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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值得被尊崇,但缺乏实际运用和验证的知识不过是一种点缀、一种披在任何没有实践它的人体外的袍服和珠宝,而不是一种可以被运用和升级的工具,乃至武器。纸上绘出的武器毫无疑问可以杀人,但如果它永远只是被画在纸上精心地当作宝物一代又一代顶礼膜拜的话,那么它很快就会变得软弱,且被遗忘。”
————一位业已死去的技术军士的话,采样自原铸之首的记忆。
————————
“这不合理!”
当贝利萨留·考尔在被重启之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此。
“我的防火墙与防御协议不可能失效!我还有物理隔离力场——”
这句话的下半截在他看到正在微笑地看着他的那张脸的时候就一下子停住了。
他知道这是谁,随后他又把目光移开,看向一旁数百千米下的古代王国的废墟,庞大的普图城昔日城池的遗迹还依稀可辨,尘土在泰拉的最后一次洪水到来之后便一直覆盖着它们。
喜马拉雅高原上干燥冷冽的风吹过他接受了回春手术后紧绷的皮肤,空气的味道在这个高度上还算可以接受,说实话,比起实验室内被过滤了无数万次的空气,他还是更喜欢出来呼吸呼吸这儿那些混合了各种细微气味的空气。
这让他感到自己仍与数千年前他所熟悉的那个泰拉连接在一起。
这时候对面那个人朝他微笑起来,他有着淡褐色的皮肤与黑褐色的长发,头发被梳理整齐,扎在脑后。
“是哪里不合理呢?”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而平实,但他的脸庞,正如考尔无数次看到祂的时候那样,没有任何一次是相同的一张脸,这一次也不例外。
这一次祂显得脸庞消瘦,充满忧郁,但还算英俊,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深眼窝与长睫毛,考尔眨着自己的肉体眼球:祂是这样的相貌吗?但因为每一次都不一样,考尔无法否定这一个也是祂的某种样子。
“阿玛尔·阿斯塔特要求的工期是不合理的。”考尔回答,同时为自己主管的部门实验的又一次失败而心烦意乱,“我已经用光了新来的所有志愿者与克隆实验素材,他们的甲壳要么提前硬化,要么过于柔软以至于开始蔓延到全身,没有任何成功品。全都处决了,数个月来再一次的失败。我需要更多实验性修改和更多时间,她的要求太紧了。”
尽管如此,考尔也知道,如果不是面前之人的意愿,阿斯塔特也不会要求这么紧。
“我很遗憾听到这点。贝利萨留·考尔。”祂说,祂眼神里永远挥之不去的悲伤让考尔想到另一个人,罗伯特·基里曼,同样是永远皱着眉头显得无法从他的工作中获得快乐,带着令人心碎的忧郁与忧心忡忡……
假如祂能永远保持微笑该多好啊,他真的不愿看到悲伤和皱眉的表情出现在祂的脸孔上,如果能让这蹙眉消失,考尔什么都愿意做……
——等等。
——等等,可是考尔记得罗伯特·基里曼明明每次出现都相当轻松愉快,即使在处理最芜杂与繁重的事务的时候最多也是挑起眉毛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就开始工作了啊?
——等等,我也不叫贝利萨留·考尔,祂为什么这么叫我?
不对,全乱套了,这原本应该是谁看到的谁——
一声具备令原始人类感到恐惧的低频振动的深沉吼声从他身后传来,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
这吼声无疑来自一头肉食动物的胸腔与长吻。
根植于人类软弱的肉体中的本能恐惧让考尔浑身下意识地抖了一下,随即,他羞愧于自己在眼前之人面前这样的表现,气呼呼地转过身去,预备轰走或者杀掉任何一头不识相地出现在此地的泰拉野生动物,尽管它们现在的种类已经大不如前,但依然会有一些——
一条愤怒的黑白色毛绒花狗正站在一旁的凸起的岩石层上盯着他们。
之所以能看出愤怒,是因为它全身的肢体语言都在指向发动攻击的前兆,但当考尔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回观察它的面部表情时,他发现这条狗的脸部有着超过野兽的智慧表情,那对灵动的褐色双眼充满怒火地扫向他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感到恐惧,那些泛太平洋科技军阀与高地的生物部落中某些恐怖的实验成果在他曾经目睹过的战场上的表现让他嘴里泛起一阵恶心。
然后这恶心立刻转化为了透彻的冰冷。
那条黑白色的狗没有张开嘴,但他听到他说话了。
“滚开。老头。”狗说,“要么离开,加入,要么就别来试图剪别人织好的线。”
贝利萨留没有转身,因为他不敢。
他听到身后的人似乎发出了某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正在变得庞大或者拥有更多肢体、或者有着不合理的形态——考尔完全不敢回过身,他的后背冷汗直流,残余的毛孔被激起了一个又一个小鸡皮疙瘩,他垂下眼,浑身僵硬地看到高原上明媚而冰冷的阳光在他面前干燥的土地上投下了巨大的、边缘多条状的、不规则的阴影。
他垂下眼,不知道把目光往哪里放合适,考尔头晕目眩。
“好吧。”他听到祂说,“这可是你说的。”
狗满怀怒火,“你知道这是个在一瞬间就会寂灭但确实切割出的空白跨维度间隙,是吧?你确实可以用这个法子插进来跟我说话,我将不得不接听你的话,但淦!你知道你这样做会捅出多大的篓子吗?!”
那条毛茸茸的长尾不可抑制地翘起,考尔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盯着那条黑尾巴尖上的白色看了,这让他的理性精神得到了一些收束和恢复。
“你这个256从来不知道!你这个脱底棺材瓤子!你永远能凭着自己的魅力去闯下泼天的大祸然后让其他被你迷得晕头转向的人满足你所·有·的·私·人·要·求给你擦屁股!”
“但是我的目的总是能被达到。”考尔背后的祂说,与那无法直视的形体相比,祂的声音显得平静得过分,“这一次也一样。另外,虽然不知道256是什么意思,但我能听懂棺材瓤子是什么意思,对你的父亲尊敬些。”
“尊敬是吧?”狗冷哼起来,呲出了犬齿,他油亮的鬃毛从美丽蓬松的乳白色部分一直竖起到肩脊中央的黑色上。
这头非凡美丽而强壮的动物用卵圆形的后足趾蹬起一阵高高飞扬的尘土——他扑向了考尔身后。
接着却没有传来考尔预想中的那种雷电击打的声音和生物体被烤焦的臭味——这是祂很喜欢用的一种力量和展示力量的方式,以西结·赛戴纳与帝皇共事的时间足够久到他见过帝皇如此处理过一些刺客或是敌人。
相反地,传来了重物砸到地面的声音,然后是咆哮、布料撕扯、拳打脚踢、狗吃痛地尖锐鸣叫与更加愤怒而快速的厮打声,听起来势均力敌的二者一者又惊又怒,一者激愤不已,激起的喜马拉雅高原上的地面尘土被风扫过了考尔或是赛戴纳的鞋尖,他在思考,要不要回身去看一眼。
他的其他组成部分都绝望地尖叫着阻止他回头,可贝利萨留·考尔最终还是决定侧身看一眼,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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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了?!”
原铸之首原本已经逐渐放松下来的脸孔扭曲起来,那些潦草而繁多的手术疤痕让他的脸变得更加可怖。
他用一个像他这样有力量的人不该有的惊慌失措的态度,冲过来抱着考尔刚刚直起的长长爬行类机械身躯上又一次倒下的人形部分。
带着齿轮白边的红袍兜帽落下,露出统御大贤者未被呼吸面具与下颌连接器掩盖住的灰白人类脸孔,令人震惊的是,过了一万年,他依然保留着大多数属于贝利萨留·考尔的五官——至少是外形。
脂质、蛋白质与工程塑料还有熔融金属的味道再一次浓烈地扩散开来,刺激着首铸敏锐的嗅觉。
“他刚刚明明已经开始恢复了!我的装甲已经随之谐调到了我的主人最喜欢的数据波段上!我刚刚已经能够触摸到他的意识边缘一点了!”
“看起来我们的小朋友在他的老父亲真的昏过去之后就没有他声称的那么想要他的父亲去死啊。”
办公桌另一端坐着的人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他醒着的时候表达呢?”
原铸之首脸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但这个八英尺高的巨人依然稳稳地抱住了统御大贤者的上半身,“我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
他悲伤地说,“我的主人只是称呼我原铸之首(AlphaPrimus),有时候甚至只是一号(Alpha)。你一直说他是我的父亲,但我一直都只是他无数的仆人之中最好用和最不会背叛他的那个。”
“嗯哼。”办公桌后面的人点点头,“这套模式下的家长和孩子总是这样,但好就好在你至少在表达情绪和谜语人问题方面要好很多,而且他给你上的这个枷锁……嗯……有利有弊吧,至少它使你不得不平易近人了太多,更容易体察到凡人和其他阿斯塔特的情绪,而反观另一个失败案例根本是在反向操作——”
突然他停止了话头,眨了眨冰蓝色的眼睛。
“噢,有人来了。还不止一位,在他们来之前和你说一句,别担心。”
他指了指一旁数个正在工作的培养水槽,那里面悬浮着多个象牙白到粉色的、湿漉漉的大脑,就像许多个奇形怪状的不透明水母。
“贝拉卡恩上那个早就被他们克隆出来并开始工作样本我们不能移除——他已经爬到了重要管理层,距离进入三贤者议会一步之遥,而且他没有特别意识到自己曾经是贝利萨留·考尔在贝拉卡恩旅行和打包时候留下的生物数据这回事,那说明他的资质并不是克隆体中最好的,而且他已经产生了自我的灵魂……倒也没必要特意移除他——我让洪索准备了更多干净的克隆湿件,没有成型的灵魂,更合适用来重铸考尔。”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办公室的精金大门又被打开了。
通常来说这扇门不会有人能够不请自入,但如果是铁血号本身的机魂的话,能打开大门倒也合情合理。
走进来的一者身着辉煌的耀金和精金动力甲,其精美绝伦的古典外形下是澎湃的动力与强大的性能,背后一袭红色的披风在他走过的时候卷起美丽的波浪;一者身穿腓尼基紫色、白色与金色的动力甲,身形相较身旁那人同样高大但更为苗条而有致,但绝不是消瘦和失调的,数把看似匕首实则是各种不同的小工具的武器挂在他的皮质剑客腰带和大腿上,随着他平衡协调的步伐晃动,欧姆弥赛亚齿轮斧挂在本该是长剑的地方。
随着他们的进入,办公室的大门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左边的是玛格纳·多恩,首铸知道他,他之前也亲眼见到过这位铁血号的总控机魂,充满灵性的作品,大师之作的真正艺术品,他知道大贤者非常眼馋玛格纳·多恩的构造设计与人格数据包,他也知道有些帝国之拳的血裔会在窃窃私语与最隐秘的灵能梦境中认为他就是他们失踪的基因原体的某种碎片、映射或者幻影回响。
首铸自己则曾经认为这是个巅峰造极的工程与代码编写程序造就的对罗格多恩人格的模拟机械之灵。
但现在他只想告诉所有人,他们都错了,在他的亚空间视觉与现实视觉中,穿着玛格纳·多恩的盔甲走进来的人都绝对、只能、必须是罗格·多恩本人的灵魂。
而右边的人则让首铸感到一阵错乱,腓尼基紫色涂料的产出已经在银河中绝迹了数千年之久,它原本代表的那个光辉美丽的名字同样如此,但他既然能和罗格·多恩并肩而入,就不可能是首铸的记忆中的那个人。
“啊,请坐吧,两位。”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随意指了指办公室。
“我们无意争斗。”非常可疑地像是福格瑞姆的那个巨人开口了,声音完全如预料中那样动听,但不知为什么,有一丝奇怪的韵味,仿佛原本马尾与蚕丝制成的琴弦里绞进了一根金线,虽然依旧美妙悦耳甚至更加嘹亮了,但总让人觉得加重了一分不可动摇的感觉。
“我知道。小凤凰。”桌子后面的人笑了,“理论上,多恩在这里的话其实不应该发生这种情况,所以你们过来了,对吗?他跟你说了多少?”
“不太多。”那个被称为凤凰的年轻天神说,“但足够我了解严重性了。”
冰蓝色的眼睛充满了某种恐怖意味地打量着他,“不想知道更多吗?或许你的身份配得上更多的尊重。”
“我不认为这里有什么不尊重的。”淡薰衣草色的眼睛坚定地迎上冰蓝色的虹膜,“前提说明已经为我说得很清楚了,而且我认为尊重既是互相的,也是要符合个人需求的。我自认为我在这里得到了足够的尊重。这就够了。我们,”他指了指办公桌旁呆立的另一个佩图拉博,“只是前来确保事情不会变得太糟糕。”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坐在这里。”办公桌后的人笑起来,“放心吧,他没事SHHIIII——”
声音曳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