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文晏是京中最讨喜的公子哥儿,是别人口中、前途无量的贵公子。
他文武双全、容貌俊美,还有一张会哄人的嘴,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有个做国师的姐姐、做大将军和军师的父兄,满门上下,就没一个多余的人。
如此儿郎,自是浑身被镀了一层金光。
但萧文晏心中一直有个秘密。
他觉得自己是个无用的人。
……
父兄出门征战,大姐也常不回家,家中唯有他和祖母,祖母身边虽有姨娘照顾,可作为亲孙子,他要代替父兄姐姐尽孝,故而除了读书习武以外,他都要去老太太跟前,说一说这外头的新鲜事儿。
从前他和老太太很是疏离,说出的话,多是带着几分敷衍。
但相依为命的时间久了,看着这越发慈祥和老迈的祖母,他心里也生出浓浓依恋来。
可他不敢表露,总觉得没脸。
他仍记得很多少年时的事情。
甚至偶尔做梦,还会梦到他的姜妧阿姐。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大姐不曾回京,他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但不论想多少次,幻想中的结局都只有一个,母亲曾养坏过二哥,也曾养坏了表姐,轮到了他,自然也不会例外。
他不会和二哥那样好运,能在半路回头。
毕竟二哥早慧,看得比别人清楚。
姜妧是稀里糊涂地学会了自私自利,二哥则是清醒的自甘堕落,而他,幼年蠢得惊人,最终只会成为一个无用贪玩的傻子。
尽管如此,他恨不起母亲,虽每每觉得恶心,可他却不恨。
祖母说,他年幼失母,很是可怜,他像是个分裂成两半的人,一半觉得确实可怜,一半却无比庆幸。
所以,世上怎会有他这样自私的人呢?为了自己的前途,竟觉得没有母亲更好。
每当生出这样的念头,他又会愧疚。
人的情绪,太过复杂,他只能将时间打发在别的地方,以求内心的安稳。
他在霍碣表兄那里,听说过很多游历的事情,每每都觉得有意思,只是可惜,作为萧家的吉祥物,他要留在京城以安帝心,也要多入宫走动,为边关的父兄争取必要的权益,以免出现君臣互疑之事,所以那故事中的美景趣事,大概是和他没关系了。
这几年,天下各处,灾难频繁,但萧文晏却什么都感触不到。
他眼里只有那些冷冰冰的文字,和京城的盛景,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
去大姐那里聒噪一番,已经是他如今除了学习之外,最大的乐趣了。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平和下去,然后顺利成为一个成熟稳重之人,可惜,好日子也没过太久。
那一年,大哥和大嫂将孩子送回了京城。
五岁的孩子,皮得厉害,手里还抱着一把开了刃的轻剑,喊打喊杀的,就像是个嗜血魔王。
大哥来信说,战事繁忙,没空教养,军营之中处处都是些凶杀之气,以至于这小子小小年纪只想着打架斗殴,再这么下去,即便将来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会是个只知道蛮干、一点脑子都没有混蛋玩意儿。
大哥说,听闻他学得不错,越发有出息了,所以将孩子交给他,放心。
放心个屁!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然他嘴上总是说,自己是这个家里头最像曾祖的后辈,但那是安慰自己才这么说的,他现在又不是幼时,怎么可能还那般自信?!
这个家里头,谁像曾祖,他心里难道没数吗?
让他教孩子,他甚至都想要怀疑,这个孩子不是大哥亲生的,大哥想用他的手,将孩子毁了!
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了好多的小豆丁,萧文晏有些不可思议,不敢相信这么一点的小东西,能被大哥称之为混蛋玩意儿。
“小子,我是你三叔。”萧文晏干咳一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做出一副长辈的样子。
内心也生出一股小骄傲,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呢。
“你敢摸我头?!会不长个的,我要杀了你!”萧剑鸣特别不高兴,稚嫩的脸上都是愤怒,还举起了自己的剑,似乎要将面前的人千刀万剐。
“……”萧文晏嘴角抽动着,“你真是我大哥大嫂的孩子?除了长相,你真的是……一点都不像。”
他大哥虽然凶悍,可好歹也是以文考中进士的人,即便如今粗鲁了些,但多年读书的底子还在,他也重礼仪……
大嫂出身名门悍族不错,可她更是个利落精明的啊?
两个人,生出一个直肠子小恶霸?
一张嘴就要杀人,这京城最混蛋的纨绔,都没这么凶吧?这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
萧文晏没教过孩子,一时也有些迷茫,不知如何下手。
但瞧着这张肉嘟嘟的小脸,萧文晏内心泛起几分柔软:“算了,既然回来了,以后就跟着我混,将你这一身臭脾气改一改,否则……等你见到了你姑姑,要吃大苦头的。”
大姐如今日日观测天象,还要与陛下商讨国事,忙得厉害。
他不希望萧剑鸣像他小时候一样,让大姐惆怅费心。
萧文晏内心也涌起了几分斗志,萧剑鸣毕竟是萧家最小辈,也代表了萧家的将来,看管他的责任,很是重大,若自己教得好了,将来大哥大嫂回来,还要好好谢谢他呢!
一个小孩子而已,小小毛病,不可能改不了!
就如他当年一样,揍一揍应该就行了,总有服的那一日!
萧文晏让下人将萧剑鸣安排妥当,又兴致冲冲的列出了一张教育计划。
在家由他教养,但小孩子要有朋友,他打算将人送到霍家的族学之中,学一学霍家人宽厚和礼仪。
他跟着霍三叔学了多年,平日也与霍家的其他叔伯表兄们来往,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很受待见的,也是耐着性子去学,将那些臭毛病一一改正,才能得他们睁眼相待,偶尔夸他几句。
萧文晏想着将来,莫名生出几分骄傲来。
若大姐知道他现在如此稳重,肯定会也会称赞他。
萧文晏对未来叔侄之间的相处,充满了期盼。
他母亲走得早,又不曾给他正向的引导和教育,所以哪怕如今他已经长大了,仍旧觉得心里缺失了一块,时常卑微而敏感,侄子的父母不在身边,他不希望孩子的内心也和他一样脆弱。
萧文晏没将萧文愈的嘱托记在心上。
更没想过,一个孩子,能有多大的杀伤力。
第二天,他便兴致冲冲地带着萧剑鸣去了霍家三表叔的小院子。
他在屋中和霍夫子聊着教育计划,没到一个时辰,再出来的时候,院中就已经是一片狼藉。
萧剑鸣的那把剑明明已经被他收起来了,但他竟然自己从柴房里拿了刀,家里的鸡,卒了。
怪不得刚才外头有些骚乱,他还以为是孩子指着牲口玩,没想到竟然直接动了刀!
霍三叔没见过五岁小儿杀鸡,这一幕格外震撼,而且这孩子被抓住的时候,浑身沾了鸡血和鸡毛,拿着柴刀,盯着马厩里的马儿,那样子实在渗人。
“这孩子,果然是一点都不像你家兄嫂!”霍三叔连连心惊,连忙上前,将自家的马儿护住了。
萧文晏突然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
所以当年,他无理取闹不懂事儿的时候,大姐也觉得这么丢人吗?
“你为何要杀鸡?”萧文晏也有些生气,“这不是咱们家的东西,你怎能如此不讲理将东西毁了?”
“它们啄我!”小孩子昂着头,哼了一声。
萧文晏很不高兴,将人拽过来,对着屁股便是一顿打。
他见过霍碣表兄家的孩子,轻轻拍上几下,小娃娃就吓得哇哇直哭,大声道歉说再也不敢了。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萧剑鸣丝毫不哭,只像个打挺的大鲤鱼,在他怀里强硬挣扎,嘴里还嗷嗷直叫:“有本事你打死我!”
“……”为何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他当年还怕挨打的!
“挨打,你不觉得丢人?!男子汉大丈夫,你不怕没脸面吗!”萧文晏问他。
“你打不死我,那我就能杀了你!”小孩子气哼哼地。
“???”萧文晏双手无力,茫然的看向了霍家三叔,“夫子,您最会因材施教了,这样的孩子,应当怎样教?”
霍夫子也唏嘘不已:“我看你要仔细问一问这孩子的父母,了解一下孩子过去的生长环境了,我瞧着他的样子,像是个不通人情的野兽,只知道动粗,什么都不明白。”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实在可怕。
怪不得萧文愈夫妻将人送回来,若这么纵容着,将来迟早会酿成大祸。
萧文晏这才仔细回想了大哥的信。
大哥大嫂是在战场上生的孩子,大嫂将孩子生下来之后,便继续与大哥一起作战了,孩子无人照料,便在城内找了个宅子,让下人照料、奶娘抚养。
大哥说,无长辈在旁,下人们都捧着这孩子,没让他受过半分委屈。
等到他能走能跑的时候,夫妻回去一看,害怕孩子被惯坏,便将人带去了军中,想让孩子从小明白,这军营战士的苦楚……
只是他们太忙了,有时候出去杀敌,数日不归,虽有同僚看顾,但大多数情况下,孩子都是被人带着在军营中自己玩乐。
军营中,常见死了被拖回的士兵。
人命仿佛不值钱一样,气势汹汹地出去,奄奄一息地回来。
没人有时间去为死人哭泣、感伤,所以见多了这一幕,萧剑鸣也丝毫不觉得人死了,是件很不好的事情。
军中士兵常有对战、训练的情况,萧剑鸣对此也很感兴趣,学得多。
这些场面,都是耳濡目染的进入脑中,对比之下,那些高深的道理,就显得浮躁浅显,难以理解。
久而久之,这孩子就成了如今这样。
萧文晏怀疑,他们萧家的种,是不是天生就歪,非得受些磋磨委屈,才能站得直?
瞧见萧剑鸣如此戾气,萧文晏哪里还敢将人送去霍家?
霍家那都是些喜文不好武的乖乖孩子,他们家这个混世魔王一去,欺负人事小,杀人事大!
萧文晏原本还打算和侄子一起,先留在夫子这里几日,可瞧着夫子眼巴巴心疼鸡鸭牛马的样子,实在是张不开口,只能灰溜溜地将人带了回去。
“你可知道,任何生命,死了就再也没有了?”萧文晏苦口婆心,想和侄子说明白些。
然而那大大的眼睛充满了不服,压根就不可能将他的话听进去。
这一刻,萧文晏对大姐的愧疚,更深了。
想当年他虽然不叫嚷着要杀人,可对这大姐说了不少寒心的话,能活到如今,都是大姐高抬贵手。
萧文晏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头疼的一天。
好在自己虽没大哥大嫂那样有本事,但却有的是时间。
这孩子年纪虽小,但也认识些字,他一点点教导,一定能有治过来的时候。
侄子虽不懂事儿,但毕竟年幼,养出这种性格,也并非他自己能控制的,如今他觉得不懂生命可贵,那他这个做叔叔的就只能带着他一点点去认识这世上的喜乐悲苦、生死别离。
萧文晏从前觉得读书习武最要紧,因为自己便是学了这些之后,才慢慢懂事的。
但到了侄子这里,却发现学识都是次要的。
近年来天灾不断,朝廷虽然常有准备,减少了很多损失,但难民的数量还是比往年增了一些。
京城城门外,更是常年摆着粥棚,还设立了义诊铺,就为了从阎王手里多捞些人回来。
有些人亲人丧尽独立支撑,有人因战争没了腿脚,残缺不全,还有的人年迈老弱,却还能背起一个孩子,尽力活着。
从前他多是捐钱捐物,很少来此。
作为京中最有前途的少年郎,他也不需要来此。
但现在,叔侄两个,换上一身寻常布衣。
萧文晏想让侄子瞧着,生命的坚韧。
“我爹和娘说,叔叔小的时候是个笨蛋,如果脾气一直不改,早就被姑姑赶出家门了,所以……叔叔,我和你,现在是被姑姑赶出家门了,我们没钱了,对吗?”
只是萧文晏怎么都没想到,这小不点竟然会这么想。
他本来想要张口解释,但犹豫之后,点了点头:“是的,以后咱们就要在这里住下了,你记住,一定要活着,不许惹事儿,否则就再也见不到你爹娘了,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