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晚独自在顾府后门里下了车,府里空荡荡的(),陶夫人和顾道之都不在?()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到亲朋家中奔走求援去了。
宫门前那一幕以张操触门而死,顾休之和一干带头的士子下狱为终结,顾玄素当世人望,张操又是吴郡张氏这一辈中的杰出子弟,如今落得这般下场,非但在江东士子中引起极大震撼,就连修撰国史的著作局也起了兔死狐悲之感,纷纷上书为顾玄素正名,为顾休之和众士子求情。
消息一经传开,登门吊唁的宾客越发多了几倍,便是先前素无来往的人家也都要来灵前敬一炉香,聊表支持抚慰,灵堂内外挤满了人,傅云晚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方便露面,便又默默回到先前陶夫人给她安排的那个小院落脚。
此时不能举哀,便取出纸笔想要继续默写,蘸饱了墨,老半天却写不出一个字,脑子里纷纷乱乱,突然一下子都被那个令人恐慌的预兆填满了。
上次月信还是腊月初,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六十多天了。拿一次桓宣发怒,弄进去了。但是她事后喝过避子汤。她月信一向不太准,大夫说是身子有点弱的缘故。但迟了这么多天,从未有过。
哒一声轻响,笔尖的墨滴落下来,在纸上染出一个黑点子。傅云晚看着那团不断扩大的墨迹,心里越来越凉,她会不会,已经怀上孩子了。
呼吸凝固着,艰难地吐着气。
一开始不想怀孩子,是觉得对不起谢旃。后来一半是她的主张,一半是桓宣的主张,他说她年纪小身体弱,不怀更好。他一直都很谨慎,即便是最后那次失态,事后也给她喝了避子汤——可如果有了呢?
手脚冰凉着,在潮湿寒冷空气里独自坐着,她眼下的境况,恐怕,很难承受这个孩子的到来。
冷得很,紧了紧领口又抱了胳膊,依旧挡不住寒气。江东的冷不同于北地干燥直爽的冷,而是那种潮湿的、无孔不入的感觉,让人骨头缝里都是湿凉,突然一下子,那样强烈地想起了桓宣。有他在的时候她从不会有这种感觉,他火热的胸膛从来都是立刻就能够驱散她所有的惶恐。
他现在,到了哪里?他还恨着她吗?还是,已经忘了她?
幽州,范阳郡。
大军已于前日拿下代郡,幽州所属郡县眼下已全部攻克,桓宣低头看着地图上冀州一代地势,正在思忖着要从哪处下手,忽地听见王澍说道:“明公,该春耕了。”
桓宣抬眼,窗外杨柳枝头绿意浮动,这些天只顾着打仗,连时序轮换都不曾留意到。
“今年还是照着往年安排?”王澍问道。
桓宣顿了顿。六镇寒冷贫瘠,一年中只有春夏两季可以种粮,入秋后最多十天便要下雪,随即冻土数尺,便是仙丹播下去也长不出根苗,因此每年春天冻土刚一化开,春耕便成了六镇军民头一件大事。除了轮班戍卫的士卒,其他军民全都会返回分配的田地开始耕种。为了春耕更快速有效,王澍还按着军中管理的法子将各部士兵分成几班,各自负责一块区域,又选了有
()经验手脚快的一班人留作机动,随时援助各处,从前六镇镇兵的粮食全靠中原供给,自从开始囤田和集体春耕后,缺粮的问题大为缓解,虽然还做不到自给自足,但至少不用那么依赖中原了。
如今既要拓土开疆,却不能只局限在六镇一处,况且就算把六镇的土地全部利用上,也很难供给全部。疆土日渐扩大,重心也该跟着挪挪:“休战十日,尽快把幽州这边各级吏员填补上,再把耕地捋一遍,今年春耕重点放在幽州。”
“我昨日拟了一个名单,明公请看。”王澍呈上一张单子过来,“人手有点缺,眼下个个都得身兼数职,若想长久,还需广招人才才行。”
桓宣接过看了一眼,多数是先前在六镇的旧班底,也有些眼生的名字,王澍一一都做了备注,有的是幽州原有人手中挑出来的,有的是新近招揽的。点头道:“先就这么安排吧,招人的事你拟个榜散出去,不拘南人北人,不论出身贵贱,只看才干品行。”
“是。”王澍答应着又道,“幽州春耕的话十天恐怕不够,这边适于耕种的土地虽多,但先前北人不事生产,大片都已荒废,光是清理、翻土、追肥就是个大工程,至少还得再添五六日。”
桓宣想了想:“冀州那边春耕开始了吗?”
王澍一听便明白,他是惦记上冀州了:“开始了,那边比这边更暖和,昨天已经陆续开始春耕。”
“那就多休五日,让他们也耕完田。”桓宣道。
眼下冀州虽然还是代国的地盘,但他有信心在秋天之前全部拿下,那么春耕这批粮食将来就是他的粮,自家的口粮当然不能含糊,多给五天时间,也让他们好好弄完春耕。
外面侍卫突然叩门:“大将军,怀朔那边把应季衣服送过来了。”
桓宣皱眉,他并没有要什么衣服,正要问时,王澍解释道:“是我命那边送过来的,这都春天了,明公还穿着冬天的衣服鞋袜,也不方便。”
桓宣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果然还是冬日里常穿那件锦袍,袖子都磨花了,他于衣食住行一向不太在意,近来打仗又忙,根本想不起来更换,约莫是王澍看不过去,索性替他安排好了。
侍从们抬着几个箱子进来,桓宣瞥了一眼,突然顿住。他的箱子都是漆黑一口毫无装饰,但这批里头有两个箱笼是暗色的朱漆,锁扣精致还描着花边。
不是他的,是傅云晚的。
***
入夜时灵堂那边依旧灯火通明,不断头地有吊客前来。顾休之依旧关在狱中,有更多的人叩宫请愿,在宫门外密密麻麻跪了一片,景嘉一概不见。陶夫人不久前回府了,过来看了看傅云晚,又匆匆赶去前院照应。
傅云晚独自坐在房间里,苦苦思索。
方才陶夫人来的时候她几次张口,最后又都咽了回去。如今顾家正在节骨眼上,顾玄素一生令名没有任何污点,正是众人与景嘉论辩的关键,若是在这时候传出她未婚有了身孕,又让那些人如何开口?而景嘉必定会借题发挥,曾祖的声誉
,曾祖一生的心血,恐怕就再难扳回来了。()
手搭上小腹,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假如真的有了孩子,那么这个孩子,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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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隔着衣服,感觉到肚腹的柔软温暖,心里突然漾起一股强烈的温情。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怀抱,母亲的亲吻,对于这孩子的渴望和爱意几乎是一霎时便填满了心脏。她固然寸步难行,一无所有,连自己的将来都不知在哪里,可她如今的情形,难道比母亲当年更坏吗?
母亲在那样恶劣的情形下依旧养大了她,依旧给了她所有的爱和支持,她如今比那时候好了太多,假如真有了孩子,那么,她也该努力生下他,好好抚养他。
更何况她的父亲,是那样卑劣无耻的傅崇,这孩子的父亲却是那样顶天立地,一腔赤诚的大好男儿。
她该生下他,好好抚养他。更鼓敲响三下,傅云晚对着灯火,拿定了主意。
想办法找个大夫确认一下,假如真的有了孩子,那便离开顾家,找个地方悄悄生养。她要这孩子,她也绝不会给顾家抹黑。
范阳郡。
刁斗敲响三声,桓宣放下公文起身,余光又瞥见角落里那两个箱笼。
暗色的朱漆,精致的花边,夹在他那堆箱子里那么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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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当时她拿性命威胁,跟着谢旃走了,走得那样急,什么东西都没带,都还留在队伍里。再后来他直接从雁门关赶去御夷,辎重之类交给了王澍,想来是王澍带去了怀朔,如今怀朔那边又当成他的东西送过来了。
心里突然就有些烦乱。这些天里王澍多次跟他禀报过江东的情况,他知道景元和病重,景嘉专权,谢旃被软禁,但王澍从不曾提起过傅云晚。
他上次发了话不许再提,王澍倒是听进去了。只是没想到如今她的痕迹,这么大这么明显的杵在眼前,狠狠提醒着她的存在。
昔日种种突然一下子全都活了过来。他抱着她去箱笼里拿针线,那时候她刚刚死里逃生与他重逢,逃命时脚上打了许多血泡,他揪了头发,她来穿针,他握着她的脚放在膝上,一个个给她挑。
以为忘了,其实从来都不曾忘,压在心里哪个地方,只消一点点诱因,呼一下便全都活了过来。啪一声拍上公文,快步走去门外站着。
院里种着一棵柳树,光秃秃的枝条在灯笼底下晕染出极淡的绿色,是春天了,她走的时候还是冬天。
一眨眼已经这么久了,都快赶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了。
也是笑话,当初竟会以为他们在一处那不到两个月,就能抵得上她跟谢旃的好几年,以为凭着这不到两个月里的耳鬓厮磨,死生相护,就能赢得她跟他回去。
笑话。她都已经抛弃了他,他为什么还要为着两口破箱子,一次次想起她。
“来人。”桓宣扬声唤道。
侍卫飞快地过来,桓宣望着那光秃秃的柳树:“把我屋里那些箱笼……”
侍卫等着他的下文,他却又不说了,许久,一转身进了屋。
()***
建康。
翌日顾家依旧是络绎不绝上门吊唁的宾客,顾道之还没有回来,虽然顾休之叩宫之前交代过若是他有不测,家中不要再管此事,可手足之情,如何能够不管?家里没有男人主持,陶夫人忙得脚不沾地,昨日还能抽空来看看傅云晚,今日却是根本没时间进内院。
傅云晚拣着午后没人的空档里,支开侍婢,独自悄悄出了后门。
昨日回来时她留心过路上的情形,几条街外就有一个医馆,她从来不曾在顾家公然露过面,那边的人应该不认识她,更不会想到她是顾家人。
医馆开在长街背面,午后正是人少的时候,傅云晚整了整幂篱,鼓足勇气走进门里。大夫正伏在案前打盹儿,听见动静抬起头:“这位……”
幂篱外罩着的青纱一直垂到腰下,看不见脸,只能从身形分辨出是个年轻女子,大夫心里猜测着对方的来意:“女郎有什么吩咐?”
傅云晚低着头,明知道看不见她的脸,心里还是怕,极力让声音显得平静些:“诊脉。”
这没头没脑一句话让大夫也有些犯难,只得拿过脉枕给她垫着,因她是孤身来的女子,也不好直接搭上去,取了帕子垫着听了一会儿,越发摸不着头脑:“女郎心脉有些郁结,近来想必经常失眠、胸闷,可以开些安神疏散的药。”
“我,”傅云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强烈的羞耻和惶恐,“劳你看看是不是……喜脉。”
声音细得如同蚊蚋,大夫努力才能听清,吃了一惊连忙又去听脉,问道:“娘子成婚了吧?”
脸上火辣辣的,傅云晚咬着嘴唇嗯了一声,眼前不知第几次闪过桓宣的脸。他曾那样欢喜着要带她一起回六镇,她却辜负了他。假如那时候跟他走了,此时便是他陪着她一道来看诊吧,他会不会很欢喜?应该是的吧,虽然他舍不得让她怀孕辛苦,但她知道,若是有了,他一定会很欢喜。
耳边听见大夫问道:“上次月信是什么时候?”
“腊月初。”傅云晚低声说道。两个多月了,便是不来看诊,自己也能确定。
“那必是有喜了。”大夫笑道,“恭喜娘子。”
千百种滋味一齐涌上,傅云晚沉沉地吐着气:“先生能够确定?”
“我行医十数载,绝不会看错。”大夫笑道,“娘子脉息有点弱,身体虚寒,这安胎之事可不能掉以轻心,我给你开几副药,吃几天先看看,等吃完了娘子记得过来再诊一诊。”
窸窸窣窣的纸笔声响,大夫在开方,啪嗒啪嗒抽屉开合,在秤药配药。傅云晚垂头坐着,不由自主,又捂住了小腹。真的有了,她和桓宣的孩子。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一个人。她不能再这样随波逐流地活着,她得为他们的孩子好好筹划,将来该怎么办。
范阳郡。
刁斗三声,桓宣在梦里,看见了傅云晚。
是那夜给她挑脚上血泡的情形。她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脖子,她的手软得很,香
气甜的很,没了骨头一样,伏在他身上。桓宣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清醒时脑中绷紧的弦松开了,放任自己沉溺。
他亲了她的嘴唇,是那夜的情形。亲了她的脚趾,也是那夜的情形。他又往别的地方亲下去了,不是那夜的情形,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连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渴望。
颠倒,上下,狂风骤雨,他又听见了她的叫声,细细的,哽住了又不曾哽住,似欢喜又似痛苦,让人浑身的血液全都沸腾了。最狂放处她突然推开他,谢旃来了。
恨怒之中抽刀劈下去,她哭喊着过来阻拦,桓宣猛地睁开了眼。
天还没亮,屋里黑漆漆的,烦躁中扯下底裤扔掉,起身点了灯去箱子里找衣服,那手摸了又放下,放下又摸住,终是忍不住,打开了傅云晚的箱子。
收拾得整整齐齐,都是她的物件,衣服鞋袜帕子之类。桓宣垂目看着,鼻子里闻到久违的香气,万万想不到这么久以后,在这尘封的箱子里,闻到了梦里刚刚闻到的,她的香气。
许久,伸手到箱子里摸了一把,软得很,真是奇怪,她连衣服都是软的。眼梢却突然瞥见一双黑色的袜子。
很大,颜色款式也不是她穿的,心里突地一跳,急急拿在手中看着,只做了一半,黑色细绸里絮着丝绵,封了口,银线锁边只锁了一半。动作突然僵住了,这不是她的袜子,尺寸也不是谢旃的,是给他做的。
她给他做的袜子。这样精致,这样用心,看看做的进度,大约谢旃回来之前,她都一直在做。
她给他做的袜子。女人心里爱谁,总会给那人做些东西,衣服鞋袜帕子之类。这袜子是给他做的,至少在那时候,她心里是爱着他的吧。
他到如今,才找到一点他与她曾经有过什么的证据。
耳朵里嗡嗡直响,手有些抖,眼有些热,说不出是恨怒还是怅惘,就那么拿着袜子怔怔站着,看着窗户上由黑变灰在变成白,天亮了。
桓宣沉沉吐一口气,丢下袜子,啪一声合上箱盖。
就算曾有过什么,也都没了。消耗干净了。
胡乱洗了脸出来,王澍也刚从外面进来,犹豫着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明公,江东有消息。”
心里似有什么预感,桓宣压着眉,沉沉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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