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既定未來
◎她叫元妩,若有機會,請幫我殺了她。◎
下沉, 下沉。
身體如同灌了鉛,在靈魂的海底下沉,又在轉瞬間化作被充滿了氣的氣球, 只要一松手,就會飛上遙遠的雲端。
她在記憶之海中漂泊, 眼前閃過無數的畫面。從出身富貴之家, 到被拐騙到貧窮山村;從衣食無憂,到身陷囹圄。
在許久的漂浮後, 她終于停下。
元妩聽到了耳邊響起女人的質問。
“是你動得手?”
熟悉的聲音。可她想不起來這是誰的聲音,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
就好像做夢一樣, 拼盡全力想要按住正确的按鈕, 身體卻不受控制一般,終究選擇了錯誤的選項。
“昭然, 我應該告訴過你……”女人仍在喋喋不休, “你戾氣太重……”
元妩眼皮很沉, 根本無法睜開眼。她只能感覺到自己嘴唇動了動, 不由自主地說出話來。
“我戾氣重?那人如此冒犯你, 殺了又如何!”冷冰冰的聲音從嘴中吐出, 卷着些許怒意,“你覺得我錯了?”
女人又道:“我不是覺得你錯了, 只是我的劍就是慈悲之劍, 殺人有損道心。你若想走我這條路, 自然也不能亂造殺孽。”
元妩覺得“自己”更怒了:“道心!道心!若什麽都要顧忌着,那還叫道心嗎?!”
女人聽到她這般不客氣的說法, 也生氣了:“若非我顧忌着道心, 也不會瞞下你的消息, 更不會教你劍!”
天空中雷聲驟響, 傾盆大雨瞬息間落下,将兩人的争論聲全然蓋住。
元妩覺得自己耳朵中像是塞了棉花一般,只覺兩人的聲音如放風筝一樣,時近時遠,時而如驚雷轟鳴,時而又像雪落無聲。
最後,她聽到“自己”說:
“燕風閑,你從來沒有自己的判斷。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就此別過吧。你給我起的名字,我也不會再用,免得為我們帶來什麽麻煩。”
“你……”
她打斷燕風閑的話:“就當我死了。”
說罷,她似乎是走動了起來。步伐堅定,沒有絲毫猶豫。元妩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漂浮着,感受着這奇妙的感覺。
與此同時,她聽到“自己”腦海中響起這樣的聲音。
“道心,道心,什麽都是為了道心。可你的道心,究竟是你真實的想法,還是不得不遵守的規則?”
她沒有把話說出來,但元妩聽見了這句帶着悲怆語氣的內心獨白。
元妩想着,原來對面是燕風閑啊。可想來想去,還是沒想出燕風閑是誰。
不只是燕風閑,她甚至什麽都想不起來了。自己是誰也不記得,自己在做什麽也不記得。
或許她就是這具身體中的潛意識,才能如此清晰地以旁觀者的姿态打量着這一切吧。
她這樣想着,忽然注意到雷聲和雨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止了。
前方傳來更悠遠的聲音。
“你叫命江,從今天開始,你就是一名魔修了。”
各種色彩在腦海中重組播放,元妩渾渾噩噩地觀看着面前人的一聲。離開燕風閑後她誤打誤撞成為魔修,而後又一步一步向上爬,最後果然聯合他人殺掉了魔尊,自己登頂,成了新任魔尊。
等等,她為什麽要說果然?
元妩看着面前桌案上的蠟燭,橙黃色的燭火在她的注視下輕輕搖曳。她知道自己應該是坐在一個華麗的座位上,座位很高,足夠她俯視着衆人。
舞者肆意地扭動着身軀,燈火通明的殿中奏響絲竹管弦之聲。這些樂師和舞者是她手下一個魔修送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讨她歡心。
但其實也一般嘛。她想着。
治下魔君們大口喝着酒,觥籌交錯間,無數恭維聲響起。“自己”似乎有些厭倦,懶懶地靠在椅背上,沒說話。
這幅和諧的畫面持續了一會兒,便被一聲脆響打破。她停住手,将湊到嘴邊的酒杯緩緩放回原位。
所有人都向着發出聲音的地方看起,一雙雙眼睛帶着打量和疑惑。又是一聲脆響,坐在末位的風良魔君拂袖站起身,一掌将身邊斟酒的小侍者推到地上。
那侍者十二三歲左右,沒什麽修為。此時被他一巴掌推倒,連帶将案桌帶翻。精致的酒杯茶壺各色點心灑了一地,侍者跌在地上,手掌被盤子的碎片劃了個傷口。
坐在風良魔君邊上的一位魔君趕緊道:“怎麽了這是?”
他知道風良性格暴虐,但這麽也不該在魔尊的宴會上發難。
風良冷笑一聲:“這小子摔碎了酒樽,驚擾了各位同僚和魔尊,也該給他個教訓。”
元妩像一個提線木偶一般,無法決定自己的動作和神情。
她只是沿着設置好的軌道向前走着,目光掃過風良,落在小侍者身上,輕聲道:“擡起頭來。”
風良不解:“啊?”
她又重複了一遍:“擡起頭來。”
所以人的目光都投向暗潮的中央,那個無辜被波及的侍者。他們都反應過來,這句話是對着這個十來歲的少年說的。
小侍者顫顫巍巍地擡起頭,他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麽,但似乎也沒有什麽躲避的餘地。
元妩低頭看去,目光對上他那雙顏色奇特的眼睛。
腦中似乎有根弦驟然繃緊,那重重迷霧被一陣風吹得散了些。元妩聽到自己的心聲“原來是他”。
可他是誰呢?細細想卻又想不明白了。
因為迷茫,所以感到迷茫。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忘掉了什麽,可努力回想,卻什麽也想不起來。
正當她打算放棄刨根問底時,冰冷的機械音自腦中響起。
那聲音太過冰冷,連一絲人的情緒都沒有,像是某種材質特殊的擺鐘,敲擊出冷酷的聲響,又帶起悠遠的回聲。
【宴會上,一個侍者打翻了酒杯,受到了魔君的斥責,你決定——】
【幫助侍者】
【支持風良】
【檢測到未知錯誤】
【修複中】
【修複失敗】
【檢測到人為入侵】
【殺毒系統啓動】
【清理失敗】
“……系、統?”
腦中湧出陌生的詞彙,她暗暗咀嚼着這兩個字,卻無法領會它的具體涵義。可即使如此,她仍是感覺在腦海的最深處,有什麽東西正在漸漸複蘇。
在她還在糾結着這個陌生聲音的同時,能夠控制身體的“自己”已經有了動作。
她看着小侍者那張尚且稚嫩的臉,指節敲了敲靈木案幾,忽然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侍者嗫嚅着,磕磕絆絆道:“于、于……”
卻見她擺了擺手:“算了,忘掉你的名字吧。以後,你就叫雲重危。”
多麽好聽的名字?她與燕風閑分別那天,烏雲就重重疊疊,堆積成一座搖搖欲墜的危城。
她站起身,黑色的紗制衣裙如流水一般落下:“雲重危,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弟子了。”
【任務成功】
【恭喜您獲得:清靈丹】
【有疏通靈竅、排除雜念、引動靈思的功效】
【是否使用[清靈丹]】
【宿主無響應,默認使用清靈丹】
仿若大風平地起,吹散腦中全部迷障。元妩只覺得腦部一陣刺痛,仿佛有什麽東西被生生從身體剝離。
這是她從未感受過的疼痛。并非來自□□,而是來自神魂。天空逐漸坍塌,露出天空背後的虛無;大地開始震動,幾條裂縫下是幽暗的深淵。
世界飛快崩裂,像是一幅畫被劃破,露出後面畫框的顏色。元妩站在虛無的畫框中,聽到了自己真正的聲音。
“命江。”她輕聲自語,“差點兒死在你手上了,命江。”
在記憶的海洋中,她旁觀了命江的一生。
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為她作為元妩生活的時間,也只有不到五十年,這其中還有一大半都被她遺忘在記憶的角落。
而命江的記憶,卻那麽長,幾乎要将她的記憶全部覆蓋。
在原本就渾渾噩噩的情況下,将自己認成命江的潛意識,是件十分順理成章的事。或許曾經的命江,就是用這份“順理成章”,吞噬了無數天驕。
元妩也差點中招了。
若不是她和命江的記憶中有重合的人物,若不是系統千鈞一發間發布了任務,白給了一顆丹藥,她恐怕今日真的要折戟沉沙了。
想到這,元妩心中一陣後怕,對系統的感情變得複雜起來。
她一直不信任系統,消極地完成系統任務,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她心中的懷疑更上一層。
尤其是羅盤失靈的事情出來後,對于支支吾吾的系統,她更加不信任。誰知道在這種緊要關頭,竟是兩個系統同時出手,救了她一命。
沒有人比善于鑽空子的元妩更清楚,兩個系統發布的任務,其實是一個互補的關系。
也就是說,無論怎樣選擇,她都至少能拿到一個獎勵。
為什麽要出手幫她呢?
因為宿主死亡,系統也會被扣業績嗎?
還是說,它們有它們的打算?
元妩長嘆一口氣,撇去腦中餘念。無論如何疑惑,那都是出去之後應該解決的事。現在,還有更大的敵人正站在她面前。
“小丫頭。”命江站在她面前。她的模樣已不再是垂垂老矣的老妪,反而成了一個豔麗的女人,“你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她沒有動手,反而道:“你知道嗎?這個陣法,是我在死前就布置好的。”
元妩眉心一跳。死前布置的?也就是說,命江在死前,就預料到自己會死?
當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句廢話。但修士們壽命那麽長,當時堪稱年輕的命江,完全沒必要那麽急切地準備身後事。
“或許你很疑惑我為什麽那樣做。”命江笑起來,“你還記得我和你說的嗎?”
“成為道?飛升?”
“你果然還記得。”命江看了看周圍的虛無,“我這樣做,正是因為在某次悟道時,窺探到了真相的一角。”
她慢慢地踱步,似是在講述,又似是在思考:“在修煉到某個境界,便能窺探到未來。許多修士都以為這是傳說,可實際上,這是真實存在的。”
元妩忍不住問道:“你看到了未來?那是什麽樣的未來?”
命江微笑:“我注定被某個人‘殺死’的未來。為了躲避那個未來,我選擇被雲重危所殺,并吩咐心腹在沙漠中布下大陣,伺機複活。”
說到此處,她又皺起眉,遺憾道:“可惜,幾日前,我的一處陣眼被破,陣法威力大減了。否則,你這小丫頭怎麽可能逃得過我的陣法?”
元妩想起之前找到的眼球,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她和金雪信誤打誤撞拿走了一處陣眼,削弱了陣法的威力。
而對于命江的想法她也是無比佩服的。為了防止被特定的某個人所殺,所以自己先想辦法被雲重危殺了,這是多麽清奇的腦回路啊。
不過想到命江一千年不打掃衛生,她又覺得沒什麽奇怪的了。修士在某些方面,就是詭異地瘋癫。
“你現在和我說這個,是要幹什麽?”元妩看向她,“我以為這是機密。”
“确實是機密。”命江搖頭,“但是你破了我的陣,我神魂磨損嚴重,又沒了軀體,很快就要消散了。”
“所以你把你的秘密托付給我嗎?”
命江大笑:“算是如此吧。畢竟,你也是我的師妹。況且,死在你手中,我也算擺脫了特定的‘未來’。”
元妩沒好氣道:“那你不如告訴我,會殺死你的‘某人’是誰?”
命江眨眨眼:“可以啊。”
一陣不知何處吹起的風拂過,元妩看到命江的頭發化作金色的粉末。正如她所言,她的神魂要消散了。
她站在金粉中,輕聲道:“她叫元妩,若有機會,請幫我殺了她。”
元妩睜大眼。
一個呼吸不到,命江的下半個身軀已然消散。她不太在意,伸出手臂捋了捋鬓邊的發絲,自言自語道:“年輕的樣子,可真好啊,其實啊,我不打掃秘境是因為力有不逮,才不是因為喜歡保持自然……對了,小丫頭,你的名字是什麽?”
元妩沉默片刻。
“厄都。我叫厄都。”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