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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今日霧宜
    今日霧宜

    五月一號是個周三。

    精神科的值班表是幾天前排下來的,雖然是勞動節假期,但程霧宜還是要上班,就算是壽星也逃不過要查房的命運。不過好在于青仗義,直接幫程霧宜值了下午的班,趕她出去約會。

    中午程霧宜去住院部看完剛剛收進來的病人,坐上了去往水族館的地鐵。

    節假日的水族館,游客不少,大多是家長帶着小朋友,熱鬧非凡。

    景峥穿得很正式,應該也是剛從Tsim趕過來,正斜倚在水族館正大門的熱帶魚浮雕那兒等她。

    雖然零點的時候景峥已經跟程霧宜說過一次生日快樂,但現在面對面,他開口的第一句,還是祝她生日快樂。

    “禮物!”程霧宜伸出手來。

    景峥指指水族館裏面:“進去就知道了。”

    兩個人以前上大學的時候就來過水族館,這次故地重游,場館內的設施比起六七年前已經完全大變樣。

    為了增加營收,水族館推出了不少附加活動和周邊。

    門口,景峥看見穿着美人魚服裝的場館staff,不着痕跡地咳了咳。美人魚小姐姐見狀連忙上前來:“兩位,水族館新推出的解謎活動,要試試看嗎?”

    說罷就塞了一個機器到程霧宜手裏。

    機器有點像小時候玩的那種老式俄羅斯方塊游戲機,程霧宜挺感興趣的,就問游戲規則是什麽。

    “我們在水族館各個地方都埋藏了一些小禮物,每一臺機子指向的目的地都不同。我們也在館內各個路徑上挂了指示路牌,游戲機上面會給出指引,按照提示走就可以。”小姐姐耐心說着,還好心提醒道,“不過禮物是先到先得的,被別人找到就沒有了哦。”

    程霧宜聽罷,立刻心焦地扯着景峥的袖子:“那我要玩。”

    景峥裝模作樣地掃碼付了款,拿了兩臺游戲機。

    他們最開始到的地方是熱帶魚展廳,展廳是一個直徑有數十米的圓形玻璃水柱。

    程霧宜來回尋找着線索,終于在角落的那簇珊瑚叢中發現躺着的一塊指示牌。

    指示牌上印着俄羅斯方塊,是橫着的五個小方塊外加正中間還多了一個小方塊,像一個矮小的字母T

    程霧宜游戲機上落下來的第一個方塊正好也長這樣。

    “所以走這邊是對的。”程霧宜很認真地比對的,語氣裏全是興奮。

    後來他們穿過熱帶魚展區,程霧宜看見一群群絢麗透明的水母緩慢有過。

    水母展區的水域不深,上方隐約有燈光投射下來。

    程霧宜定睛一看,發現射燈透過水域打下的光束,就是方塊的形狀。

    而方塊的形狀也和女人游戲機上出現的第二個俄羅斯方塊相同。

    但一旁的景峥看着自己手上的游戲機,啊哦了一聲。

    程霧宜湊頭望過去,發現他游戲機上的圖案和自己游戲機上的圖案并不相同。

    剛才門口的工作人員确實也有說過,寶藏的位置不同,每一個游戲機上的指示也不同,所以落下來的方塊也不一樣。

    “你的寶藏好像跟我的不一樣。”程霧宜于是說。

    男人無奈扁了扁嘴,挑眉道:“那我們分開去找?”

    程霧宜點了點頭。

    和景峥分開之後,程霧宜又一個人獨自去了企鵝展區和北極熊展區。

    游戲機上的方塊越堆越多,終于,還只剩下最後一個空位。

    程霧宜來到了蜿蜒漫長的海底隧道。

    南淞市水族館的海底隧道修建得又長又豪華,女人步入穹形隧道下,水面明滅的光照在她臉上,也讓她的臉變得或明或暗。

    海底隧道內,各種海洋動植物肆意生長蔓延着,鯊魚和白鯨在水中緩慢游過,海龜翻騰着自己的前腳掌,水草缭繞着,一切都靜谧而又美麗。

    海底隧道的盡頭,分別通向了兩個不同的場館,程霧宜不知道該再往哪邊走。

    女人手輕輕撫在玻璃上,踮着腳尖張望着,本來還在聚精會神地尋找着指示牌的蹤跡。

    兩個穿着黑色潛水服的潛水員突然從水中游過。

    潛水服的腳蹼很大,氧氣瓶工作着,在水面上翻騰起一長串水花。

    兩個一個潛水員這時同時拉開手中的橫幅,上面徐徐展開的,就是俄羅斯方塊的圖案。

    左邊的圖案和程霧宜手中游戲機屏幕上的一樣。

    而左邊,是海豚館。

    離海豚館越近,程霧宜心中的那種預感似乎越強烈。

    果然,她在海豚館的舞臺上,看見了拿着玫瑰花的景峥。

    通往海豚館的道路已經被重新裝飾過,道路兩旁綴滿了程霧宜喜歡的繡球和小蒼蘭,舞臺中央擺着個蛋糕臺,上面放着半米高的翻糖蛋糕。

    “程霧宜,生日快樂。”

    今天景峥已經把這句話說了三遍了。

    他應該是非常緊張。

    整個海豚館空無一人,除了他們,剩下的,就是那些試不試會越出水面的白色海豚了。

    “你生日,所以還是先許個願?”景峥先說,從西服兜裏掏出打火機,将插在蛋糕上的蠟燭點燃。

    程霧宜點點頭,雙手握拳閉上眼睛。

    只是沒過一會兒,那雙狐貍眼睛又狡黠地睜開:“今天我生日,所以分你一個願望。”

    景峥一愣,啞然失笑道:“讓我也有份許願啊,小壽星這麽大方啊。”

    他想了一會兒,又看了眼手裏的玫瑰,然後單膝跪了下來。

    “我的唯一心願,只有娶你。”

    景峥盯着程霧宜,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想了很多種方式,其實校慶那天就想向你求婚來着,但又覺得準備不太充分,也覺得你或許會更喜歡只有我們兩個人在的場合。程霧宜,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方式,所以我想了很多很多種。”男人頓頓,朝四周看了看,“最終定下來了這一種,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不過好像,也沒什麽新意。”

    程霧宜看着他,眼裏的笑意很明顯,很溫柔地說:“喜歡的。”

    這句話說完之後,場面一度有點尴尬。

    景峥很少有不能控制的場面,但現在這個時刻,他與生俱來的那些本領與技巧似乎突然失效。

    程霧宜卻怕他誤會,于是連忙說:“不是随便的那種喜歡。”

    男人眨了眨眼睛,嗯了一聲。

    他終于鼓起勇氣,從懷中掏出戒指

    “所以程霧宜,嫁給我嗎?”

    程霧宜準備回答的間隙,一只寬吻海豚突然越出水面,發出聲響。

    它似乎比當事人還要興奮,入水之後又迅速探出頭來。

    看着面前這個不速之客,景峥稍顯無奈。

    “這個不是我安排的。”他說。

    程霧宜嗯了一聲,俯下身子,從景峥手上接過戒指,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

    戒指上的鑽大到有些誇張,程霧宜平時不太習慣戴這些,左右調整了一下位置。

    景峥以為她手上不舒服,連忙說:“疼就摘下來。”

    “先生送的,怎麽能摘的呀。”程霧宜聲音輕輕的,無比寶貝地說。

    聽到這個稱呼,景峥整個人僵了一瞬。

    程霧宜笑眯眯地看了他一會兒,轉身去看水面。女人微微躬身,近距離看着海豚的吻部,只說:“還挺可愛的。”

    話音未落,似乎那只海豚也聽懂了,本來只是浮潛的,這下一下子越出水面,發出歡快叫聲的同時,前鳍拍打着水,直接就把程霧宜身上濺濕。

    她有些狼狽,景峥脫了衣服蓋在她身上。

    那只海豚卻越拍越來勁兒。

    景峥将程霧宜護在身後,自己臉上全是水,還好訓練師及時趕到。

    訓練師拿着食物引誘海豚,知道景峥是大金主,他先是道歉,然後解釋說:“海豚看我們人類就像看小貓咪一樣,漂亮的兩只小貓咪在他面前求婚,他當然興奮了。”

    程霧宜:“……”

    訓練師繼續道:“那麽,祝兩位新婚快樂啦。”

    景峥真誠又得體地說了謝謝,然後帶程霧宜到後臺擦水。

    剛才海豚那幾掌拍得實在是猛烈,程霧宜的頭發濕了一大半,景峥問工作人借了毛巾,細心地幫她擦起頭發來。

    他的動作很輕柔,程霧宜和他面對面,身高只夠得到他襯衫的第二枚紐扣。

    女人先是百無聊賴地在他襯衫上點了點,然後摟着他,很突然地問:

    “好像只有小孩子才會相信誓言和永遠。”

    男人擦水的動作一下子止住。

    程霧宜拽着他的襯衫仰頭,喃喃地問他:“那麽景峥,你是小孩子嗎?”

    景峥将米色毛巾蓋在程霧宜頭上,非常任性地胡亂擦了擦。

    再然後,他俯身下來和她貼着鼻尖。

    “不是。”

    “但程霧宜,我永遠只相信你。”

    景峥和程霧宜的婚禮是在太平洋的一座島嶼上舉行的。

    小島靠近熱帶,中心地帶有一座很有名的玻璃教堂,教堂每年會有一個固定的時間段集中為婚姻登記過的小島居民舉行集體婚禮。雖然他們不是小島上的居民,但景峥誠懇聯系了教堂的牧師,讓他們也得以在那裏舉辦婚禮。

    兩個人沒有邀請任何親朋好友,就混在那一群素不相識的小島新婚夫妻裏,說婚禮祝詞。

    回國之後,程霧宜升了職,變得更加忙碌起來。

    精神科收治病人的數量有明顯的季節差別,冬天時候的病人數量會顯著上升。跨年這天,正好輪到她和于青值夜班。

    兩個人查完了房,一起去了一樓的自動售貨機那兒買咖啡。

    于青一邊掃碼一邊問程霧宜要喝哪種,美式還是拿鐵。

    半天沒人回應。

    她扭頭,發現程霧宜正靠在牆邊,一副昏昏欲睡站都站不穩的樣子。

    “阿霧?”于青走過去晃晃程霧宜的胳膊。

    程霧宜睜眼,發現自己居然睡着了,有點不好意思。

    于青回憶道:“你最近好像很容易累哎。”

    “有嗎?”程霧宜沒太注意這個,“可能是因為最近上夜班比較多,所以沒什麽精神吧。”

    于青哦了一聲,也沒再放在心上。

    兩人往電梯那兒,然後呼機同時響起來。

    程霧宜先接起來。

    對方是急診科的醫生,一般急診很少會搖精神科的人過去,只是這次送過來的一個病人疑似有精神病史,所以請她們過來幫忙研判一下。

    程霧宜手裏拿着冰美式匆匆就過去了。

    她還在問診的時候,病人突然就開始發病。

    還好旁邊幾個男護士眼疾手快直接把人拉開了。

    于是整個精神科又因為收治這個病人而忙碌起來。

    程霧宜也不記得是什麽時候睡着的了,只記得有意識之前,她明明在給病人打入院記錄。

    再醒來就是在醫生休息室的床上了。

    景峥就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守了多久。

    “阿峥?”程霧宜從床上坐起來,“你怎麽來了?”

    景峥伸手探了探她額頭:“于青說你困到直接從椅子上摔下來了,就這樣都還沒醒,就給我打電話,我就過來了。”

    程霧宜打了個哈欠:“最近的排班有點魔鬼,所以沒多少休息時間。”

    景峥看着程霧宜沒說話。

    程霧宜嘟囔了一下,說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然後又看向挂鐘。

    “呀!八點了。”她說着就一下踢開被子,“阿峥,你等我一下,我現在馬上去跟師姐查個房,查完房應該就能下班了。”

    景峥一把拽住她:“還工作什麽啊?”

    程霧宜正在穿鞋,覺得莫名其妙:“當然要工作啦!”

    男人話雖然是責備,但語氣裏滿是寵溺:“程霧宜,你自己懷孕了都沒感覺啊?”

    程霧宜:?

    景峥和程霧宜的孩子在這一年的秋末出生。

    小朋友取名為阿珩。珩,和恒同音,美玉的意思,是景峥翻了三天三夜的康熙大字典和程霧宜商量着取的。

    做母親都很不容易,程霧宜懷阿珩的十個月裏吃了不少苦。但好在阿珩小朋友出生的時候還算順利,沒折騰程霧宜太久。

    但就是他這出世的日子沒怎麽挑好,專門挑了媽媽上夜班的時候提早和這個世界見面。

    産房門口,護士抱着剛出生的小孩給景峥看,但景峥根本沒給一個眼神,第一時間去看程霧宜。

    剛生出來的小孩皺巴巴的,醜得很,還看不出來像誰。

    等到景珩再大一點能看出眉眼的時候,就能發現這小家夥一雙狐貍眼睛瓜子臉,嘴唇精致到甚至有些女氣,外表活脫脫就是程霧宜的翻版。

    景峥在外貌上給景珩遺傳的基因,如果硬要形容的話,大概是重在參與的程度。

    景珩長到三四歲的時候,已經是幼兒園裏最淘氣的混世大魔王。

    這孩子的脾氣說不上像誰,明明程霧宜和景峥都不是那種和老師作對的性格,但景珩還在念幼兒園,三天兩頭就能讓老師請家長過來。

    程霧宜上班時間都很固定,她手上又有不少病人走不開,景峥更不願意讓老婆去丢這個臉,所以每次都是他去幼兒園。

    Tsim這個時候已經上市,堂堂Tsim的總裁,經常就是站在幼兒園的走廊上,被老師耳提面命着,被教導着要嚴加注意對景珩小朋友的教育問題。

    景峥一副‘好好好老師您說得都對’、‘我和孩子媽媽回去一定對他好好管教’的表情,不住地彎腰點頭。

    他表情既誠懇又惶恐,老師說到最後都不忍心再責怪下去,還生怕景峥太過自責,轉頭甚至又誇了景珩幾句。

    景峥嘴上臉上都恭敬,只不過剛一出門,就立刻換了一副表情。

    還是和以前一樣會裝。

    放學後,幼兒園的教室裏,只剩了景珩一個人。

    小朋友專心致志地在用蠟筆在紙上塗塗畫畫。

    景珩明明是看見景峥了的,但似乎眼前的畫畫更重要,朝爸爸做了個鬼臉就換了只藍色蠟筆,繼續塗畫。

    景峥撿了個凳子,在一旁安靜坐着等他。

    當初景峥給景珩買了和阿淮同款的兒童油彩,但景珩玩了沒幾天就說這個油彩畫在紙上髒兮兮黏糊糊的,要爸爸給他換一種。

    要說景珩身上和景峥有什麽相像的,大概就是在繪畫上吧。

    他們都對美術有着濃厚的興趣和驚人的感知力。

    景峥歪頭看着兒子畫畫,發現他在畫什麽之後,沒好氣地笑了笑。

    這家夥,畫的是剛才他在外面跟老師談話的場景。

    景珩的筆觸雖然還很稚嫩,但寥寥幾筆就能将神态畫出來,惟妙惟肖。

    景峥看着兒子的認真模樣感慨了句:“你爹在外面替你挨罵,你在這兒倒是怪逍遙的。景珩,你爹前三十年挨的訓都沒有有了你之後這幾年挨得多。”

    景珩故意裝聽不見。

    後來景珩畫完畫,抱着畫冊跟着景峥出了教室。

    因為嫌爸爸身上硬,景珩從小就不怎麽願意被景峥抱。

    小家夥倒是總是對媽媽求抱抱,但只要景峥在場,他就不會允許這家夥讓程霧宜累着,所以景珩即使是撒嬌也很少能得逞。

    景峥幫景珩将衣服扣緊,拉着他的帽子就往幼兒園外面走。

    南淞剛開春,正是倒春寒的時候,景峥帶着兒子去了一家奶茶店。

    景峥看着琳琅滿目的品類,還在點單,就見景珩拽了拽他的西裝下擺。

    “爸爸,我也想看。”

    景峥:“兒子,你識字嗎?”

    景珩嘴角立刻向下撇。

    景峥抹了抹額頭,将景珩抱起來放在桌上。

    小家夥确實是不怎麽識字,嘴裏念念有詞着:“雨氣草草。”

    景峥相當不給面子:“那是霸氣葡萄。霸,波啊霸。”

    只有幼兒園學歷的景珩相當不服氣地哦了一聲,盯着餐牌上的圖片又看了一會兒,然後舉一反三說:“那波啊爸,我們走吧,我不想喝!”

    “又沒說給你買。”景峥頭都沒扭,“買給你媽。”

    雖然來這個世界才三年多,但景珩已經非常能習慣他老爹把他當空氣的行為。

    小景珩自己從桌子蛄蛹下來,抱着景峥的大腿,非常乖巧地等他爸給他媽點奶茶。

    精神科今天又新進來了一批輪轉的實習醫生,程霧宜負責給他們培訓,所以下班晚了點。

    回到家的時候,景峥已經在做飯,系着圍裙在開放式廚房那兒忙前忙後。

    程霧宜坐在門廊那邊換鞋,随口和景峥聊了幾句,然後去了兒童房看景珩。

    景珩正坐在兒童房的帳篷裏,趴着看一本畫冊。

    畫冊是景峥小時候的作品集,是當年謝遠婳幫他做的。景峥每一歲的作品都被細心裝訂成冊,裏面間或還會夾雜着一些謝遠婳的手稿。

    景珩正在很認真地翻看着。

    程霧宜也沒打擾他,坐在地毯上陪他一起看。

    只是景珩一見她,就立刻裝起柔弱來,本來是趴着的,現在立刻從地上爬起來,環住程霧宜的脖子,奶聲奶氣地說:“媽媽,抱!”

    小家夥機靈得很,兒童房的門沒關,他那雙葡萄似的眼睛就緊張往外面張望着,觀察景峥看向這邊沒有。

    程霧宜掖了掖裙子,将景珩抱在懷裏。

    當了母親之後,她性格裏的溫柔外露得比以前還要明顯,景珩很黏他,此刻就安靜坐在她腿上,小手翻着爸爸的畫集。

    景峥的畫,最鮮明的一點,是用色非常大膽,所以他的畫大部分風格都是怪誕中又帶着瑰麗。

    景珩年紀還太小了,并沒法用詞語描繪出來自己的感受,只是像是突然和父親叫上了勁兒,一下子從程霧宜懷裏鑽出來。小男孩屁颠屁颠地把自己的書包拖過來,從裏面拿出蠟筆和畫冊出來,又開始塗塗畫畫起來。

    程霧宜在一旁就負責給他遞筆,本來心情挺不錯的,她卻在景珩畫紙上偶然瞥見了一行數學算式。

    她點點紙上的公式,問景珩:“阿珩,這是什麽?”

    陡然被打擾,景珩的眉毛蹙起,不耐煩道:“數學作業。”

    程霧宜翻過畫冊,看見封面數學本三個字的時候,整個人血壓開始飙升:“你還知道這是數學作業啊?”

    小景珩啊呀了一聲,小肉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聲音很嗲,只拖長調子大聲說:“媽媽——”

    又在撒嬌。

    在廚房的景峥也聽到景珩這一聲,調小燃氣竈的火,拿着鍋鏟就走過來。

    男人了解了原委之後,一副并不意外的樣子。

    他還在幼兒園的時候就看過阿珩的畫了,所以早就知道他畫在作業本上了。

    程霧宜閉了閉嘴,翻了翻景珩的本子,又覺得忍不住,于是問道:“那阿珩,你今天數學作業怎麽做?”

    沒想到小家夥頭也不擡,依然塗塗畫畫着:“都會為什麽要做?”

    程霧宜:“……”

    女人一時噎住了,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反駁。

    景峥脖子上挂着圍裙,蹲下來敲了敲阿珩毛茸茸的腦袋,警告道:

    “你小子,你爹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可沒你這麽能惹事兒。”

    但他話鋒一轉,又對程霧宜道:

    “不過,我覺得阿珩好像說得也确實沒錯,都會為什麽要做?不是浪費時間嗎?”

    程霧宜:“……”

    程霧宜非常遵循這個世界所有的運行法則。

    但景峥不同。

    景峥看起來和她一樣,但本質上是一個非常反叛、浪漫主義入骨的人。

    他鼓勵景珩一切的天馬行空和奇思妙想。

    上個周末,男人從油漆店裏買來無毒油漆和噴塗,和景珩一起把兒童房的牆壁塗了個五顏六色。

    只要景珩想,哪裏都可以是他的畫布,景峥都會允許、并且非常支持。

    謝遠婳教小朋友畫畫,是不滿足于教他們畫蘋果,而是買來各種珍惜水果,從最簡單的教起,展現不同的光影和形态。

    景峥不一樣。

    已經一個星期了,兒童房的陽臺上,白色背景布上擺着的,還是蘋果。

    但景峥就那樣讓蘋果放在那裏,讓它自然地從青到紅,從新鮮到腐爛。

    景珩畫畫的時候,景峥會打開窗戶,讓自然光和自然風都透進來。

    偶爾或許還會有蟲子飛來停留。

    蘋果還是那麽一個蘋果,但也不再是同一個蘋果了。

    景峥就是這樣教景珩的。

    又或許不是教。

    這個男人只是将他觀察世界的方式告訴景珩而已。

    程霧宜盯着面前這對父子倆,也沒再說景珩,只是看着景峥道:“不寫就不寫吧,反正我這幾天都沒空。那爸爸,如果阿珩還要被叫家長,就還是要拜托你啦。”

    景峥:“……”

    三天兩頭跑幼兒園被老師教育,景峥也頭疼,最終還是選擇将景珩的數學作業題都謄寫到了一張白紙上,讓景珩做。

    晚上吃飯的時候,景峥接到了個電話,是雲嘉美術館打來的。

    當初景峥将謝遠婳的兩幅畫捐了出去,給雲嘉美術館增加了不少話題量,雲嘉美術館也成了雲嘉新的旅游勝地和網紅打卡地。

    這次美術館那邊打來電話,主要是因為最近美術館圍繞雲嘉當地知名畫家為主題辦了個回顧展,展出了不少名畫家的真跡,邀請景峥去。

    景峥沒有當即應下來,寒暄幾句挂了電話。

    他收起手機,熟練地清理起景珩口水圍兜裏漏出來的飯粒和青菜。

    “阿珩,想去雲嘉嗎?”景峥問景珩。

    景珩坐在兒童餐椅上,晃蕩着小腿:“雲嘉在哪兒?”

    對面的程霧宜吃着飯,回答:“是很南的南方。你爸爸是雲嘉人,那裏是爸爸的故鄉。”

    小景珩點了點頭。

    景峥在喂景珩吃飯,附和着嗯了一聲,看向程霧宜。

    “那裏也是爸爸愛上媽媽的地方。”

    雲嘉市四季燠熱。

    春天的雲嘉,市立美術館門口人山人海。

    這回美術館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不僅在網絡上盡力宣傳,甚至還出資追回了兩副流落海外的晚清古畫,使得整個展覽熱度非常之高,吸引了不少本地市民和外地游客前來駐足觀看。

    從入口處開始,沿路按照時間順序擺着各種類型油畫的拓版展示,景峥牽着景珩的手,很有耐心一一給他介紹着。

    這次展覽美術館還請了不少畫家以及畫廊主理人前來發言致辭,本來也是要請景峥的,但軟磨硬泡了很久,景峥還是沒有答應,以不是專業藝術人士為名拒絕了。

    他此次回雲嘉的目的,只是當個普通觀衆,然後帶景珩來看看畫。

    景珩兩只手各自牽着爸爸媽媽走在中間,雖然連字都看不太全,但還是很入迷。

    感知美的能力其實是一種天賦。

    而景珩擁有這種天賦和直覺。

    後來景峥抱他起來,一幅一幅畫給他講解着。小家夥聽得似懂非懂的,但很有興趣,在努力消化着爸爸的話。

    展館盡頭,是一片臨時搭建的舞臺,開幕式大概再過半個小時就會在這裏舉辦。

    舞臺前面,此時已經聚集了不少游客,景峥一手抱着景珩,一手拉着程霧宜的手,站在人群的最末尾,等着開幕式開場。

    館長是最先上臺發言的,景峥還在聽着,就見美術館的工作人員跑過來。

    “是景先生嗎?”

    景峥并不認識她,但別人認識他是一件太正常的事情。男人點頭,對她說了句你好。

    工作人員的态度很誠懇:“是這樣的,我們原本預定做最後發言的一位畫家在路上出了個小車禍,一時間趕不過來,不知道景先生能不能幫我們美術館這個忙?”

    阿珩出生之後,這幾年景峥都在盡力避免出現在大衆視野裏。更何況,美術館這個畫展從本質上來說,跟他半毛錢關系也沒有。景峥其實同情心很有限,正準備拒絕。

    “爸爸,你要上臺嗎?”景珩這時問。

    景峥于是搖了搖他的手:“阿珩想讓我上去嗎?”

    小男孩重重點了點頭,一副很為自己爸爸驕傲的樣子。

    于是景峥改變了心意,對着工作人員禮貌道:“那麻煩你幫我照顧我太太還有阿珩。”

    美術館整個設計建造是天井式構造,展覽是開在負一層的,所以程霧宜坐在一層的貴賓休息裏,很方便就能看到樓下的一舉一動。

    景珩脫了鞋子,在沙發上玩兒,沒過一會兒又過來黏着媽媽。

    他們不打算在美術館待太久的時間,今天雲嘉天氣不錯,有微風,太陽也不刺眼,程霧宜和景峥之前商量了,打算結束之後帶阿珩去附近公園逛一逛。

    “媽媽。”景珩抱着程霧宜,說話聲音小小的,問,“爸爸為什麽沒有成為畫家?”

    程霧宜捏捏小朋友軟嫩的小手,很溫和地對他說:“因為爸爸沒有選擇的權利。”

    小阿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程霧宜歪着頭,長卷發散落下來,阿珩就伸出手玩媽媽的頭發。

    兩個人一齊看下玻璃窗外的景峥,他做過無數次演講,此刻此時即使沒有準備也絲毫不影響他的氣場。他游刃有餘,簡短說了一會兒,臺下就響起一陣掌聲。

    “阿珩以後想做畫家嗎?”程霧宜親了親小家夥頭頂。

    三歲多的小男孩,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程霧宜摟着景珩的肚子。小家夥坐在她的雙腿上,她就搖晃着腿逗他玩。

    “我們阿珩以後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任何事。”她說。

    小男孩是因為愛才出生的,從小就生活在幸福裏,只覺得媽媽這句話普通到不能再普通,還體會不到這句話的分量。

    他啃着媽媽的小臂,只聚精會神地盯着樓下的爸爸。

    景珩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實很崇拜景峥,只是當着景峥面的時候傲嬌地從不表露出來。父子相處的時候誰也不讓着誰,景珩尿床,程霧宜忙着安慰,景峥在一旁能直接笑個三天。

    現在,景珩聽着父親的聲音,口水流下來都沒在意。

    再然後衆人鼓掌,他也就跟着鼓起掌來,單薄的響聲在休息室裏分外清楚。

    “媽媽,你愛爸爸嗎?”景珩突然問。

    程霧宜沒有半分猶豫地點點頭:“愛。”

    景珩撓了撓腦袋,跟程霧宜在一起,他喜歡每一句話都加上媽媽,仿佛叫不夠似的。

    “媽媽,”景珩又問,“什麽是愛?”

    程霧宜垂眸認真想了一會兒,反問道:“那阿珩覺得什麽是愛?”

    小男孩想了一會兒,吐出四個字:

    “雨氣草草。”

    程霧宜微微蹙眉:“……什麽?”

    “哎呀,媽媽笨,愛就是奶茶呀!”景珩光腳踩在程霧宜腿上,調皮地捏了捏她的臉,“爸爸只給媽媽買奶茶喝,不給阿珩買。”

    接着又佯裝生氣地雙手交抱,傲嬌道:“哼,随便,反正我也不愛喝。”

    程霧宜愣了一會兒,頗有趣味地欣賞了好一會兒小孩子耍脾氣的模樣,然後又過去哄他。

    和他爸爸一樣,景珩常常生氣,常常需要人哄。

    卻又常常非常好哄。

    一個輕吻便就足夠。

    臺下此刻又爆發出掌聲,程霧宜看見景峥從臺上走下來。藝術展開幕算是文藝界的大事,今天美術館也來了不少的記者,景峥剛一下臺就被團團圍住,過了好一會兒才得以脫身。

    男人走到一層的休息室來,看見程霧宜坐在沙發裏,正在教阿珩寫字。

    看見爸爸進來,景珩的眼神一下亮起來,說了句爸爸你怎麽才來,然後興奮地催他帶自己去公園玩兒。

    市民公園就在市立美術館背面,離美院家屬院也很近。

    周末的春天,公園裏到處都是出來郊游的人。

    公園門口,有不少商販在賣各種露營用品。

    他們這一趟出來得急,本意也只是想來散散步,程霧宜除了背了些阿珩要用的水杯和汗巾,別的什麽也沒有準備。

    阿珩和這個世界交手的時間尚短,好多東西都是第一次見,新奇得不得了。小朋友拽着媽媽的手,每一個商販輪流逛下來,什麽都想要。

    程霧宜在這方面并不會滿足孩子的所有欲望,只讓景珩挑自己最想要并且一定會用的三樣。

    景珩仔仔細細又小心翼翼地挑選着,拿了又放,挑了塑料寶劍和一瓶肥皂泡泡水,寶貝似的抱着,後面跟着的司機想幫他拿,小景珩卻怎麽也不肯撒手。

    他又來到一個攤位。

    景珩盯着看了許久,老板見他有興趣,連忙推銷道:

    “小朋友,想放風筝嗎?”

    景珩沒說話,老板又指了指天空:“看,就是天空上飛的那個。”

    “像鳥一樣。”

    小男孩眯着眼擡頭,沒一會兒就覺得暈眩,然後轉過身對着程霧宜和景峥堅定道:

    “爸爸媽媽,我要玩這個!”

    景峥也在看天空中的風筝,然後道:

    “景珩,那你自己挑一個,等下自己放。”

    景珩大概真的覺得這個好玩,在那兒精挑細選着,來回比對,好不容易選好,直接拿着風筝就沖出去老遠。

    市民公園不算小,人工湖周圍是一大片草坪,上面紮了不少帳篷,到處都是野餐布。

    程霧宜坐在草坡高處的長椅上,看着不遠處的父子兩放風筝。

    景峥弓下身子,看着景珩拆掉風筝的塑料包裝。

    小家夥拿着線軸和透明的風筝線,蹲在地上來回鼓搗着,怎麽也弄不明白。景峥在一旁看着,并沒有立刻幫忙。

    但即使手被風筝線一團亂地纏在手上,小景珩的情緒依舊非常穩定。他沒有哭鬧,只是左手纏右手,嘗試着打圈,把線整理好。

    景峥脫了西裝外套,終于過來幫他。

    男人輕巧地幫着景珩解着風筝線,嘴裏還念念有詞的。和他們隔着一些距離,程霧宜并不能聽清楚景峥在說什麽,但猜測他應該是在教兒子怎麽放風筝。

    果然,景珩馬上就迫不及待組裝起風筝來。

    東風微微刮着,将程霧宜的長發吹得微微淩亂,也将景珩手上的風筝吹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景峥想讓景珩探索。小朋友右手拿着風筝,左手扯着線,仰頭看了一眼太陽,又看了一眼爸爸。

    他随即扭頭,表情堅毅地目視前方,開始助跑起來。

    但他的步伐還太稚嫩了,根本跑不過風,小風筝随着小男孩的步子就他肩後一聳一聳,根本沒飛起來。

    景珩不時扭頭朝後查看着,一個沒注意就栽在了草坪上。

    景珩他爸這次又是直接笑出了聲。

    景峥單手反手勾着西裝外套,非要等景珩自己爬起來之後,才再走過去,幫小家夥拍去褲管上的泥土。

    然後他拿過景珩手上的風筝,開始示範起來。

    纏好線,只需要微微跑動一下,再根據風向調整一下角度,風筝在景峥手裏,很快就飛上了天空。

    程霧宜看着天空中那只最普通最傳統的蝴蝶紙鳶,突然想起來,這個市民公園景峥小時候他媽媽應該也經常帶他來。

    現在,是景峥在帶着自己的孩子來了。

    她眯起眼睛,阿珩為了能讓風筝更容易地飛起來,特意挑了小號的風筝。

    小小的風筝越飛越高,程霧宜做的位置又逆光,沒能再找到那只蝴蝶的蹤跡。

    它似乎飛遠了。

    而不遠處的景珩也保持着仰頭的動作。小朋友高興得手舞足蹈,頭仰得太往後面,直接頭重腳輕朝後坐了下去。

    摔了跤,還是後腦勺着地,但景珩似乎更興奮了,坐在地上,不僅沒哭,反而笑得更加開懷。

    景峥的心神被阿珩分去,沒再管風筝,只随意牽着線,另一只手連忙去撈倒在地上的小家夥。

    程霧宜從媽咪包裏拿出濕巾和阿珩的熱水杯,起身也準備過去幫忙。

    他們中間隔着不少的距離,程霧宜從斜坡上走下去,全身心都關注着阿珩,沒再注意別的。

    突然——

    視線突然被蒙住,有什麽東西降臨在她肩上。

    是一只蝴蝶。

    不。

    是一只風筝。

    是,那只風筝。

    程霧宜從肩上拿下那只小巧的風筝,定定地愣着神。

    謝遠婳那副未完成的風筝肖像好像終于在此刻圓滿。

    “哦~風筝飛到媽媽手上去了!”不遠處阿珩的聲音傳來,帶着幼嫩和興奮。

    嗯,風筝是飛到程霧宜手上來了。

    暮春的傍晚,有粉色的天空。陽光太明媚了,哪裏都被渲染到極致溫柔。

    湖面上波光粼粼,草坪上有人在吹泡泡,随着微風飄散過來,發出琉璃般的五彩光芒。

    逆着光,程霧宜仿佛看見一個人拿着線軸、一步一步向自己走過來。

    男人的輪廓被暈染得柔和,面容因為溺在光明裏有些不清晰。

    雖然看不清楚,但程霧宜內心只剩安心。

    因為她無比明白,

    他從來都是,一直都是,也永遠都會是——

    霧的風筝。

    最後一章換我們51拿風筝,景峥拿線吧。

    然後還是寫一點完結感言。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最喜歡的情節,可以留言告訴我。

    我在連載的時候,一直在克制我的自我意識入侵到這個故事。我一開始稱呼他們男女主,後來叫他們名字。再然後他們變成我的戀人宇宙裏小小的一對。

    最後,我和他們道別。

    看着他們從兩個名字越長越大,像是看着小鳥從殼裏鑽出,然後頂着蛋殼,冒出毛茸茸的腦袋。

    怎麽,小鳥就要飛走了呢。

    我寫的時候,當然不可能和他們同頻。可我總覺得,他們該是暮春的戀人。暮春是放風筝的好時節,暮春也有很多缥缈的雨霧天氣。當然,無論你在哪個季節讀到這個故事,都希望你一世好夢。

    “習慣了離別還會因為分開而掉眼淚嗎?”

    我會,我永遠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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