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完)
在邊境出生長大的阿北一直記得一件小事。
那是七歲那年,他因為貪玩,在戰後守衛軍巡邏的時候跑到了街上。
原住民們默認的規矩,有這些人在的地方,都要盡量避開。
因為大家都怕他們。
但他不知道為什麽要怕,領頭的那人是個女的,有一張很好看的臉,雖然面色嚴肅,但他對她就是莫名有種親近感。
所以他壯着膽子上前,結果不小心掉進了坑裏。
想象中的痛感沒有傳來,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被領頭的女軍人抓住了領子。
他眨了眨眼,羞澀地朝她笑了一下。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另一雙熟悉的手抱走了,是媽媽。
那雙手抱得緊緊的,昭示着主人心中的不安。
媽媽咬着牙跟他說:“以後別靠近穿這種衣服的人。”
又加了一句:“尤其是她。”
他問為什麽?
“因為,他們會殺人。”媽媽的聲音壓得低低的,恐懼與緊張完全無法掩飾。
他下意識轉過頭去看那女軍人,對方已經轉身離開了,不知道有沒有聽到。
可敏感的他總有種感覺,媽媽的這份恐懼和不安,與其他人的不太一樣,似乎要更深一些。
這不正常。
但到底是為什麽,他也不知道,也問不出。
勝利的消息傳來的那年,阿北十歲。
他至今還記得,身邊每個人的臉上從麻木,到怔愣,到不敢置信,再到歡呼雀躍。
他已經懂事,所以也做出了高興的模樣,雖然心裏沒什麽波動。
生活在邊線的每個人都厭惡戰争,要不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離開,他們早就跑得遠遠的了。
所以這高興絕不是因為自己的國家勝利了,僅僅是因為,一直以來折磨他們的東西終于結束了。
很快,另一個消息傳來——芮蕤上将被身邊叛徒暗殺。
所有人再次一愣,彼此面面相觑。
許久後,有人低聲說:“像他們這種人,不早死才奇怪。”
“誰叫她要當皇室的走狗呢。”
“這個煞神死得也是時候。”
對她,誰都沒有好感,于是大家都若無其事地散去。
阿北目光放空地轉身,發現母親還愣在原地。
他走上前晃了晃她,她才回過神,收起了剛才他看不懂的情緒,帶着他回家了。
外戰結束了,但生活還沒有平息。
很快,軍部風風火火地發布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謀害芮蕤上将的副官在受了幾天的極刑後終于撐不住交待了,是皇室指使。
至于到底是皇室裏的哪位,他諱莫如深。
但也不難猜。
只是誰也沒想到,皇室的“走狗”,最後反倒死在了皇室的手裏,令人唏噓。
緊接着還有更多的證據披露,諸如來往的通訊消息,賬上來路不明的酬勞,都被很好地消抹處理過,但還是被調查組揪出了蛛絲馬跡。
而在這些蛛絲馬跡裏,他們似乎還發現了更為嚴重的東西。
于是接下來,更高級別的內部人士接手調查,帝國上下的氣氛也不對勁起來。
更驚天的消息沒過多久被爆出——皇室早已秘密聯通蟲族。
接着發生的一切都很迅速,快得叫平民們反應不及。
威名赫赫早已隐退的老元帥重新出山,很快兵臨首都星。政.變有如一顆火星,點燃了整個星際。
世道再次亂了起來。
最先亂的就是邊境,本身就有多股勢力交織,軍部的,皇室的,本地貴族的,星盜的,還有依舊在清剿的小股蟲族……
生活在這裏的平民們再次陷入了水深火熱。
先是蟲族趁着內亂發起反攻。
醜陋猙獰的蟲子因為強弩之末越發兇猛,揚起口器。
蟲身之下的男人茫然地轉過頭,下意識尋找着什麽。
記憶裏,曾經也有過這樣的時候,有一個身影出現,将蟲子掀翻。
而獲救之後,他立刻推開了她,惡聲惡氣讓她離遠點。
可現在,他再也等不到那個身影了。
人們急急逃跑,人潮湧動,有人跌倒了,後面的躲閃不及,也都疊了上去。
被壓在最低下的女人痛苦地轉頭。
記憶裏,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候,是一只纖細的手将她拉了出來。
出來後,她立刻惶恐地退了幾步,那人頓了頓,走開了。
現在,再也沒有一只手會伸向她了。
貴族們逃跑,一艘艘飛行器橫沖直撞,一架被打落。
即将被碾上之前,下方無力躲閃的老人驚慌地看向天空。
記憶裏也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有另一架飛行器從天而降将其撞開,然後重重落地。
那時老人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跑了。
現在,那架破舊的飛行器已經徹底封存了。
強盜來襲,将最後一袋糧食也被搶走。
這些平民們絕望地四顧。
可是,再也沒有人帶着傷為他們追回了。
阿北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那個煞神死了。
他們再也不用怕她了。
再也沒有人會保護他們了。
滿目瘡痍之後,在軍部的鐵血鎮壓之下,秩序重新回歸。
帝都星裏,皇室出逃、被追回、皇室二十八人被公開處決……
臨刑當天,鼎鼎大名的星盜頭子也出現了。
皇室裏的人經歷了求饒,痛哭,絕望,到現在,已經接受了必死的現實。
其中一人緩緩擡頭看着他,冷笑了一聲。
“雜種,兄妹相.奸的雜種!怪胎!畸形!你也是皇室出來的人,你怎麽不死?!”
衆人嘩然,沒想到對方死到臨頭,還爆出了這麽大的醜聞。
民間都有傳聞,說這個星盜頭子是皇帝的私生子,但不被喜愛,所以叛逃。
而皇帝又只有一個妹妹,死去多年。算算時間,大概是在他出生的那年走的。都對上了。
被所有人指指點點的皇帝早已面如死灰,根本沒去管自己的兒子說了什麽。
阿北小心翼翼地看了那個星盜頭子一眼。
他面無表情,既沒有惱怒,也沒有憤恨,只有平靜。
好像只是來見證一群人的死亡。
只是,他的發間有星星點點的白。
距離那個人的死,不過三個月。
一起一落,新的政.權應運而生。
一眨眼,十年過去了。
阿北加入了星盜。
“阿北,你小子年紀不小了吧,長這麽好看,怎麽還不找媳婦兒?”
阿北只是笑笑。
年前,媽媽去世,他從此孤身一人了。
媽媽這些年過得很不好,比之戰中還要不好,時常精神恍惚。
他想把媽媽接過去,但媽媽拒絕了,也不讓他回去。
但現在,他回到了那座出生的城市。
這裏已經變得十分繁華。
路上一片平坦,再也看不出戰火侵襲的痕跡,曾經居住的小屋子也已翻新,鄰居的孩子在門口肆意玩鬧,不必擔憂蟲族來襲。
阿北伫立在原地,看了一會兒。
他們這一代人真好啊,生在了沒有戰争的好年代。
他進了屋子。
收拾母親的遺物,心裏五味雜陳,悲傷到極點,也就麻木了。
“咣當”一聲,什麽東西從櫃子後頭掉了下來。
他撿起,發現是只信封。
這個年代,早已沒有人會寫信了,他有些詫異,緩緩打開。
但裏面不是什麽信件,而是一些紙張。
第一張是票據,落款似乎是一家小診所。
他仔細看了看,是某個偏遠星,他前段時間去那裏執行過任務。
那裏遍地是貧民窟,也就這些年才好了一些。
媽媽從來沒有跟他說過,自己年輕的時候還去過那裏。
他再看向條目,愣住了。
醒目的“生産”兩個字。
腦子斷線了一瞬。在他之前,媽媽在那個貧民窟星球上有過一個孩子?
他緩緩眨了一下眼,又看向了底下的東西。
一些照片,看起來像是從什麽宣傳單上剪下來的。
看到照片上的人物的一瞬,曾經見過的那張臉,躍然浮現在了眼前。
他的手有些抖。
一張張翻過去,每一張,都是她。
他再次看了眼那張票據上的時間,心中咚的一聲。
許久後,口中下意識喃喃着,如果她沒有死的話,今年大概有幾歲了?倒推回去……
阿北呆住了。
回程的時候,他一路上都想着七歲那年。
想着媽媽将他從她手中緊緊抱了回去,告訴他,不要靠近她。
她聽到了嗎?
她……知道嗎?
阿北也開始發起呆來。
“阿北,你怎麽也開始學起老大,這麽深沉?”
阿北依舊只是笑笑。
阿北對待封疆的心情變了。
封疆有一封很寶貝的信,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是那個不能提及的名字寫的。
聽隊裏的人說,最初聽到她的死訊的時候,封疆好像一具行屍走肉。
那時他們才知道,原來一夜白頭是真的。
直到後來,他那只無人問津的郵筒裏出現了一封信。那一天,封疆一個人關在屋子裏。
出來後,他逐漸恢複到了從前。
阿北從來沒有如此刻一般急切地想要看看那封信,看看她寫的信。
趁着封疆外出,他來到了他的房間,想要尋找那封信,但怎麽都找不到。
“你在找什麽?”封疆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
阿北一驚,回過頭,只是抿着唇,什麽沒回。
但最後,封疆看着他那雙眼睛,沒指責他什麽,直到他轉身離開的時候,才淡聲說了一句:“信一直在我身上。”
阿北後來就沒再嘗試找信。
身手格外矯健的他在星盜裏如魚得水,明眼人也都看出來了,封疆有意培養阿北當星盜的下一代領袖。
但交接的這一天來得太快了。
盡管封疆的頭發在這幾年已經全白,但他明明還正值壯年。
阿北想問為什麽。
于是在這個午後,他找了過去。
站在門口,他聽到封疆的房裏傳來若有若無的對話聲。
一道機械童聲斷斷續續說:“我大概追蹤到了芮芮……的那天,那股異常的能量波動。”
“……我可以嘗試追過去……”
“只有0.08%的成功率。”
封疆低低地說了幾個字。
機械童音猶豫了一下:“但是用那種方式穿越蟲洞……不管最後成不成功,你的身體都會先被氣流貫穿,會撕裂,直到最後被活生生絞成碎片。”
它不過是個系統,沒有痛感,可封疆是人類,是人類就會疼。
阿北聽得一抖。
這一次,他聽清封疆的聲音了。
他輕描淡寫地笑了一聲,然後說:“現在又好上多少呢。”
阿北愣住了。
他定在原地片刻,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問,轉身離開了。
所以他并不意外,封疆在某個早上消失了。
阿北看着舷窗外漆黑一片的宇宙。
如果他真的能成功的話,如果他真的能找到她的話,一定要給她很多很多的愛。
給他那位從沒叫過一聲的,姐姐。
全文完,謝謝大家看到這裏。小芮已經收獲了很多的愛,除了封疆的,粉絲的,還有各位小天使讀者的。再次謝謝大家。
下一本11月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