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明宝拉拢了向斐然给她披上的外套,又接过了他递给她的两张纸,按在眼眶下。没一会儿,纸就被洇软了。
“衣服……你特意给我带的?”
“怕你想出去走一走。”
毕竟他是奔着给别的男人哄好女朋友的任务而来的,又不知道她在气什么,那出去看看花花草草应该是最稳妥的办法。
“我想走走。”商明宝干脆地表达需求,试图下床。
怕她跪了太久腿麻,向斐然一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先吃饭。”
打开门,守在外面的兰姨和方随宁都喜出望外,兰姨热切地问:“汤还小火热着呢,先喝点汤垫垫肚子?”
商明宝点点头。
方随宁拿胳膊肘捅了向斐然一下,差点没给人捅成重伤:“可以啊斐然哥哥,小看你了。”
向斐然没什么表示,只是颔了下首,意思是这句夸奖他就懒得推辞了。
商明宝的脚步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要不了几步,就落到了末尾。向斐然脚步也慢,短短的一道走廊,前面是兰姨和方随宁欢欣鼓舞,后面是他们的静默无声。等方随宁两人下楼梯了,向斐然感觉到T恤一觉被人轻轻扯了扯。他回眸,商明宝揪着他一小片衣角,暗色光线下,哭过的眼尾还剩绯红。
向斐然用眼神问她:怎么?
“你还没欢迎我回来呢。”商明宝小小声地说,嘴巴噘了一点,目光瞥向它侧。
委屈死了,再见到的第一面就给她大声,也完全没表现出点高兴的意思。她能耿耿于怀三百六十五天。
方随宁在楼梯上等他们,嚷嚷:“干嘛呢?汤又凉了!”
向斐然的音量只给商明宝:
“欢迎你回来,商明宝。”
“你高兴吗?”商明宝问。
她仰起的双眸认真、澄澈、不含杂念。
向斐然便也逼自己剔除掉对她这一问的任何想入非非的旖念,“高兴。”
只是总有那么下意识的一秒,他不合时宜地想:她是不是有一点在乎他。
当然,对于一个从小就活在众星拱月花团锦簇氛围中的女生来说,霸占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是吃饭喝水一样自然的事,她只是不允许作为“周围人”之一的他心不在焉,所以才有此一问。
吃完晚饭后,他践行诺言带她去看花。
“可是月见草都谢了,别的花晚上又不开。”商明宝遗憾至极。
“有很多花在晚上开,不止月见草。”
“比如?”
“最常说的,昙花。还有玉蕊,海洲常山,葫芦,丝瓜……等等。“
商明宝眼睛亮起来:“这里有种吗?”
向斐然无情地说:“没有。”
“那我都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
“等下可以给你看标本。”
商明宝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那还有什么好走的,黑漆漆的,也没什么可看的。”
那些白天盛开的花,固然晚上也是开着的,可是既已见过了盛大明媚的样子,便觉得晚上的是如此乏善可陈了。
向斐然想了想,说:“在这里等我。”
他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柄与平时家用略有不同的手电筒。
商明宝:“这是什么?”
“紫外线手电筒。”
“干什么的?”
“带你看看植物的另一面。”
向斐然推开开关,光束照出,很暗。商明宝摸不着头脑,问:“坏了?”
向斐然轻抬下巴:“看。”
一株商明宝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那束她看不见的光束下,散发出幽幽的红色荧光。
商明宝沉默一下:“好诡异……”
诡异吗?
向斐然没吭声,自觉地将紫外线光关了,十分干脆地说:“对不起,我们还是回去看标本吧。”
商明宝一把拉住他胳膊:“不要不要。”
向斐然回眸:“你不是觉得恐怖吗?”
为了哄好别人的女朋友,他也算是尽心尽力……有求必应。
“只是没习惯,所以觉得有点诡异。但是好神奇啊,为什么?”商明宝表现出求知若渴的样子。
向斐然整理了一下措辞,用最通俗的话解释:“我们肉眼看到的,并不是光的全部,出了可见光之外,还有一些是我们肉眼捕捉不到的,比如紫外线。这部分get?”
商明宝:“嗯嗯。”
“叶绿素白天吸收可见光,释放出来的光在人眼里呈现为绿色。它同时也吸收紫外线,呈现的是荧光,但是人眼看不到。为了看到植物这一面,我们可以等到晚上,没有那些可见光的干扰了,用单纯的紫外线照射。”
商明宝没回应,两手撑着膝盖,仰头念念有词,一副在努力理解的样子。
“好厉害,要长出脑子了。”
“……”
“这好像tvb武侠剧里演的密信啊,表面上是一张白纸,但是用火燎一燎或者沾点水,就能显出真正的秘密。”商明宝唰地扭过头来看他,双眼明亮:“这是植物给我们密信!”
向斐然微怔,失笑了一声。
只是很粗浅的知识,她却给出了宛如看见新大陆的回应。
可爱。别人的女朋友。
“所以,这个手电筒只发射紫外线,难怪我看不到!”她懂得举一反三了。
“那为什么那里是星星点点的荧光孔雀蓝,而不是红色荧光呢?”
“因为那里不是叶子,也许是果实,或者花瓣、苞叶、花粉壁,它们的物质与叶绿素不同,因此会释放出不同的光。”
那个晚上,她看到的植物王国里的臣民们,表现出了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样子。
白色的夹竹桃,变成了一朵蓝紫渐变的梦幻之花,雌花的柱头是伞状的冰蓝,花蕊深处,那一点叶绿素释放出的红色恰如气氛。
“好像星云啊。”
曼陀罗的白花,却又变成了完整的冰蓝色。
朱顶红在白天是那么恣意热烈的红,在紫外线下,它释放的自我是高贵神秘的紫。
可以制作板蓝根的马蓝,花朵那么其貌不扬,在漆黑夜幕下,释放出宛如翩跹蓝蝴蝶的优雅。
南山藤的花在此时此刻的商明宝眼里是顶级鸽血红宝石般的红,她却已经无师自通了:“它的花是绿色的!都是叶绿素!”
向斐然笑了一下:“它现在还没开花,所以是外面包着的那层叶绿素在释放。”
商明宝喃喃地说:“像一挂星星。”
不知不觉,原来已顺着山径走了很远。
夜幕高远,云雾很薄而没有星月,一切都黑得纯粹。万籁俱静中,夜鸮奇怪的叫声、虫蚁鼠活动的窸窣声,阔叶落在腐殖质,风穿过树冠,一切的动静都如此地进入到商明宝的听觉中。
本该很怕的,可是有什么东西带走了商明宝的胆怯和恐惧。
她抬起手来,想摘南山藤的那一挂星星,被向斐然捉住手腕:“别动,有毒。”
“又有毒?”她吃惊。
“夹竹桃科基本都有毒,分强弱,比如夹竹桃的花就是剧毒。不过,南山藤的花在云南倒是一道野菜。”
“啊?”商明宝更吃惊了:“为什么要吃有毒的东西?”
向斐然:“你可以问云南人,也许他们有特殊的处理食材技巧,或者……体质。”
商明宝并不知道云南省确切在哪里,她对大陆一点也不熟,如果让她默写地图的话,也许西欧画起来会更得心应手一点。但她等会儿回去想看看大陆地图了,看看这个会吃又苦又毒的野菜的省份在哪里,繁衍着什么样的民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回程时,都是下坡路。
原本该商明宝走在前面的,这样方便她踩空或绊到、滑坡时,向斐然可以及时拽住她。
但她不敢,觉得前面黑黢黢的路和草很恐怖。
那便向斐然走前面,商明宝走后面。
可是她还是不敢,怀疑身后有什么怪物在尾随,总是提心吊胆回头看。
商明宝思维发散:“会不会我被什么怪物抓走了你都没发现,等回去才知道我们已经天人永隔了?”
“少看小说。”
“……”
商明宝气鼓鼓地站住不动了。
向斐然无奈微叹一声。如果现在是他女朋友,他还能再伺候半小时,但鉴于是别人的,他有点累了,得歇一下。
手在裤兜里摸了一圈也没摸到烟盒,记起来在商明宝身上这件冲锋衣里,他上前一步,“拿下烟。”
“嗯?”
向斐然伸出手去,伸进左边的衣兜里,果然摸到了那盒白沙和打火机。
他忽然这么近,商明宝只觉得不敢轻举妄动,等到他撤回一步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向斐然把烟咬上嘴角,滑动砂轮点燃。刚来得及抽上一口,商明宝便说:“呛。”
“便宜烟。”
“都给你一百万了,你干嘛不买贵一点的?”
听到商明宝如此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句话,向斐然动作一僵,将烟和火机踹回口袋后,神色自然地笑了笑:“你这么赏脸,拿来抽烟不是亏了。”
商明宝皱起眉:“你阴阳怪气我?”
“不敢,公主大人。”
“你就是。”商明宝不听他鬼话,“你不高兴?你不是缺钱吗?
向斐然将烟夹到指尖,平静地看着她的双眼:“我不高兴。”
商明宝结结实实地愣住:“你嫌少?”
“我没要。”
“为什么?”商明宝急了:“那不算什么,我买个包都不止这么点,你救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如果给太多你肯定不收,这个数目刚刚好。”
她情急之下,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心里话。向斐然掐着烟默了半晌,不知道该说她好心,还是天真。他笑了笑:“然后呢,一笔勾销吗?”
商明宝迟疑了一下:“什么一笔勾销?”
倒把向斐然问住了。
什么一笔勾销?
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不舍得、无法眼睁睁看着一笔勾销的?
这个问题,第一次涉过了下意识的海,走到了他的意识台前。
他回答不了。
便不回答:“没什么。”向斐然掸掸烟灰,漫不经心的眉眼:“也许你的一句谢谢比一百万更值钱。”
商明宝果真说了句谢谢——虽然那天在医院里她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向斐然回了句不客气,走远了两步。
商明宝想跟,他制止住了:“别过来,这个烟不好闻。”
商明宝便站在原地,看着他指尖的那颗红星明明灭灭,越燃越短,直到最后被湿润的泥土彻底捻灭。
商明宝心里一个念头描了半天了,等他回来时,鼓起勇气说:“你可不可以搂着我走?”
“什么?”
“搂着我肩膀走,我怕。”
向斐然警告她:“想都别想。”
“可是我真的好怕,我又不是装的!”商明宝快哭了,递出手:“我手心里都是汗。”
刚刚一路上山一路看植物,十分沉浸,当然不觉得怕。但现在只觉得风声可怕,鸟叫可怕,虫子可怕,看不见的一切都可怕。
见向斐然没表示,商明宝收回手,难过且反思起来:他是不是觉得她很麻烦?她确实没有随宁大胆,可是女孩子怕黑也不是什么缺点吧。商明宝忍住委屈和恐惧,越过他面前,假装很洒脱地说:“算了,我也不是很怕。”
两只掌心汗涔涔的手攥得很紧。
大师开过光的护身符在身上,妖魔鬼怪(还有蛇、老鼠、虫子)快走开!
沙的一声,羊皮底玛丽珍皮鞋在砂石路狠狠一滑,商明宝猝不及防,惊呼一声往后趔趄——电光石火之间,向斐然一手拽她手臂一手扣住她腰,逆天改命撤回了一次摔跤。
但没完,商明宝惊魂未定刚想说谢谢,脚下鞋底便又是一滑,这一次连带着将向斐然的重心也带失衡了。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边是一个陡坡,虽然不高,成年男性一个步幅的落差,但摔下去依然会很疼。
他脸色一变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将商明宝整个抱进怀里。
黑夜里看不清,商明宝只听到了一声闷哼,和扑簌簌随之滚下的小石头和泥土块。
向斐然一时间连话都说不了。自他八岁时开始出野外,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妈的,拿命伺候……
商明宝也摔得眼冒金星的,眼泪汪汪先发制人:“都说了让你抱着我走了……”
向斐然闭了闭眼,疼得呼吸抽紧,咬牙深吸了一口气后,凉凉地开口:
“别说了,抱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