一眼,慢慢道:“先等一下再取。”

    說罷走至桌案旁,将那早已準備好的兩杯合卺酒端了過來。自己執起一杯,又遞了一杯至郦妩手裏。

    郦妩不得不接過來,看着他,有些猶豫:“殿下,我們能不能……”

    他們又不是要做真的夫妻,這合卺酒能不能不喝?

    然而她的話還未說完,太子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麽似的,搖頭打斷她的話,語氣淡而堅決:“不能。”

    郦妩:“……”

    好吧,過場還是得走,表面功夫起碼要做完。

    于是兩人各自執酒,手腕相繞,低頭,唇貼近酒杯。因為離得過近,彼此呼吸仿佛都纏在了一處,極為親昵的感覺。

    郦妩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頭,惹得太子又皺眉看了她一眼。

    還好這酒并不多,很快飲完酒,郦妩擡頭,見太子正微垂眼皮盯着自己,黑眸幽邃,沉若深潭,像他無法捉摸的心思。

    郦妩連忙往後退了退。

    蕭衍倒也沒有再逼近,只又瞥了她一眼,便放下酒杯,出去了。

    皇太子的洞房是沒人敢鬧的,這會兒百官衆人也早已散了筵席,各自出宮回家了。

    呂嬷嬷和琉璃她們再次進來,服侍郦妩取下鳳冠,拆下步搖釵環等。然後脫去繁瑣嫁衣,便由琉璃和玲珑帶郦妩去側殿沐浴。

    進了東宮側殿,轉過巨大的大理石底座紫檀山水落地屏風,琉璃和玲珑頓時被東宮的淨室給震撼到了。

    因為這已然不能叫作淨室,準确來講,應該叫浴殿。

    只見那側殿中心被挖出一個三尺來寬,丈餘長的池子。池底與池壁全部由打磨光滑的漢白玉砌成,再妝以碧玉條石,顯得一池蘭湯,水波瑩瑩,清澈見底。

    八個金雕瑞獸龍頭從池壁四周依次錯落伸出,正汩汩地冒出香湯,水池上熱氣蒸騰。

    浴池正中則是一座海棠花形狀的白玉臺,想來可以用來擺些澡豆、膏脂、香胰子等,甚至躺坐在上面吃些瓜果點心都綽綽有餘。

    浴殿中帳幔低垂,蘭湯香幽。

    郦妩心想,這靡麗香豔的浴殿與端方肅然的太子聯系在一起,真是頗為古怪。

    這念頭不過一閃而過,郦妩沒有多想。她實在太累了,走進浴池裏,泡在蘭湯中,趴在那海棠花白玉臺上直接就睡了過去,直到琉璃和玲珑幫她洗完,才不得不喊醒了她。

    沐浴完,用棉巾擦幹水漬,穿好衣裙,郦妩走出了浴殿。

    太子蕭衍正站在寝殿裏,身上的大紅冕服早已換下,只穿着一件墨藍色的軟緞錦袍,鴉黑鬓發上還沾着濕潤的水汽,想來是已經在另外一間側殿裏沐浴換衣了。

    兩人站在原地對望一眼,郦妩神色極為不自在。

    她還是第一次這樣在沐浴之後,在內室裏,跟一個男子相對。

    雖然過往彼此也算熟識,但是也沒有到這般親密的地步。

    恰好這會兒呂嬷嬷她們收拾妥當,朝太子福了福身,全都退下去了。整個屋子內,瞬間就只剩下了郦妩和太子兩人。

    蕭衍沒再多看郦妩,擡步朝那座大得離奇的紫檀木雕龍鳳呈祥的拔步床走去。

    意識到接下來要做什麽,郦妩僵在原地,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擺放。

    “過來。”蕭衍走到床前,慢慢回頭,淡淡地瞥了郦妩一眼,“站那麽遠做什麽?孤又不會吃了你。”

    郦妩只得硬着頭皮朝拔步床走去,嘴裏嗫嚅着,“殿下……我們……”

    “知道。”蕭衍脫去鞋襪,先上了床榻,坐在床沿邊看她,“放心,孤不會碰你。”

    郦妩立即松了口氣,這才自若地走過去。一邊暗忖着太子怎麽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一邊自己除去鞋襪,也坐在床沿邊。

    轉頭瞥向太子,見太子也正看來。不過他面色冷淡,神情肅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好像對他瞎想點什麽,都是亵渎了他似的。

    郦妩:……

    好吧,是她想多了。

    太子跟自己一樣,有喜歡之人,自然不會想對她做什麽。

    按照之前宮裏的嬷嬷所教導,兩人睡覺,按規矩自然是太子睡在裏側,太子妃睡在外側,這是為了方便起夜伺候。因此郦妩乖乖地在外側坐好,拉過其中一床錦被,蓋住自己露出的腿腳。

    再扭過頭,卻見太子忽地傾身過來,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柄匕首,脫去革鞘,露出鋒利泛着寒芒的刀刃來。

    “殿、殿下……你這是?”大喜之日,驟然看見利器,誰能不驚。郦妩盯着那冷冰冰雪亮的匕首,立時瞪大了眼睛。

    太子這是要幹啥?過往她雖然偶爾對太子口敬心不敬,其餘也沒得罪他,且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前陣子倆人相處時日那麽多,應該也算是有點交情的吧?

    如今唯一要說的,也只是她這個太子妃心有所屬,且所屬之人不是他,可他自己也是這樣呀……這大婚之夜的,他不至于還要殺自己吧?

    郦妩六神無主,一通胡思亂想,卻見蕭衍握着匕首,淡淡看着她:“手伸過來。”

    郦妩:“?”

    見她滿臉茫然,蕭衍目光往下掃了一眼。

    郦妩順着他的視線,立即看到了鋪在褥單上的那張潔白的喜帕。

    郦妩:“……”

    既已接受過婚前教導,此刻她自然知道那喜帕是作何用處,立即就明白過來,太子這是要僞造初夜喜帕落紅。

    郦妩心想太子果然早就想好了對策,真是想得比她還周到。

    只是她望着那冒着寒光的匕首和鋒利的刀尖,想到将要割破自己的手指,頓時就更害怕了,瑟縮着嘟囔:“可……可是會很疼啊。”

    不過是劃破手指而已,對蕭衍來說簡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這姑娘嬌氣如斯,且那軟糯的嗓音含糊地呼痛,直叫蕭衍頭皮一緊,皺起眉峰。

    他手指微微蜷了一下,靜靜地看了郦妩幾息,最後刀鋒一轉,直接割破了他自己的手。鮮紅的血湧了出來,在郦妩的目瞪口呆中,一滴一滴,落在潔白的喜帕上,像是雪地上綻開的一朵朵鮮豔紅梅。

    郦妩震驚又感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蕭衍,“殿下你……真是個好人。”

    蕭衍:“……閉嘴。”

    郦妩連忙抿緊唇。

    蕭衍将那喜帕扔在床尾,也沒再理郦妩,擡手一揮,殿內燈火全滅,帳幔自然落下,于靜谧夜色裏,隔出一方小小的天地來。

    郦妩坐在這方漆黑的小天地裏,身側男子的氣息仿佛無孔不入,帶着不容抗拒的侵略性,又像是無形張開的網,只待獵物投入,不由地讓她再次像被圍捕的小獸一般緊張起來。

    還好蕭衍已經合衣躺下,郦妩在黑暗中靜坐了半晌,才漸漸松弛下來,也慢慢地合衣躺了下去。

    春夜尚寒,兩人一人一個被窩。

    大概是太累了,郦妩一躺下去就睡着了。

    可沒多久蕭衍卻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眼皮微垂,看着不知什麽時候蹭到自己懷裏的少女。

    她不僅踹了兩人的被子,甚至還雙手抱着蕭衍的胳膊。

    蕭衍內功深厚,耳力目力極佳,夜間視物也猶如白日一般毫無障礙。因此便将少女睡熟的嬌靥,微微翕張的紅唇,一一盡收眼底。

    更遑論那令人無法忽視的綿軟觸感,随着清甜的氣息在帳帷間漫開,一起一伏,完全是在鞭笞人的理智。

    蕭衍在黑暗中沉默了半晌,然後伸手推了推郦妩。

    豈料少女在睡夢中極是執着,他越推,她抱得越緊,直接将他的胳膊死死壓在胸口,甚至還伸出一條腿搭在他的身上。

    蕭衍:“……”

    他靜靜地看了郦妩半晌,最終咬了咬牙,幹脆長臂一伸,将她整個圈入懷裏。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出自唐代白居易的《長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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