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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幾百年,常常會有這樣的夢,但當他睜開眼睛去尋的時候,夢往往就斷了。
那人走的潇灑,除了那幾只蝴蝶,那根刀穗,什麽也沒有留下,上面留下的氣味很淡,要放在鼻子下面用力去聞,才會有一點很淡的味道。
過去幾百年靠着那一點味道入眠時,未免會想,他這樣丢掉一切走掉,會不會有一些舍不得?
大概會有的,他還有這麽多朋友呢。
可是到了沒有選擇留下。
只是想一想,心裏就像被刺紮到,當初目睹他消失的時候,大概哪裏就壞掉了,日複一日,總是感到心裏空蕩蕩,有一種不切實的感覺。
過去,他常常歡喜薛錯潔身自好,幹脆利落,此時倒希望他是個風流癡情種子,得享人世歡愛,快快樂樂的活過一生,再離開就不會顯得那麽匆忙。
薛錯從來不和他提人間的事,但是像他那樣的人,若是從哪裏走過,一定會留下痕跡吧。
他抱着這樣的心态,第一個百年的時候,足跡幾乎踏遍了東南兩陸神州。
偶然在民間聽見有人說行俠仗義的故事,都會多嘴問一問,聽一聽。
這樣,他零零碎碎得到了很多消息,有的一定是他,有的不一定,但或許是他。
他總是停留一久,遍尋無果,便走向另一處山野,那時候也是思念煎熬得最厲害的時候。
總是錯覺他其實還活着,只是被聖人娘娘藏起來了。
等他失魂落魄,忍不住掉眼淚的時候,就會眼睛彎彎地跳起來,或者背着手站在樹上,吓他一跳。
但其實,人若死了,便是死了。
他大概花了一百年接受這個事實,卻仍然未免執着于無謂的希望。
他跪過神女八十九峰,一直到九重天的聖人面前,想要問一個确定的答案。
他也去過陰地,找過角角落落的縫隙,在遙遠的看不到頭的黑河裏,摸過一塊一塊的石頭。
薛錯也沒有留下魂魄。
至此高天和九幽都告訴了他答案,薛錯不在這裏,但他仍然執着于尋找他,這大概是活着的人,想他的時候唯一能做的事。
第六個百年到來的時候,他幾乎不再出山,大多數時間都化作原型,睡在碑旁。
這一次他做了一個長長的好夢,醒過來,便看見他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夢裏的人卻從未有過這樣的心跳,這幾乎要使殷飛雪疑心,眼前的人是真的了。
雪夜寂靜,空曠的仙林中,唯有簌簌落雪的聲音。
墳頭的雪包動了動,站起一只銀色花紋的老虎,他踏過積得深深的雪,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金色的眼睛睿智,沉靜,牢牢地鎖定他,讓人汗毛聳立,心生畏懼。
但薛錯并不害怕,大老虎幾乎和薛錯一樣高,他走到近前,毛絨絨粘滿雪花的虎頭低下來,用他微涼的鼻尖,和薛錯的鼻子碰了碰。
他嗅了嗅薛錯的臉頰,冰涼的墨發,像是在确定什麽,越靠近,他的眼眸就越深,嘴巴裏呼哧呼哧的吐出熱騰騰的氣。
薛錯打了個噴嚏,和大老虎大眼對小眼,他讪讪道:“我并非有意。”
大虎一言不發,大大的爪子輕松地把他撲倒在雪地裏,毛絨絨的腦袋在他身上拱來拱去,鬧得薛錯忍不住左閃右躲,他呼哧呼哧喘氣,手腳并用地抵着老虎頭,色厲內茬:“殷飛雪,男子漢大丈夫,有話站起來……”
話音未落,毛絨絨的大老虎變成了銀發白袍的青年,他擒住薛錯的雙手,摁在頭頂。
一雙燦燦的眼眸仿佛在融化的金子,危險又壓抑,他不容置疑地,強硬到蠻橫。
但一開口,卻是神魂颠倒,嘶啞難言,幾乎和風雨一樣破碎了:“薛錯。”
薛錯聽得沉默了,他長長的睡了一覺,夢裏什麽也沒有,但隐約記得,好像過了一年又一年。
他從金池中蘇醒,遠望山巅,幾百年的歲月,群山依舊屹立不倒,但當初神女峰下的村民,早已不見了當年的故人。
時間似乎過去很久了,他無事可做,又或者心有所感,便順着羊腸小道,來看看自己舊時的墳墓。
他當初分別時未曾想過,會讓他一等這麽多年,又或者,他亦沒想到,兩人會有重逢的時候。
“是你嗎?”
“是我。”
他坐起身,仰着頭,輕輕抹去大老虎發間的薄雪,目光像春夜不凍的湖。
殷飛雪怎麽這樣瘦了,下颚只有尖尖的一點,俊美英氣的眉目因為呆延的渴望,顯得有些笨拙,完全不像當初為他做河燈時的自信,意氣風發了。
“我回來了。”
剛想開口,嘴唇便微微一涼,冰涼的嘴唇緊貼着他,含吮的力度卻透着一股歇斯底裏的絕望。
薛錯微微一愣,促狹的挑了挑眉梢,偏了偏頭,卻仍然避免不了那個涼涼的,帶着雪花味道的親吻。
殷飛雪咬了咬那光滑修長的脖頸,用尖尖的虎牙丈量他皮膚的溫度,一只手不疾不徐地在他腦後輕撫,唇舌間蓮花的香味越來越濃,仿佛一個永遠永遠不用醒來的夢。
眼淚忽然噼裏啪啦地掉了下來。
他好像從薛錯走後,再也沒有哭過,此時卻不知為何,面對這逼真的夢,竟然控制不住的掉眼淚,一顆一顆冰涼的水珠落到那人熱熱的肌膚上,燙得他一陣瑟縮。
薛錯的手掌輕輕穿過絲絲縷縷銀色的發,摸到他的脖頸,又從脖頸往上,摸了摸他的頭。
他支起一條腿,半坐在雪地裏,目光溫和的半抱着銀發的青年,任由他像一只冬困的大貓,手腳并用地抱住他。
“我是死了嗎?”
“沒有,你活得好好的。”
殷飛雪緊緊地抱着他,啞聲說:“若這是夢,不如殺了我。”
實在是再也碰不到,此生碰到了,也再不會去相信。
但幻覺大概是沒有溫度的,夢裏的那個人即使微笑,也總是若即若離,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消失,不會讓他抱得這麽緊,還一遍一遍揉他冒出來的耳朵。
那修長的手指從頭頂來到下巴,擡起他的下颚,不讓他再逃避一切的埋在他的脖頸間。
大老虎不甚滿意,執着的要把他圈起來,粗粗的毛絨絨的尾巴不安地排着地面,卷起細碎的雪。
仔細看,那金色的虹膜裏除了淺淺的水光,還有做夢似的茫然。
薛錯覺得有趣,大力的搓搓他的臉,嘲笑道:“你到底睡了多久,怎麽,久不見人,變成只嬌滴滴的母老虎了?”
他攤開手,指尖多了幾只紙做的小蝴蝶,小蝴蝶扇着翅膀,越變越多,色彩缤紛地圍着殷飛雪飛舞,把一個淵渟岳峙的人間妖王,襯托得傻裏傻氣,呆頭憨腦。
薛錯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原本的郁悶,失落一掃而空,找回了歲月更疊前的熟稔。
殷飛雪終于覺察到,這怎麽能是夢呢?是他活過來了,好端端地在他眼前。
他腦中轟然炸響一道閃電,從頭到腳都陷入一陣恐怖的麻痹裏,幾乎霎時失聲,整只虎看上去完全變成了一尊石像。
“薛錯……”
這聲音微不可查,帶着顫抖。
心髒瞬間傳來一陣窒息的憋悶,好像什麽東西停轉了,從內到外亂成一團。
薛錯噫了一聲,忽然色變,用力拍了拍殷飛雪的臉:“殷飛雪,飛雪?大王!”
為什麽會忽然說着話就滿臉慘白,連呼吸都忘掉了?
那張血色盡失的憔悴的臉,似乎下一秒就要道心破碎,魂歸高天。
下一瞬被更加緊緊地抱住,卻連一句話都沒有了。
只有呼哧呼哧沉重的喘氣,和大如擂鼓的心跳,隔着薄薄的甲胄,帶着他那一顆沉靜地心,也撲通撲通地跳起來。
薛錯仰頭,大雪紛紛揚揚。
涼涼的雪花落在他的臉頰,他也不躲,反而出神地看着天上溫柔的月亮。
他此生其實得意良多。
結局亦是圓滿的。
薛錯沒有陪大老虎在雪地裏呆多久,便興致勃勃的跳起來,撸起袖子,扒拉自己的墳頭。
殷飛雪不愧是一代妖王,失神過後,便主動幫他拆起墳頭來。
只是薛錯操縱[極意自在功]消失片刻的時候,他臉上原本淡淡地笑容霎時消失,手裏的黑刀掉到了地上,整個人的表情異常精彩。
大劫降臨的時候,他的神情都沒有那麽恐怖。
薛錯刷地出現在自己的墳頭,拿着一根棍子敲敲打打,留意到殷飛雪的僵硬,慢半拍的反應過來。
他看了看殷飛雪,殷飛雪一聲不吭地走到他面前,面色緩了過來,尾巴卻垂得低低的,耳朵豎的直直,異常的緊繃。
他一掌拍開緊閉的墳冢,解開重重地禁制和陣法,帶着薛錯沿路進到墓冢深處。
墓穴修在山腹,沿途刻着壁畫,兩側通明渠種着金色蓮花,仙氣盎然,全無墓冢隐森之感。
沿途多見陪葬,薛錯拿起一只捏的十分敷衍的泥塑:“這是?”
殷飛雪道:“玄肇送你的。”
他皺起眉頭,想起當初玄肇對薛真真似是而非的話,和他對着墳冢欲哭無淚的樣子,似乎是知道什麽。
殷飛雪不動聲色,看了看薛錯,見他左瞧右看,十分新鮮的樣子,不禁失笑。
這人……罷了……
一路走到那口寶光燦燦的金棺,薛錯已經把陪葬收了個七七八八,他津津有味,饒有興趣,繞着棺前一個古樸的香爐轉了轉,興之所至,上了一柱香。
殷飛雪臉黑的烏漆麻黑,一言不發将香掐滅了,薛錯撓撓頭,咳嗽兩聲,背着手邁到一邊。
修長的手搭着金棺,用力一推,露出裏面的陪葬。
薛錯探頭往裏一看,愣了愣,掃過棺中的東西,回過頭看殷飛雪:“你。”
殷飛雪長睫低垂,萬般潇灑,卻也有獨獨舍不下,他說:“只是一點私心。”待他壽元盡,便不留魂魄,不留真靈,消散天地之間,與薛錯同途,大道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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