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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9 第 9 章
    细细的手指抓着袍角,桓宣低头,看见傅云晚湿漉漉的眼:“真的不怪阿婆,是我不冷,不想穿。”

    桓宣知道她为什么撒谎,她是怕他责罚荀媪,这让他想起了谢旃,他们都有一种为了他人隐忍周全的特质,不像他,从来都要以牙还牙。不由自主放软了声音:“你不要总想着息事宁人,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万一有什么,吃亏的是你自己。”

    傅云晚知道,他已经看破了她的谎言,可她能怎么办。这些年里都是荀媪照顾谢旃,待他比待亲生儿子刘止还好,如果因为她受了责罚,让她九泉之下,有什么面目去见谢旃。“你别怪阿婆,都是我不好。”

    桓宣看见她的呼吸,散在冷风里化成淡淡的白雾,是冷的,可她咬定了不肯,那么也只能私下里再敲打敲打荀媪了。伸手将锦袍领口替她拢了拢:“待会儿我让人把衣服都给你送去。”

    丧事来得突然,孝衣之类都是临时赶制,由荀媪掌管,对她的确不太方便:“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不要再回傅家。”

    傅云晚躲了下没躲开,能感觉到他掌心灼热的温度,其实并没有碰到皮肤,然而下巴上脖颈上,在他靠近的一瞬,全都滚烫起来。僵硬着不敢动,余光里瞥见他在草荐上跪下,与她隔着一段距离:“是你那个妹妹骗你回家的?”

    傅云晚心里一跳:“不是的,她没有骗我。”

    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可傅娇除了转述傅崇的话以外什么都没说,所有的决定都是她自己做的,她们从小就亲近,傅娇没道理骗她。

    桓宣看她一眼,她一双眼带着水,清澈见底,真是奇怪,明明跟他一样都是受尽冷眼的杂种,她却还能以善意来看待每个人:“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听见我阿耶说起谢郎的死因……”喉咙哽住了,傅云晚转过脸,她不该跟桓宣回来的,她怎么都该进宫试试,天大的事,无非一个死。

    桓宣停下来,等她眼圈的红消下去点,才又问道:“回傅家以后,她又是怎么说的?”

    “阿耶让我进宫,我答应了,十妹她什么都没说。”

    桓宣看着她,谢旃把她保护得很好,这些人心险恶大约是不会让她接触到的吧?所以眼下他说什么,她大约都是不信的。又想起当初在兖州初进谢家,谢旃也曾这么护着他,那些质疑轻蔑的声音都是谢旃替他挡了去,不过他流落街头时早就看遍了世人嘴脸,并不会像她这般天真柔善,如今她这个样子,又让他怎么能放心回六镇?

    傅云晚许久没有等到他的回应,惴惴不安:“她真的什么都没说。”

    “也未必需要说什么,”元辂既想要她,那就不可能不对傅家施压,傅娇恰好听见那些话,恰好要来看她,又恰好傅崇就准备好一切立刻能送她进宫,这等小儿伎俩,也就只能骗骗她,“只要了解你的性子,稍加引导,就能让你往她想要的结果走。”

    “不是的,她不是那种人,”傅云晚分辩着,“我娘没了以后都是十妹和秋姨照顾我,再说十妹根本没理由骗我。”

    “也许是你爹逼她,也许有别的原因,”桓宣没再跟她争辩,“总之你那个妹妹,你还是提防着点。”

    傅云晚抿着唇,替傅娇委屈,又不知该怎么辩白,听见他低缓的声:“我已请人筮宅、卜日,七七过后在昆玉峰为佛奴下葬。”

    眼泪刷一下滚落,傅云晚说不出话,他微微侧身,向着她的方向:“下葬是假……”

    傅云晚心里突地一跳,盆里的火焰跟着一晃,侍卫长段祥走了进来:“大将军,傅家送了八娘、十娘进宫去了。”

    噗,傅云晚手中纸钱掉进盆里,扑得火焰猛地一暗,桓宣若有所思:“也许她不想进宫,所以骗你回去……”

    “你!”傅云晚哽咽着,谁都知道元辂暴虐,傅娇这一去生死难料,他怎么能在这时候还这么说?想辩,又从不知该怎么跟人争辩,眼泪滚滚落下,红着眼看他。

    桓宣话到一半又停住,默默等她,段祥欲言又止:“大将军,还有件事……”

    他没再往下说,看了眼傅云晚,桓宣知道大约是有什么不能当着傅云晚说的事,起身出了孝棚,段祥立刻凑上来:“属下又仔细核查了一遍,昨天灵堂起火时,有几人离开可能跟刘止有关。”

    桓宣心里一动,昨天他也是被刘止叫走的:“怎么说?”

    “老杨叔是前两天刘止让他订了一批鞋,昨天那会儿铺子刚好来送,王富马全是厨房上客人多水供不上,刘止跟厨子说叫他俩去帮忙。”段祥犹豫一下,“不过刘兄弟是谢郎君身边的老人了,也许是凑巧。”

    不,不像是巧合,现在想来那些书稿并不是多要紧的事,丧事办完再交给他也不迟,刘止却偏偏在那时候把他叫走。“去查查鞋铺为什么那会儿来人,再派几个妥当的盯着刘止,不要打草惊蛇。”

    想了想又道:“荀媪那里也派几个人盯着。”

    荀媪就这么一个儿子,刘止如果有问题,荀媪很可能也跑不了,可是为什么?桓宣望着阴沉沉的天,从谢旃出生,便是荀媪这个乳母跟着,兖州围城前谢母回江左娘家归宁,之后围城数月,谢父献城自尽,这么多年更是荀媪一个人兢兢业业照顾谢旃,而刘止,两三岁上便做了谢旃的随侍,算起来的话,情分比他还久。

    人做什么总要有目的,有好处吧,刘止烧了灵堂,能得到什么好处?桓宣想不出,沉吟片刻,抬步往荀媪屋里去。

    去跟她说说话,也许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孝棚里,傅云晚紧张地等着桓宣。下葬是假,他留下这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有一刹那突然生出荒谬的念头,也许谢旃没死,也许一切都是假的,下一瞬看见谢旃冰冷的尸体,眼泪夺眶而出。

    她真是疯了,她亲眼看着谢旃咽的气,她到底在想什么。

    火盆里纸钱窸窸窣窣烧着,已经很久了,桓宣还是没有回来,傅云晚紧紧望着门外。

    有脚步声往这边来,越来越近,人进来了,不是桓宣,是荀媪。

    傅云晚失望到了极点,怔怔问道:“大将军呢?”

    “大将军?”荀媪红着一双老眼,死死盯着她,“你怎么穿着他的衣服?”

    傅云晚猛地反应过来,原是想脱的,先是为了傅娇争执,后面又说起下葬,竟忘记了。急急忙忙来解,啪,荀媪将抱着的箱子丢在面前:“衣服,给你!”

    箱子盖没锁,被她一摔开了,傅云晚看见里面白汪汪的孝衣孝帽,荀媪嘶哑着嗓子:“你既有人给你衣服,还问我要什么?”

    傅云晚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迟疑着分辩:“我没有要什么。”

    “你不用这么说,你是主我是奴,郎君在时我尚且得服侍你,更何况是现在。”荀媪想着方才桓宣要她送衣服过来时冷肃的脸,想着桓宣看似随意实则别有深意的盘问,他是为傅云晚撑腰呢,就因为她太忙乱伤心忘了给傅云晚添衣服,桓宣竟然来盘问她,几十年里为谢家操碎了心,到头来竟落得这么个结果!“衣服全都在这里了,你想要什么尽管跟我张口,不用拿大将军来压我。”

    她不容解释转身就走,衣箱开着盖子丢在地上,傅云晚一阵灰心。

    她真的应该进宫去的,去了,也许这时候仇已经报了,就算报不了仇死了,也好过这么零零碎碎受煎熬。

    哀乐呜呜咽咽奏着,吊唁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看看已到傍晚,今天是停灵的第三天,按着规矩应该入殓,桓宣还是没有回来。

    他去了哪里?天光一点点暗下来,傅云晚咬着唇,如果他不回来,那么她就自己给谢旃入殓。

    膝行到灵床前,想揭开裹尸的白绢,手抖得拿不住,万箭穿心之时听见外面一阵响动,桓宣回来了。

    哪怕已经心灰意冷到极点,仍是不由自主生出期待,可脚步匆匆,桓宣没有进来,回房去了。

    天已经黑透了,再晚就要误了入殓的时辰,傅云晚忍着眼泪,起身寻他。

    门掩着,傅云晚敲了两下,听见桓宣的声音:“谁?”

    傅云晚不知道在他面前该怎么称呼自己,半晌才低着声音:“我。”

    桓宣已经听出来了:“进来。”

    傅云晚推开门,屋里没有点灯,窗外最后一丝天光勾勒出他健硕的轮廓,孝衣半穿正在系带,傅云晚急急转身,脸上火烧一般,霎时红透了。

    桓宣并没在意,实在是极少跟女人打交道,并不懂这些细腻的心思,况且此时孝衣都已穿好,只剩下领口处的衣带不曾系,应该算不得失礼:“我有些急事要办,所以回来迟了。”

    傅云晚听出他是在解释,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该入殓了。”

    “我知道,”桓宣系好衣带,“我这就去。”

    转身去取孝帽,听见她低哑的声:“那时你说下葬是假,什么意思?”

    眼前阴影一重,桓宣关上了门,傅云晚心慌意乱,他的手臂越过她的肩按在门上,将她禁锢在门与他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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