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舉報人提供的這段視頻影像有幾分鐘長。衆人站在校長室裏完完整整地看完了。
全部畫面中, 周瑾的确一直在白板前講題。而他背後的初澄卻全程坐在沙發上投屏打游戲,連頭都沒有擡起過,甚至在期間拿了個“五連絕世”。
“視頻中的初老師并沒有任何違規行為。”
喻司亭作為初澄工作上的第一搭檔, 跟着楊主任一起進入了辦公室。看完材料, 他從容不迫地盯向一旁的教育局協調員:“難道也有人舉報嗎?”
“沒有。”答話的是調查組內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科員, 低頭看了看上級文件,繼續說, “只是我們想和他當面談談,也希望你們能認真配合。”
“有什麽問題需要我回答?”初澄緩嘆一口氣,迎上了檢查組的視線, 本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裏準備, 但對方帶着壓迫性的首個問題就讓他難以回答。
調查員攤開記錄本, 開口問道:“初老師, 作為周瑾的合租室友,你對他在校外進行違規收費補課的行為知情嗎?這種情況又持續了多久?”
“……”
面談結束後,初澄離開校長室。
喻司亭看向身邊垂頭喪氣的人, 出言安慰:“你已經盡力了。”
初澄搖搖頭。
他是職場新人,可不是天真的小孩子,當然知道這種事的嚴重性, 不是誰出言維護,或者講情面就能解決的。
“在想什麽?”見副班沉默不語, 喻司亭投來關切的目光,“這件事本和你沒有關系,不用……”
“我好像知道是誰舉報周師兄了。”初澄忽然道。
剛才那段視頻是秋天拍攝的, 從鏡頭的轉向程度來看, 并不是一開始就打算用作舉報材料。周瑾在家裏的化學課向來是小班型,回憶當時的座位, 能拍出這種視角的應當是那幾個五班的男生。
而師兄提起過,和其中一個鬧了矛盾。
“周瑾那陣子常說,只要他給兩分好臉色,這小子就要開染坊,管得太嚴又會産生逆反心理,搞得像仇人一樣,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喻司亭:“所以,你覺得可能是這個學生以此報複?”
“既然是匿名舉報,自然不可能讓我們找到真憑實據,但……”初澄的話音驟停。
因為就在此刻,他心中懷疑的那名學生剛好從校長室門口經過,還十分刻意地朝裏看了一眼。
初澄實在氣憤,也急于知道真相,剛想擡步上前,只覺一道力氣攔腰把他攬了回來。
“幹什麽?”喻司亭的手臂還環在初澄的小腹上,讓他不由自主地歪靠向自己的胸膛。
“我真的不理解,周瑾對他那麽好!”初澄依然掙紮着想要繞過去,卻扭不過身上霸道的禁锢力氣,反應過來是在教學樓裏,才逐漸冷靜下來,“你松開我……”
喻司亭緩緩抽回胳膊,面孔嚴肅:“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理性或者情感理解。”
初澄:“可總要了解一下情況吧?”
喻司亭擡起手腕看向表盤,已經差不多是放學的時間。他一邊拎着情緒不好的副班下樓,一邊輕聲開口:“跟我去鐘老師那裏。”
這一次進教育局,喻司亭不能再像之前那次高調地拿着水果籃了,而是和初澄一起,裝作是公務拜訪的模樣。
鐘老師在這裏本就是個閑差,而且又是在下班後,辦公室裏沒有外人。
他的消息靈通,而且對十中關注頗多,自然知曉初澄和喻司亭的來意。
“如果只是在休息時間,雙方互願的原則下補課,屬于一般違規,他不至于被開除。”鐘老師給兩人和自己都倒了茶水,拿在手裏抿了一口,又繼續,“但如果學生自稱,因為不來補課而被差別對待,那就是師德敗壞了。”
初澄的後背頓生寒意:“他不止被舉報了違規補課?”
鐘老師點頭:“周瑾的問題嚴重性就在于這裏。如果全部舉報被證實,他很可能會被撤編。”
“可是這種事怎麽能證明呢?難道就憑他一張嘴亂說?”聽到這些話,初澄有些坐不住。
竟然會因為太嚴厲而被懷恨在心,因為寄予厚望而被視作差別對待。這怎麽能讓人甘心呢?
鐘老師瞥了眼初澄,又看向同樣臉色凝重但練達寡言的喻司亭,最終只說了句:“放心,會調查清楚的。”
*
返校日後,十中開始了為期一周的寒假收心課。
教育局調查組的人又來了學校幾次,每次的訪問對象都不一樣,具體處理方案始終懸而未決。
周瑾在接受調查期間是不上班的。初澄打了幾次電話都無人接聽,只能從沈老師那裏詢問一些近況。
又過了一陣,周瑾終于恢複了音訊,主動約初老師在上次的咖啡廳見面。
下午放學後,初澄準時赴約。店裏的人依舊不多,一進門就能看到坐在圓桌邊喝果汁的身影。
周瑾面前還擺着一盤手作曲奇。他淡定的臉色如舊,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擡頭看見來人,揚了揚眉梢:“我記得你上次點名要吃這個,提前幫你要了。不用慌,還是我請客。”
“都已經什麽時候了,你還說些沒用的。”初澄在對面位置坐下,哭笑不得。
“不然我還能怎麽辦啊?”周瑾破功,仰頭苦笑,“幹嘛啊?整天找我。一翻手機記錄,你打的電話比我媽都多。”
初澄依舊點了杯咖啡,把飲品單遞還給店員,輕啧一聲:“你找我來就是為了吐槽這個?能不能正經點?說說打算怎麽應對啊。”
周瑾扁了扁嘴,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還在調查中。但是這件事鬧得挺大,通報處分、退回補課收入、扣獎金、停評優和晉升都是一定的了。”
“這些都不是主要的。”初澄一直盯着對方的眼睛,想要提取到重要信息,“其他的呢?”
周瑾沉默。
他舉起石榴汁的杯子吮吸一大口,然後被酸得皺了皺眉,緩解片刻後,緩聲道:“我已經主動申請調離教學崗位了。”
初澄不可置信:“你瘋了啊?”
“你聽我說。”周瑾猜到他的反應,一邊出言安撫,一邊耐心解釋。“現在是嚴查期間,如果這件事過後能不丢編不銷證,我都會覺得是萬幸了。”
“就算我自己不申請,最後肯定也會被強制調動。現在這樣決定,過幾年觀察期滿了也許還有回一線的機會。而且熟悉的領導也打過招呼,正好學校實驗樓那邊缺一個管理化學儀器的老師,活兒清閑。”
不知道為什麽,事态明明這樣嚴峻了,初澄竟覺得對方的狀态還好。
“你真的沒事嗎?”
“還好吧。”周瑾說,“我其實也是受你的啓發。”
初澄疑惑:“我啓發你?”
“是啊,自己都沒想到吧?”周瑾在這種時候還能笑出來。
“我和楠楠都是剛畢業就過來工作。從上班以後就沒什麽自我空間了。為了攢錢,連假期也排課,我都好久沒帶她出去玩了。”
初澄喝了一口咖啡,安靜地聽他一個人說。
周瑾:“之前結婚的時候,我不知道我爸一個工薪階層怎麽能拿出來那麽多錢?後來發現也不難想明白,一輩子都在努力工作,為兒子攢錢嘛。”
“上次和你在這聊天,我就在想,我們的房子是全款買的,父母也都有養老保險和退休金。我們為什麽要這麽拼啊?其實我和我老婆也都是物質欲不高的人,工資加在一起足夠用了。更何況,還是別人眼裏的……鐵飯碗。”
初澄輕聲提問:“師兄,你後悔嗎?如果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你還會不會太執着于管束和糾正。”
周瑾停頓了一下,然後選擇跳過了話題。
他剛才的話雖然說得通透,卻依然有些丢掉熱情,帶着些随波逐流的意味:“教育對我來說也許并不算事業,只是我謀生的工作而已。”
與師兄告別後,初澄的心裏一直亂糟糟的,從咖啡廳回學校的路上,恰好刷到了對方的新動态。
[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心情,就祝你們以後遇見的老師都像我一樣,也和我不一樣吧。]
點開師兄的頭像,再往下滑一點,能看到他在期末時發過的朋友圈。
初澄記得那時新婚的他很忙,但還是陪着班裏的學生做題打卡,每天都講作業到很晚。
然後有了這樣一條動态。
[不負熬了那麽多的夜,崽子們終于及格了!!]
透過屏幕,初澄都能感受到他當時的開心,頓時覺得酸澀。
這社會上的人形形色色,老師自然也是,有好的,也有壞的。可是對同一個老師的評價,往往會因不同的學生主體而變化。
最後雙方好像都是委屈的那一方。學生和老師的關系,一定會這樣對立嗎?
初澄想不明白。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上樓,不知不覺回到五樓辦公室。
擡頭看一眼,是數學組。
“大哥。”初澄推門進去。
喻司亭應聲擡頭,看到來人有些詫異。
初澄在他身邊的空位坐下,懶惬地靠向椅背,低落道:“我突然發現,你之前教訓我是對的。”
“我什麽時候教訓過你?”喻司亭放下手裏的備課教案,轉動椅子,正對着他。
“我就是沒有被毒打過,也不懂什麽是現實的章法。”初澄說着,把下巴墊在了辦公桌的玻璃圍屏上。
喻司亭從語氣裏感受到了他的疲憊和糾結,詢問:“怎麽了?還是因為周瑾的事?”
初澄低聲說:“雖然知道這樣想不對,可我真的對一部分學生喜歡不起來了。”
如果他今天因為什麽事嚴厲批評了學生,日後會不會因此被舉報冷暴力,或者侵害青少年心理健康?那他當初何不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明哲保身呢?
“大哥,我感覺自己的一腔熱血,被迎頭潑了冷水。”
看副班鑽牛角尖的樣子,喻司亭有些心疼,下意識的舉動是伸手去摸摸初澄頭頂的碎發。但他的動作極輕,甚至沒有引起對方的注意。
“初老師,君子論跡不論心。你行得端正就好,不必害怕其他的。”
初澄不曾察覺,還在持續性地emo:“可是哪有那麽多無懈可擊的人啊。你也說了,君子論跡不論心,因為論心世上無完人。周瑾剛結婚,剛成家,他想多賺錢,給愛的人好一點的生活,這有什麽大錯?雙方自願補課,他又沒有強迫誰。”
喻司亭說:“任何人任何事,只要有向陽的一面,就會有陰影。即使步步謹慎不行差踏錯,也不能保證不會發生意外。尤其從事這個行業,你要學會平衡激情與規則,柔軟和強硬,要接受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你不僅要具備能量,內心更要強大。”
如果只是看少數人經歷的事,就讓你這麽悲觀受挫的話,那以後要emo的時候多着呢,幹脆一起辭職別幹了。
喻司亭一向冷淡毒舌,可看着面前人的樣子,硬是把後面兩句話咽下去了。
但初澄已然識破,小聲嘟囔着:“我也不是不想幹了。這裏又沒有別人,我發發牢騷還不行嗎?”
喻司亭偏開視線,否認道:“我可沒有那樣說。”
“我都看見你的話到嘴邊了!”初澄挑着眼尾控訴。
“你晚上吃飯了嗎?”喻司亭不想讓他糾結這個,笑着切換話題。
初澄搖頭,如實答:“和師兄去喝了咖啡。”
“胃又不想要了?”喻司亭拿他沒辦法,摸出手機準備點些吃的。
初澄表示自己真的沒胃口。
喻司亭妥協:“那就先不吃吧。家裏還有很多的食材,晚上我拿來炖湯,你喝一點。”
“嗯。”初澄漫不經心地應下,過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追問,“你還會炖湯啊?”
喻司亭瞥來一眼,自然而然地暴露了隐藏訊息:“你又不是沒喝過。”
“相形見绌的果然是你的手藝。”初澄想起之前味道截然不同的參雞湯,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不過許久沒喝到,還有點想念。
他咂了咂嘴唇,繼續道:“那放學後我去買門口的雜糧煎餅配着吃吧。你要不要?”
喻司亭見他恢複往日活力,彎彎嘴角: “嗯,幫我也帶一份。”
作者有話要說:
初老師的觀察筆記:
·兇我的樣子不太像
·可是他親手給我炖湯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