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终于结束,尘埃落定。
燕珝有伤,被那位白衣公子搀扶着,二人同圆空师父一道进了禅房。
几人没顾得上阿枝,她也识趣地没有进去,坐在院内的古树下无所事事。
看方才那严肃的神情,应是有什么要事要讨论。
她坐在树下,看着蚂蚁一点点爬上树枝,从散乱无状到连成一排。
“要下雨了啊……”
她看了看天色,时辰也不早了。
他们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不知道在谈论着什么。她看向因为之前的混乱,被撞倒散落一地的点心,有些心疼。
最终还是没能让燕珝吃到。
她蹲在地上,慢慢用手帕一点点将碎了的点心包起来,小心拂去上面的尘土,走到树下,一点点掰成小块,放在蚂蚁和停留的鸟雀身边。
“吃吧吃吧,吃饱了回家。”
她小声念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连身后人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公主在做什么?”
温润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吓了她一大跳,手中的点心掉到了地上,摔得更碎了。
“……”
她茫然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看见那个白衣公子站在不远处,微微躬身看她。面目舒朗,长发上坠着个翠绿的玉饰,手中抱着长剑,面上带着浅笑,儒雅风流。
“是你,”阿枝露出个笑,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多谢大人方才解围。”
他明显退开一步,没有受她的礼。
“公主客气。”
阿枝走近,见只有他一人出来,“大人怎么先出来了,郎君和圆空师父还在谈事?”
“公主不必唤我大人,在下并无官职,鄙人姓季,名长川。若公主不弃,直呼姓名即可。”
阿枝摇摇头,“这怎么行呢,你算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该好好谢你才是。”
“从前,在下是公子的伴读,与公子相识多年,是此生挚友。公主不必与在下太过生疏。”
季长川耐心解释。
“原来如此。”
燕珝倒从未跟她提过从前,原来在她不知道的那么多年,有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作他的朋友。
季长川道:“公子伤重,方才谈完事,圆空师父为公子施针,如今已经睡下。”
听说燕珝又扎了针,阿枝攥紧了手帕,“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公子说,让公主先回去。天色不早,在下先送公主回南苑吧。”
季长川微微拦在阿枝身前,面色稍有不忍。
阿枝站在门前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她其实知道,燕珝一直都是清雅孤高的人,那样骄傲的性格,绝对不想他一次次的狼狈都被她看见。
“走罢。”
她看了看天色,笑得恬静,“还得快些走,一会儿肯定会下雨的。”
她转身走出院子,季长川站在院中,回身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着少女的背影,追了上去。
“公子每日都让你这般来回?为何不让你也住在寺中?”
季长川忍不住道。
虽然是两个临近的山头,但让一个女子日日跋涉,实在不像燕珝作风。
“不是,”阿枝摇头,“他不让我来看他,是我自己闲不住,每天过来看看而已。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白白添乱罢了。”
仲春时节,草木慢慢发起了新芽,在山上染出鲜嫩的绿云。
阿枝笑看着季长川,男人身量很高,她要仰着头才能同他说话。他的身上有种不同于燕珝的温润。
燕珝的温柔虽然清晰可见,但总让人觉得,在他的温和之下,还隐藏着什么锋芒。
但季长川不同,像剔透的玉石一般望着你,总教人忍不住便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公主的汉话说得很好。”
阿枝惊讶,“真的吗?但郎君总说……”
“他要求高,莫要总听他的话,”季长川笑得洒脱,“在他眼里,只怕世间都没有几个能得到他称赞的,我还从未见过他夸奖过谁。”
“公主是北凉人,短短时间能说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季长川用长剑将阿枝肩膀上的落叶拂下,称赞道。
阿枝脸色微红,脚步都轻快了些,“我的外祖就是汉人,自小是和阿娘说过些汉话的。”
“原来如此,难怪公主学得如此之快。”
阿枝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止不住笑意。
他们在雨落下之前回了南苑,茯苓正站在门口张望,见到阿枝,顿时松了口气。
“小顺子去山下买蜡烛了。奴婢见公主半天没回来,还想着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这位是……”
阿枝给茯苓道了身份,“去烧些水来煮茶吃。”
茯苓手脚麻利,“好嘞,公子稍坐会儿,奴婢做了些饭食,虽是粗茶淡饭,但勉强可入口。”
雨渐渐滴落,阿枝找了把干净的椅子递给季长川,“季公子先坐,我去帮忙。”
季长川看见茯苓正在水井前艰难地打着水,不知为何,行动有些迟缓,很吃力的模样,半晌都没能打起水来。
阿枝快步奔了去,声音浅浅地扬过来,“你慢着些,我来。”
“这怎么行,公主您歇着吧,奴婢可以的!”
茯苓咬牙将水桶再一次扔下去,却还是没打上来。
季长川看着眼前二人忙乱的模样,上前接过水桶。
“我来吧,很快就好。”
阿枝争不过,只能看着季长川迅速将水桶装满,打了几桶水,厨房的水缸也都装得满满当当,连声道:“够了够了,多谢季公子。”
季长川看着已经被收拾出一片天地的南苑,没顾阿枝的阻拦,帮着打理了许多东西,末了还将身上的现银都给了茯苓。
阿枝手忙脚乱地跟着帮忙,此时只恨自己汉话不好,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也拦不住一个高大的男子,看着自己之前和茯苓需要很久才能收拾好的小院被他三两下便解决掉,顿时红了脸颊。
“多谢你,”她面上带着忙乱出来的微汗,“是在不知如何感谢公子,若有能帮上忙的,还请直言。”
她知道自己对季长川来说不一定有什么价值,但还是想尽力表达自己的感谢。
季长川闻言,眉角微微扬起。
“若真要谢我……就将那只小蚂蚱送给我罢。”
“只有这个?”阿枝愣了愣,他说的是她前些日子自己用草编的一些小玩意儿。
“这个不值钱,没什么用的。”
“我可觉得很有意思,看着让人想起小时候。”
季长川伸手拿过被阿枝放在院中树下,整整齐齐坐成一排的小蚂蚱与蝴蝶。
阿枝觉得他可真是个怪人,帮了这么多忙,竟然只要一个蚂蚱。
但即使是怪人,也是一个慷慨的怪人。
因为第二日,他又来了,还带来了上好的宣纸与笔墨。
“昨日收拾书房,看见公主在练字,用的纸粗糙,气味也大,日子长了不好。送来些,日后公子回来了也可用。”
季长川带着人将纸笔摆放在书房,又道:“公主今日可还要去看公子,若去,不如你我同行?”
“……也好。”
阿枝看着他安排好了一切,只能在心里默默思量着,自己是否有能够还回去的谢礼。
二人同行,阿枝走在前面,哼着一首悠扬的北凉小调,背篓里装着草叶和竹条,手上不停编着什么。
季长川见她动作很快,细长的手指翻飞在一片翠绿里,不一会儿便成了型。
阿枝塞给他一个,道:“这些寺里的小和尚们都很喜欢,来上香的香客带着的稚童也都吵着要,一文钱一个,不一会儿就能卖完。”
“公主去……叫卖?”
季长川有些诧异,看着阿枝的眼神都有些不可思议。
“这有什么,”说话间,阿枝又编了一个草蝉,“万千民众都可以做的事,我便不能做了?”
“倒也不是不能做,只是公主千金之躯,未免不好。”季长川看着阿枝无所谓的模样,眉头紧皱。
阿枝摇头,“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千金之躯’。”
季长川还想说什么,阿枝见状,只好换了个话茬。
“对了,你也莫要叫我公主了,你便唤我……”
她原本想说阿枝,但不知如何,忽然想起每次燕珝神情淡淡,声音却柔和地咬着这两个字。
明明普通的名字,在他的唇里却分外缱绻。
脸突然一红,视线落到手上,慌乱地继续编着。
“我单名一个芸,李芸。”
季长川笑声疏朗,郑重点头,“那我便唤公主芸娘,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