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雾宜明白,这是景峥在威胁她,为的大概就是今天她在教学楼把他从郑俊鹏那儿支走这件事。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又在猜测他。
却又始终,都没办法看透他。
剩下的一个月,程雾宜都乖乖去小诊所换药。
十二月模拟考之后,程雾宜背着书包最后一次去了小诊所。
胡医生细心地为她揭开包裹住右眼的纱布:“阿雾,睁眼看看。”
程雾宜乖乖照做。
其实用一只眼睛看世界也没什么不同,只是视角突然开阔了许多,程雾宜眨了眨眼睛,适应了一会儿。
“胡医生,上次你给我的药膏还没用完,我以后还用自己搽吗?”
“……”
“胡医生?”
胡医生这时候才回过神来。眼前的小姑娘,那双眼睛实在美丽得太过耀眼,他见过无数双眼睛,也没有一双让他如此被摄心魄。
狐狸眼,脸小所以显得更大,因为伤好初愈的缘故,眼尾扫着红,眼睫像是天生就生着雾气,更惹人怜爱。
“不用。”胡医生将纱布丢进垃圾桶,慈爱地摸着程雾宜的头,“我们阿雾,早该变回漂亮孩子了。”
送程雾宜出去的时候,胡医生看了一眼门口,随口问了句:“小景没陪你啊。”
程雾宜摇头,但也没多说,径直回了家。
景峥不来也没关系。
他知道她会乖乖听话的。
回到家里,程雾宜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少女模样清丽,虽然性格内敛,容貌却是有攻击性的。她美得很张扬,狐狸眼,鼻梁带一点驼峰,鼻尖很俏,朱唇榴齿,没半点不是造物主精心雕琢的杰作。
但隔天早上上学时,程雾宜还是戴上了墨镜,遮住她最惊艳的眉眼,又变回了那个外人眼里平凡甚至丑陋的小镇姑娘。
校门口换了新出的大榜——
是模拟考成绩出了。
下午是表彰大会和动员大会,郑俊鹏照例还是第一名,还包揽了生物和英语的单科第一名,几乎就没下过颁奖台。
巧得很,生物单科第二第三是景峥和程雾宜。
两人等在台下准备领奖的的时候,人群中的袁雨诗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自从上次在厕所吃瘪之后,汪丹颖就很不服气,此时抱着手,啧啧道:“你看程雾宜那副样子,装什么呢?贴都要贴到咱们景班身上了。”
袁雨诗没说话。
汪丹颖丝毫没察觉,撺掇道:“我说雨诗,你真的咽得下那口气啊,那女的以为自己谁啊,一个丑逼还威胁人的!”
“……”
汪丹颖拿胳膊捣了捣袁雨诗:“雨诗你到底听没听我讲话——”
袁雨诗:“——听你妈,你他妈能不能闭嘴,吵死了。”
“……”
-
台上,郑俊鹏正作为学生代表讲话。
程雾宜在台上看他,郑俊鹏不高,身形看起来有些羸弱,写的发言稿也是八股范文,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旁边有一声低低的浅笑。
程雾宜看景峥的眼神有些尴尬,小声问他:“什么时候能去扬凌会所?”
景峥挑眉:“眼睛好了?”
程雾宜点头。
意识到景峥在看她哪里,程雾宜扶住墨镜,有些为难:“现在还不能摘。”
“不过我不会骗你。”她立刻承诺,“我发誓。”
景峥眼里闪过几分促狭:“骗我怎么办?”
程雾宜呆了几秒。
景峥想了一会儿,于是笑着问她最在乎的人是谁。
被这么一提醒,程雾宜才明白。
原来她的誓还没发完。
诸如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之类的咒语,她还没念呢。
最在乎的人。
程雾宜陷入某种难以自持的情绪。
本来是要说程大有的,但和景峥对视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有些恐惧。
说好了不会骗他的。
于是。
她只好说:“妈妈。”
有些讽刺、又有些可笑。
程雾宜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个事实,第一次敞开心扉,却是对着这么一个,对她来说,是全力想逃避远离的人。
景峥盯着她,看着她那副模样,半晌笑了:“吓到啦?”
“……”
少年温和,语气却很认真。
“是我不好,只是开个玩笑,下周行吗?”
程雾宜点头。
后来两人上台领单科奖表彰,上台阶的时候,景峥那句轻声的话就钻进程雾宜耳朵。
他还说——
“没有不信你过。”
程雾宜:“……”
在台上的时候,程雾宜随意站在了郑俊鹏旁边,心里还盘算着去扬凌会所的事,然后就听见景峥说了句。
“站错了。”
程雾宜回过神来,说了句抱歉,连忙就想让出位置。
这回景峥干脆拽了拽她袖子,指了指。
“我说他。”
按照名字排序,景峥是第二名,理应站在中间,但现在,是程雾宜夹在了两个男生中间。
要换位置有很多种方式,郑俊鹏看了景峥一眼,又看了看程雾宜,挪开脚步站在了景峥身旁。
表彰仪式结束之后,学校提早放了学。
程雾宜背着书包,正打算出校门,就看见景峥正和郑俊鹏一起,拎着拖把和扫帚,往礼堂那儿走。
礼堂刚开完表彰仪式需要人打扫,程雾宜是知道的。
但几乎下一秒,景峥手上拎着的水桶,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泼到了郑俊鹏身上。
第三次了。
程雾宜这样看景峥如此对待郑俊鹏,第三次了。
少女拉着书包包带,这回她没犹豫多久,径直跑了过去。
“郑俊鹏。”程雾宜轻轻喊道。
两个男生全愣住了。
程雾宜舔了舔嘴唇,不敢看景峥,全身都微微发着抖对郑俊鹏说:
“生物卷子我有几题订正不会写,你能教教我吗?”
“……”
程雾宜又叫了一声:“阿鹏。”
景峥:“你叫他什么?”
接着他立刻伸出手:“卷子给我,哪题不会?”
程雾宜咬着唇,捏着书包带强撑着没动。
景峥手悬在半空中,咧口轻笑了声:“也是,谁叫我不是第一名。”
“行啊,程雾宜,搞区别对待了,我倒变成电灯泡了是吧。”男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拿过郑俊鹏手上的扫帚:
“走了。”
直到景峥走远,程雾宜的心跳才稍减。
她从书包里拿出包餐巾纸递给郑俊鹏:“要擦擦吗?”
郑俊鹏打量着她,接过那包餐巾纸,然后才出了声:“哪题?”
程雾宜哦了一声,慌乱地从书包里翻出错题本,随便指了几道题。
郑俊鹏看了几眼:“有点难,而且还有很多变种的题型。”
程雾宜有些难为情:“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郑俊鹏笑,“不然去我家?我好好给你讲。”
“啊?”
郑俊鹏中等身高,身形有些孱弱,打量着程雾宜道:“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我妈也在家。”
男生阴郁的笑容让程雾宜莫名有些发怵,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好。
程雾宜不知道郑俊鹏家在哪里,跟在郑俊鹏身后,走到公交车站时,才反应过来。
“要坐公车吗?”
“怎么了?”
“就是……”程雾宜道,“你肯定也听说过吧,最近常出现一个公交色狼,好像就在这几条公交线上。”
“没听说过。”郑俊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嘴角干干扯了扯,蹦出两个字,“无聊。”
程雾宜有些尴尬,正好公车到了,也就和郑俊鹏一起上了车。
车停在云嘉美院附属家属院的时候,程雾宜愣了一瞬。
但也不应该惊奇的,第一次撞见景峥凌虐郑俊鹏的时候,也就是在这里。
郑俊鹏带着程雾宜去了家属院后面的某栋楼。
他家很温馨,郑俊鹏的妈妈对程雾宜很好,不时送些干净的瓜果到房间里来。
程雾宜试探问道:“你和景峥……真的是朋友吗?”
“是啊。”郑俊鹏回答得毫无犹豫,扭头看她,“你怀疑我?”
“……当然不是,你误会了。”
郑俊鹏的眼里毫无波澜:“那就是怀疑景峥。”
“……”程雾宜噎了一会儿,只是说,“有不会的题,我以后还可以问你吗?”
郑俊鹏正帮她写解题思路:“当然。”
这道题正好是解刨题,郑俊鹏像是来了兴趣,帮程雾宜讲完这道题还不够,甚至从自己书柜上拿了很多专业解刨的书本给程雾宜拓展。
程雾宜瞟了那书柜一眼,只见不大的书柜上,居然有一半都是解刨相关的书,随手翻开一本,满目的血腥照片,饶是程雾宜胆子并不算小,也觉得反胃。
和郑俊鹏单独相处的感觉并不好,强撑着听他讲完,程雾宜道谢,想了想还是暗示道:“如果以后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找我。”
郑俊鹏停下笔:“什么忙都可以?”
程雾宜点了点头。
她并不打算告诉郑俊鹏她看见过景峥霸凌他的事情,即使她对景峥好奇大于惧怕,但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仍让她下意识选择自保。
男生笑了,和景峥那种笑容不同,郑俊鹏看程雾宜,仿佛都是带着审视和打量。
这眼光过于直接和赤裸裸,让程雾宜不太自在。
郑俊鹏抱着手,微眯起眼睛,开口问道:“你和景峥关系,怎么样啊?”
程雾宜:“班长他人很好,会照顾到每一个人,没人不喜欢他。”
“但他对你不一样。”郑俊鹏斩钉截铁地打断。
“……”程雾宜噎住。
能有什么不一样呢?不过是,她被袁雨诗她们欺负了,而他,出于正义感或者恻隐之心,多给了她一些关怀而已。
而这些关怀也不过是,他囿于班长这个人设壳子下的
假象罢了。
她和郑俊鹏都应该无比明白这一点才对。
“你想多了。”于是程雾宜说。
出门的时候,郑俊鹏要了程雾宜的微信。
郑俊鹏的微信头像是一只橘猫,背景有篱笆和梧桐,像是在一个后院拍的。
-
严格意义上来说,云嘉市不算有冬天。
气温降到十度左右,天已经黑透了,程雾宜穿得薄,裹紧了身上的校服外套,穿过家属院的小巷子,准备回家。
“喂。”
太寂静了,甚至有回声。
少女的脚步刹然止住。
她害怕地朝后面望了望。
昏黄的灯、萧瑟的风、还有她纤细的影子。
就是空无一人。
“上面。”
程雾宜于是乖乖仰头。
景峥啧了一声,语气里的不耐很明显,拖长调子:
“——左边。”
四目相对。
景峥就撑手坐在程雾宜左前方的矮墙上,他单手勾着书包,校服外套的袖子捋上去点,冷白小臂上青筋露出来,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小瞎子,你是真的眼光挺差的啊!”
以前程雾宜眼伤没好时,景峥从不这么叫她。
现在这样,倒像是被她气到没脾气了。
程雾宜抬头,有些紧张地看他:“你……你跟踪我吗?”
“是又怎么样?”
“……”
少年敏捷地跳下来。
“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程雾宜有些局促:“就……讲题。”
景峥:“哪几题?”
程雾宜从书包里拿出生物卷子,听话地将题目勾出来。
景峥根本连看都没看,就说:“我也不会,你来教我。”
程雾宜:???
-
景峥的家和郑俊鹏家很不同。
家居装潢有些旧,能明显看出岁月和使用的痕迹,但布置和做工都很不俗。
“以前来过美院家属院吗?”景峥问。
怎么可能没来过呢,但程雾宜强装镇定地摇了摇头。
大门墙根处,放着一袋刚开封不久的猫粮。
“你养猫啊?”
景峥噢了一声,声音闷闷地:“以前养。”
景峥家不算小,程雾宜光阳光一扫,就能看到至少三个房间。
客厅挂着一幅画,油画,静湖、榉木和缀满覆盆子的灌木丛,和景峥的微信头像风格一致。
景峥察觉到程雾宜目光,主动介绍道:“我妈画的,她以前是画家。”
“你一个人住吗?”
景峥嗯了一声正要关门,就见对门出来了一对中年夫妇。
中年夫妇明显是和景峥很熟,站在门口说家里电视坏了,想让景峥帮忙修修。
景峥让程雾宜稍等,去了对门。
程雾宜就乖巧地坐在沙发等待。
一阵刺耳高频的滴滴声响起来。
像是某种仪器发出的警报声。
她本想等到景峥回来,可是警报声越来越大,程雾宜坐立难安,不自觉先起身朝声源走去。
声音是从地下室发出来的。
程雾宜踩着楼梯走下去。
地下室门口,房间紧闭,上面还挂着一张泛黄的日历。
程雾宜看了看,是二零零八年的。那年奥运会,举国欢腾,这张日历上,画的也是那年的吉祥物福娃。
门板正中间,还挂着一只香囊,早就没什么味道,只有囊体上还写着——
【出入平安】
确定了声源,程雾宜正准备出门叫景峥。
只是刚一转身,男生充满侵略感的气息就扑过来。
景峥一手压在门板上,罕见地有些紧张,甚至连气息都不太平稳。
“是摄影用的暗房,不能见光。”
景峥会摄影程雾宜是知道的。之前学校有活动时,景峥会负责照相,本来程雾宜以为这也是他班务的一部分,现在才知道,这还是他的爱好。
“警报应该是胶卷过曝了,不是什么大事,机器有些老了,所以声音大得有点夸张。”他解释。
程雾宜眨眨眼睛,少女有些窘迫了翕张下唇:“对不起。”
片刻沉默。
下一秒,程雾宜脸上突然被冰了一下。
低头看去,是男生将一罐冰气泡水贴在她脸上。
程雾宜猛地一个激灵。
景峥笑着问她:“为什么说对不起?”
程雾宜解释:“我没想进去的……”
“行,道歉也就算了,”景峥笑得更深,“脸红又算怎么回事?”
“……”
又过一会儿,机器的警报声自动停了。
程雾宜接过那罐气泡水,走到客厅,坐下来强装镇定地打开书包。
竟然是真的想给他讲题。
茶几上,男生单手撑着脑袋,男生眼皮懒懒半耷着,听女生给他讲转氨酶和atp。
虽然那些题目他闭着眼睛都会做,但她的模样认真,景峥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放水,时不时还提问。
真的很会装。
“这题的解题思路就是……”程雾宜说着,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程大有。
程雾宜看了看时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已经是快八点了。
“喂,爸。”
“囡囡宝啊,怎么还不回家啊,去哪儿了?不是说今天会早放学吗?”
程雾宜攥着手机,紧张地看了景峥一眼。
偏景峥并没有看她,一边在卷子写题一边问:“你饿了吗?要不要先吃个——”
话还没说完,程雾宜也顾不上什么,直接捂住了他的唇。
电话那头程大有敏锐地察觉到异样:“阿雾,你在哪儿啊?那边怎么有男生的声音,你跟男生在一起?”
“没。”程雾宜很快否认,“我留下来做卫生,刚从学校出来,是个路人同学。”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景峥眼底打趣的意味明显,抓住程雾宜的手,出声道:“不饿的话先去网吧打游戏也行,打完再吃。”
“……”
程大有这回是彻底信了,叮嘱道:“囡囡啊,你离你们学校那些坏学生远一点。”
“我知道的爸,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程雾宜收拾东西就准备告辞。
“怎么谢我?”景峥问。
“……”程雾宜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明明,他是罪魁祸首才对。
“你爸爸管你很严啊?”景峥感叹了一句。
其实也没有。
程大有只是在她和男生交际这方面尤为紧张和敏感。
景峥猜测道:“担心你早恋?”
“他只是怕我也会突然离开他。”程雾宜喃喃说了一句。
就像……
就像妈妈一样。
饭自然是吃不了的,程雾宜背上书包出门。
“今天,谢谢班长。”
景峥没说话,随手从门口的衣架捞了一件薄毛衣外套出门送她。
纯白色的毛衣,衬得少年脸庞更加纯洁干净。
于是程雾宜再次道谢:“我家有个水果摊,你喜欢吃什么水果,我明天带给你。”
“……”
“班长?”
长久的沉默。
久到,楼道里的声控灯都自动熄灭了。
黑暗里,程雾宜看不清男生的面孔,只听得见他那几乎等同牢骚的自言自语。
“叫他就是阿鹏。”
“叫我就是班长。”
紧接着,几乎是刹那,她陡然捕捉到独属于少年那种温热又干净的呼吸声。
他就是那样靠近她,轻扯住她的袖子,忿忿问她——
“班长班长班长。”
“程雾宜,你装什么傻呢?我他妈没名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