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祝阿孃雖嘴毒心硬, 到底記得自己的身份,這還是第一次打紀忱江。
不疼,就是讓紀忱江有點懵。
“阿孃……”他捏了捏鼻梁, 試圖冷靜分辨,祝阿孃為何如此生氣。
祝阿孃沒給他機會, “王上算無遺漏, 自認萬事掌控于心, 那我問你,你可知傅翟怎麽死的?”
紀忱江蹙眉, “他自臨南郡改道, 繞路定江郡山麓,想早回家為阿棠慶生。”
祝阿孃眼含譏諷, 八月二十四, 是傅翟與楊婉二人成親的日子。
到底是為女慶賀生辰,還是為慶賀與妻子成親十一載, 傅绫羅将責任攬自己身上,祝阿孃旁觀者清。
“我是問你,知不知傅翟死無全屍, 知不知阿棠親眼目睹了他的死狀!”
紀忱江心底一震。
這事情他若想, 自然能知道。
只是當時, 他忙着處理賜婚公主被殺引起的後患,并未仔細過問不重要的細節。
祝阿孃見他沉默不語, 冷着臉為紀忱江解惑。
“傅翟确實愛極了自己的妻子,對女兒能費心教導,對楊氏卻寵得嬌弱不堪為主母, 中饋還要阿棠一個稚童來做主。”
“他死後,楊氏驚慌失措趕去為傅翟收屍, 還要死死拽着阿棠定神,讓阿棠親眼見到父親屍首分家,血染桃林。”
“當晚楊婉渾渾噩噩被攆去偏院,她又叫阿棠親眼見阿娘毒發身亡。”
祝阿孃說起來心窩子都疼,“枉你還好意思說剖心剖肺,我問你,你是真有心肝嗎?”
紀忱江:“……”
他難得被罵到失了神。
以他的敏銳,自不用祝阿孃再多說譴責的話,原本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明了了。
傅翟是他從紀家軍一手提拔起來的。
他之所以信重傅翟,是因傅翟跟他差不多的性子,萬事喜歡掌控在自己手裏,要手段有手段,要心狠也心狠。
傅翟會将自己的妻子寵成溫室中的花朵,紀忱江并不意外。
他若能一直活着,倒也不算壞事,可他一死,妻子都被人欺淩,女兒也沒了立足之地。
他現在才懂,傅绫羅睹他思阿爹,并不是逗他。
枉他自以為對傅绫羅一腔熱忱,對她的每一寸掌控,都是在逼她回憶往昔,逼她想起阿爹,逼她成為傷她最深的阿娘。
他狼狽起身,比祝阿孃高一個頭的八尺男兒,這會兒佝偻着身子,說不出的慌亂。
“阿孃,我錯了……”紀忱江并不會躲避自己的混賬,只是他依然做不到就這麽放手。
“我已對殷氏動手,那三個混賬玩意兒不會放過定江王府的蛛絲馬跡,若讓他們得知阿棠的存在,就太危險了。”
他籌謀了這麽久,隐忍了十幾年,還要壓制仇恨,不是因為殺聖人費勁。
那個幾乎半只腳埋進棺材的惡心老兒,心思從來都不在江山社稷上,朝政早就被三位皇子把持。
若他有耐心慢慢籌謀,叫三個皇子抓不住尾巴,待得收拾完南疆,與同樣跟皇庭有深仇大恨的小懷王合作,就能牽制他們。
過後再跟豫王合作,弄死那老兒,趁他們鹬蚌相争之時,他便能氣定神閑安排好退路。
只是……他因為心底的急躁和昏了頭腦的暴戾,對京都下了暗殺聖人的命令,成了一步臭棋。
小懷王意在江山,定不會那麽快動手。
這時候若是叫傅绫羅離開王府,若有個萬一……紀忱江承受不起後果。
祝阿孃氣笑了,“所以我說你傻!”
她不客氣拍在紀忱江背上,砰砰作響,見不得他這狼狽不堪的模樣。
“只讓你別妄圖掌控阿棠,誰說不讓你暗地裏護她周全?”
“你就非得折斷她的翅膀,逼她跟你服軟?只聽說活人叫尿憋死的,親眼瞧見,王上還是頭一份兒,也真真是新鮮。”
紀忱江:“……”
越被罵,他這脊梁骨越是挺不直,祝阿孃說的主意一點都不難,他早該想到的。
之所以從未如此想過,原因更令他狼狽不敢擡頭。
阿棠是那束光,他所為,卻并未真将她捧在掌心,而是妄圖将她拉入泥潭。
他認真給祝阿孃揖禮躬身,“謝阿孃教導,長舟懂了。”
祝阿孃撇嘴,“盼着你是真懂才好,若非心疼阿棠,我也懶得來讨人嫌。”
她怕再不說,她好不容易養大的孩兒,明明有情,卻要變成折磨彼此的怨侶了。
祝阿孃真切嘆了口氣,再拍紀忱江,動作溫和了些,“你不必急着叫人追上去,先好好想想該怎麽做,有阿彩她們跟着,短時間內不會出岔子。”
紀忱江沒吭聲,一想到會失去傅绫羅的消息,他還是忍不住心裏空蕩蕩的發慌。
可他知道祝阿孃說得對,只默默應下來。
*
等祝阿孃離開後,等了一個多時辰還沒動靜,衛明進門請示:“王上……可要派人去追?”
紀忱江沒管自己手上的傷,全神貫注刻着那把全福梳。
他手上的血印在雪白玉石上,即便擦拭過,也還留下些許紅痕,像是纏繞在紀忱江心尖的情絲。
每一刻都纏得他心口絲絲作痛,卻半點不想掙開。
他淡淡道:“不必追了,讓她去,盯緊了京都的動靜便可。”
衛明大吃一驚,不知道祝阿孃到底說了什麽,竟然真叫王上改了主意。
他張了張嘴,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想勸王上追,還是想随着阿棠的心意讓她得片刻自由。
猶豫半晌,衛明終是嘆了口氣,什麽都沒說。
可惜的是,他這口氣還沒嘆完,喬安就驚慌失措從外頭跑進來。
因為跑的太急,還被匠人放在門口的石磨給絆了個跟頭。
都來不及爬起來,喬安就急促禀報:“王上,岳者華陪傅長禦去遠山寺了!”
“暗衛被岳者華的護衛阿欽迷暈,醒了就趕緊來報,兩人是從道源茶樓出來的!”
衛明一口嘆息滞在半空,猛烈咳嗽得仿佛要死過去。
紀忱江手心再度傳來玉石碎裂的聲音,他顧不得雕刻了一半的全福梳碎掉吉利不吉利,猛地站起身。
他嗓子眼發幹:“那藥呢?”
喬安爬起來,腦袋往胸口紮,“府醫說那藥對身體無害,早,早叫茶樓安排了。”
與飛鴻樓一樣,道源茶樓也是定江王府的産業,只不過與其他産業不同。
飛鴻樓和道源茶樓明面上的東家另有其人,方便紀忱江偶爾辦些不能搬上臺面的事情。
岳者華想通過定江王府的探子行事,還是低估了紀忱江對定江郡的掌控。
他剛拿到那合歡醉的第二日,趁着大夫檢查的功夫,那藥就被換到了紀忱江手裏,準備以彼之道還之彼身。
紀忱江再沒心思多問,直接提起內力,腳尖點地,幾乎從屋裏飛了出去,随便搶了個銅甲衛的馬,鐵青着臉往遠山寺趕。
他尋得的匠人,住在跟茶樓截然相反的位置,跟遠山寺正好是斜對角,他只怕自己速度不夠快,萬一……
紀忱江不介意傅绫羅和岳者華發生什麽,他只怕傅绫羅因他而再次受傷。
心裏的焦灼,令他甚至都顧不得剛過十五,路上人不少,人來人往都能看到他的驚慌失措,只冷着臉以最快的速度往遠山寺趕。
衛明也焦急,但他身為長史,不能不管善後。
他第一次急得跺腳,“暗衛到底是幹什麽吃的?怎會這麽容易中招!”
喬安心道,岳者華連銅甲衛暗衛的搜查都能躲得過去,這回還能發現蹤跡,暗衛已經很可以了。
衛明也不等他回答,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你立刻帶人跟着王上,先別管旁的,讓人封了去落山的路,攔住上香的香客。”
“我先回府裏跟祝阿孃禀報一聲,多帶些人馬去追你。”
喬安也不敢多說話,屁滾尿流帶着銅甲衛去追。
若傅绫羅真有個好歹,他只怕自己腦袋留不到成親那日了咦嗚嗚 ……
*
事實跟喬安他們預料的大差不差,只不過阿欽那迷藥,原本也有傅绫羅一份,本不該叫人發現蹤跡。
讓阿欽無奈的是,他們家五公子,說着心狠手辣的話,真見到那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多少盤算都忘到了腦後,才會這麽快就被發現。
岳者華讓阿欽安排人說動傅绫羅出府,用得是京都探子名冊裏的探子,他離京前從崔永福那裏買來的。
那都是殷氏養出來的死士,他要做事,不會跟對方說的太明白,只要個傅绫羅出府的結果。
那些探子以為是聖人的意思,把差事記在心上,可惜他們靠近不了傅绫羅。
幸虧傅绫羅要去遠山寺,她這邊剛安排好馬車,探子就将消息送到了岳者華這裏,好把功勞記在自己身上。
如此一來,岳者華又一次‘巧合’地避開暗衛盯梢,與傅绫羅在安定街和定江王府的交叉路口來了個巧遇。
傅绫羅看到岳者華,難得有些詫異。
他今日沒着文士寬袍,也沒着官袍,一身短打裝扮,頭頂着草帽,像是要去踏青的模樣。
岳者華口中叼着根狗尾巴草,笑得活似哪家出來的渾小子,問:“快下雨了,傅長禦怎挑了這樣的天兒出門?”
傅绫羅定定打量他一眼,總覺得他不對勁,只淺笑道:“我要去遠山寺上香,為王上祈福,岳禦史這是要去哪兒?”
岳者華眼神閃了閃,他素來浪蕩在表面,實則規規矩矩沒直視傅绫羅。
即便如此,從馬車的車轍,還有武婢的着裝,他也分析出了結果。
車轍入地三分,除非裏面有個兩百斤的大漢陪着這位長禦,亦或是裝着沉重財帛,否則不會出現如此痕跡。
武婢都是束身長袍,腳上是适合趕路的牛皮長靴。
傅绫羅……這是要離開定江郡?
他眼神閃了閃,笑得更不經心,意有所指道:“哦,我要去趟郊外,淌一淌定江郡的渾水,萬一哪天惹惱了不該惹的人,也好知道從哪兒跑不是?”
傅绫羅也不知道,為何自己與岳者華如此聊得來,甚至通過一句話,就能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這是要做妨礙定江王府的事情。
傅绫羅面色不變地提醒,“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郊外也許不太平,還是去落山泡泡溫湯更有用,以岳禦史的聰慧,松緩了心神,想必也該知道如何趨吉避害。”
落山泡湯的地兒,是定江王府的別莊,岳者華心知,傅绫羅這是勸他跟定江王通氣。
他無奈攤了攤手,“叫傅長禦笑話了,觀南在衆家阿姊那裏讨人喜歡的緊,卻偏偏不讨兄長們的喜歡,泡一次湯,難。”
傅绫羅挑眉,也許是将要遠走,再不會見到岳者華,她難得放松跟他多說幾句。
“也許,就是讨太多阿姊喜歡了?”
岳者華被逗笑了,“傅娘子比我會講道理,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在娘子門前放歌,不如今日請娘子吃杯茶?祝娘子去遠山寺一路順風。”
傅绫羅心下一緊,目光落入岳者華了然的笑眼中,遲疑片刻,同意了。
并非是因岳者華威脅,她出門早,去了遠山寺估計也不會太晚,若沒下雨,倒不好在落山莊子留宿。
還不知有無再見機會,時間足夠,傅绫羅不介意跟他道個別,等等雨。
行至安定街,喝茶自避不開道源茶樓。
岳者華要換衣裳,傅绫羅先一步進門。
過了一盞茶功夫,岳者華吩咐阿欽去對付盯梢的暗衛,這才進門與傅绫羅說話。
被喬安安排好的茶樓活計,只認出着了寬袍的岳者華,沒認出帶着帷帽的傅绫羅,自然不會放過機會。
下了藥的茶,順順當當送進雅間。
岳者華進門,見寧音和阿彩都在一旁伺候,唇角多了一抹苦澀。
“傅娘子,也許你今日不該應觀南之邀。”
傅绫羅悠閑泡着茶,“難不成,岳禦史沒想用我來激怒王上?”
岳者華沒吭聲,沉默聞着茶湯味道,上好的六安瓜片,鼻尖本該是清香滋味兒,卻比他意料之中多了點苦澀。
“那就是我猜對了,我原本還以為,岳禦史欠王上的人情,是不想鬧得不可挽回。”傅绫羅竟然不算意外,甚至輕輕笑出聲。
“若我有岳禦史想的那麽重要,你對付我,怕是有違岳禦史的初衷。”
“若我沒那麽重要,岳禦史怕是難達成心願,進退都是兩難,岳禦史何必呢?”
岳者華被傅绫羅這番話逗得笑出來。
他早知道傅绫羅聰明,也知道這小女娘即便是狼狽時候,都是個話語如刀的,從不肯吃虧。
他溫和看着傅绫羅:“觀南說娘子不該應我之邀,意在心疼娘子,并無旁的意思。”
“娘子若不來陪我吃這盞茶,天高海闊許是飛得更穩妥些,觀南只會為娘子得償所願而高興。”
“可娘子來了,我就知,你哪怕是要走,也放不下心裏的人。”
他摸着胸口自嘲,“過去,我總以為自個兒通達清明,不會做些叫人笑話的事情,沒想到,能送娘子一程,竟會叫我如此心酸。”
寧音和阿彩低着頭,只伸長了耳朵聽着兩人說話,都聽酸了。
這話繞來繞去的,不就是不來他失落,來了他吃醋嗎?
啧,男人。
傅绫羅不像兩個女婢那般腦補過甚,甚至面對岳者華這番柔弱姿态,面色依舊非常平靜。
“這般譏諷直言,可不是你白身郎君的作風,還是說,岳禦史要以拈酸吃醋的名頭,叫自個兒行事更理直氣壯些?”
傅绫羅慢吞吞喝着茶,坦然看向岳者華:“你可想清楚了,有些事情回不了頭,若再被王上抓住,他不會再給你欠人情的機會。”
岳者華愣了下,眸中閃過一絲難過,立刻垂眸微笑,遮掩自己的情緒。
他怎會不知,只是有些事,不得不做。
傅绫羅能與他這般坦然,讓岳者華心裏很高興,只有真将彼此當做朋友,才會交淺言深吧?
即便這只是錯覺,岳者華也願意當真,他落了笑,第一次認真嚴肅看着傅绫羅。
“若我說,也許我會做些叫你,叫定江王誤會的事情,但我對天……不,我以自己的性命擔保,不會傷害任何人。”
他深深看着傅绫羅,“你信嗎?”
傅绫羅被他眼底的荒涼驚了下,肆意慣了的人猛地認真起來,總好似有些悲傷在身上。
“我信。”她仔細分辨,覺察不出岳者華有說謊的痕跡。
岳者華笑了,不是風流,也非雲淡風輕,只是純然的高興,“那傅娘子可否答應我,先別将消息傳回定江王府?最多十日功夫,我必會給定江王一個滿意的交代。”
傅绫羅蹙眉,她信岳者華,能利用岳者華,也能騙紀忱江,卻不可能幫外人瞞着紀忱江。
她垂眸不語,淺淺飲茶的動作,全然表露出這番意思。
岳者華苦笑,“你若是叫人傳消息回去,你自己也走不了,我只是唱戲給京都來的皇使看,絕不會對定江王造成任何損傷。”
傅绫羅毫不動搖,“一碼歸一碼,我可以給你三日時間,三日後,消息必定會傳到定江王府。”
她會保證自己能離開,但離開後,也必會将消息傳給紀忱江。
岳者華微微松了口氣,那就夠了。
本來給傅绫羅準備的迷藥,因為傅绫羅的打算,也用不上了。
快馬加鞭回京都的人需要五日,如今已經是第三天,他只要保證傅绫羅能順利離開,一切都會順理成章。
三日時間,足夠他母親和阿姊順利離開。
他笑着舉杯:“多謝傅娘子,我以茶代酒,敬娘子一路順風。”
傅绫羅同樣端杯:“多謝,告辭。”
她進門,本來也不是為了跟岳者華喝茶,喝完杯中茶,她便立刻起身。
誰知,等他們馬車重新啓程,出了城門後沒多久,岳者華就帶着阿欽,騎馬趕上來了。
傅绫羅:“……”這人是聽不懂告辭什麽意思嗎?
她心裏略有些煩躁,掀開簾子,涼涼看着岳者華,“岳禦史是怕我言而無信?”
岳者華深知面對小娘子,絕對得長嘴,立刻解釋,“娘子別誤會,我本來就打算出城,要避一避皇使。
娘子建議我不要到處亂走,觀南索性與娘子一起去遠山寺上香,不敢唐突娘子,我就在後面,保證不攪擾娘子清淨。”
跟随的暗衛被阿欽暫時處理了,萬一有意外發生,岳者華會替傅绫羅掩護,讓她能順利離開,好叫公私兩全。
傅绫羅扯了扯唇角,他說的越好聽,她越不信。
不過她大概也知道岳者華意圖為何,互相成全的事兒,也無不可。
左右她身邊有武婢和銅甲衛在,岳者華只要長了腦子,就不會做什麽不該做的事情。
等到暗衛将消息傳到紀忱江耳朵裏,兩個人離遠山寺只有十幾裏路了。
*
合歡醉,沾了個醉字,并非為了押韻,而是要以酒相和,才能立時合歡。
傅绫羅和岳者華沒碰酒,只喝了茶,飲下的也不是虎.狼之藥,從道源茶樓到遠山寺近兩個時辰的功夫,都沒什麽太大反應。
快到遠山寺時,傅绫羅才覺得頭暈,身子發冷,體內卻帶着股子燥氣。
她以為是要逃跑的不安,還有碰上岳者華的緣故,只靠在寧音身上閉目凝神。
可越靠近寺廟,她腦袋就越暈,裏裏外外都開始發燙。
寧音都慌了,“娘子,你這是着涼了吧?要不咱們直接去莊子上,找個大夫來瞧瞧?”
傅绫羅恹恹不想說話,只确實燒得難受,也沒力氣拜佛,“好,去別莊。”
遠山寺就在落山,往後錯一個山頭,祝阿孃的別莊與王府的別莊只隔着半座山峰。
寧音趕緊掀開馬車簾子吩咐阿彩改道,“快一些,娘子不舒服,你去附近莊子請個大夫來,給娘子瞧瞧。”
阿彩趕忙應下,扭頭策馬離開。
在後頭跟着的岳者華也有反應,開始他以為是自己體弱,吹了涼風身子不适,聽聞傅绫羅也不适,面色突然蒼白。
“阿欽!我們中計了!”
阿欽心下一驚,立刻警惕起來:“咋,咋就中計了?”
岳者華臉色難看勒住馬,努力保持冷靜閉目思索。
從早上接到探子的消息,到後來碰上傅绫羅,再到茶樓……
過目不忘的本領,讓這大半日發生的事兒,在岳者華腦海中,走馬觀花一樣掠過。
探子不可能騙他,傅绫羅也不會以自身為餌,道源茶樓……他猛地睜開眼,差點從馬上栽下去,臉色極為難看。
“那夥計不對,他認識我!”
當時他只想盡快見傅绫羅,現在回想起來,那夥計看到他,瞳孔微縮,立馬低頭,明顯是緊張。
他體內突然起了陣陣邪火,岳者華緊咬牙關,第一次顧不上風度,惡狠狠罵了聲艹。
“紀忱江!”他咬牙低罵。
只要一倒推,以岳者華的聰慧,立馬就推算出許多問題。
“他知道我要做什麽……不!他知道皇庭的算計,從來就沒任那使節脫離過掌控。”
岳者華推己及人,能猜到紀忱江會怎麽做。
定江郡監察禦史府裏應該有紀忱江的人。
也許定江王府的探子也在紀忱江意料之中,他對定江郡的掌控,比岳者華推算還要深。
甚至,岳者華強忍着體內翻湧的青潮,皺眉看向傅绫羅的馬車,這個男人比他想的還要心狠。
不止要以牙還牙,還要借機教訓逃跑的傅绫羅?
一石二鳥,真特娘是好算計!
他突然轉身,抽出阿欽的刀,快速在自己大腿上劃了一刀,用疼痛叫自己保持清醒。
“五公子!”阿欽都來不及攔。
岳者華冷着臉,面上露出屬于世家子的峥嵘,低聲吩咐:“阿欽!砍暈那幾個銅甲衛,然後你立刻去驿站!”
“找京都使節,就說我被定江王捉拿,讓他以皇使身份來救我,混淆紀忱江視線,我就有辦法給紀忱江下毒,讓他帶那女婢前來。”
他在轉瞬之間,迅速分析清楚目前的形式。
既已無法讓紀忱江中招,那就得将使節騙過來殺人滅口,他也可以就着春.毒,以自己的性命鬧出動靜。
只要能拖延到阿娘和阿姊平安。
他這輩子以岳家子的身份不能得自由,那就徹底抛卻這身份,讓岳者華‘死’掉。
雖然生死再不由他,但他想要的跟紀忱江大致相同,也不算是個壞結果。
阿欽不放心:“可若是定江王帶人追上來……”
“我心裏有數,快!”岳者華又給了自己一刀,催促道。
在阿欽突然動手的瞬間,岳者華憑着劇烈疼痛得來的一絲清明,打馬靠近傅绫羅的馬車。
他知道時間不多,聲音急促中添了幾分冷然,“傅娘子,紀忱江給你我下了春.毒,若你還想走,就聽我的!
你立刻帶着人躲入水中,他不會傷你,春.毒可憑冷水消退,不管聽到什麽都不要出來!”
傅绫羅也感覺出自己身體裏陌生又熟悉的青潮,茶水她喝得比岳者華多,腦子已經暈眩得無法保持清醒。
莫名的,她并不怕紀忱江随時會來。
她努力壓制着體內異樣,死死咬着牙努力思考,“岳觀南,我,我是被你,被你連累,你趕緊滾!”
無論如何,紀忱江不會殺她,但岳者華就不一定了。
可岳者華是世家子,還是京都禦史,為了南地安危,他絕不能死。
岳者華還想說什麽,突然聽到一陣急促馬蹄聲,他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扭頭看。
還沒來得及看清發生了什麽,他就感覺自己胸口一痛,猛地吐出一口鮮血,被從馬上踹飛出去。
紀忱江怒不可遏:“岳者華,你找死!”
“紀長舟!”傅绫羅聽到阿欽的呼喊,死死掐着掌心低喊,“你冷靜點,他不能死!”
紀忱江吹着冷風一路趕過來,心跳都要吓沒了,實在冷靜不下來,被風吹紅了皮子的俊臉陰沉如閻羅。
他咬牙切齒:“這種時候,你還有功夫關心他?!”
原本他是沒有殺岳者華的意思,叫岳者華活着比死了有用。
聽到傅绫羅的話,他突然恨不能立刻剮了岳者華。
傅绫羅叫體內浪潮沖得說不出話來,生怕一張嘴,發出什麽不雅的動靜,眼前暈得幾乎像是換了個世界,身上越來越熱。
她哆嗦着取出簪子,想給自己一下,保持清醒再勸。
一直抱着她的寧音,吓得趕緊攔:“娘子!”
寧音的驚呼止住紀忱江的殺意,他黑着臉下馬,登上馬車,單手将傅绫羅拎出來,又一次策馬,直接往別莊跑。
寧音也顧不得被這變故驚得手腳發軟,爬下馬車就趕緊招呼武婢,“快,帶我追!”
阿彩帶着大夫往別莊趕。
寧音與武婢在紀忱江後頭追。
喬安在後頭制住岳者華和阿欽,也不能打殺了朝廷命官,還要處理傅绫羅的馬車,焦頭爛額。
衛明帶着府醫和醫女,一路快馬加鞭。
不知何時,烏雲壓頂,悶雷聲聲,大雨無征兆地傾盆落下,茫茫雨幕遮住了這個午後的兵荒馬亂。
傅绫羅吹了冷風,又被雨兜頭澆了一身,反倒稍微能保持些清醒,咬着牙一路不敢吭聲。
可等紀忱江将她放進溫湯池裏,傅绫羅被壓下去的青潮又上來了。
她簡直快将自己的嘴唇給咬爛了,努力克制不适,掙紮着往外爬。
紀忱江冷着臉在一旁制住她,驚怒難消,“你老實些!吹風淋雨,還中了藥,你是打算直接折騰沒了自己這條小命?”
傅绫羅顧不上紀忱江的怒,她只覺得紀忱江禁锢她的手微涼,摸着特別舒服。
九成九的洶湧浪潮,伴随着一點殘存理智,讓她迷蒙着狐貍眼兒,将臉放在那骨節分明的大手掌心,蹭來蹭去,帶着哭腔賣乖。
“長舟,我難受,好難受……”
多少火氣,也叫這又軟又嬌的聲兒給磨沒了。
紀忱江咬牙咽下髒話,由着傅绫羅跟菟絲花一樣攀過來,比吃了合歡醉的狐貍還難受。
但他只緊攥着手,僵在池邊,由着刻刀留下的傷口處,血一滴滴落在溫泉池子裏,氤氲出一朵朵血花。
若過去,他定會如傅绫羅所願,甚至迫不及待。
可被祝阿孃點醒後,他對這小東西是又愛又恨,不想讓她清醒了再後悔。
傅绫羅被體內越來越洶湧的感覺折磨得眼淚汪汪,偏這人卻成了木頭,她只能自食其力,生澀往木頭上貼。
到底是被嬌慣的,怎麽也不得法,她眼淚比外頭大雨還滂沱。
她記得,自己要跑,是為了活。
可她覺得自己快死了,快被燒死了,滾燙堵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只能胡亂扯着自己的衣裳。
紀忱江實在是頂不住傅绫羅的嬌弱憐人,冷着臉憋着火替她纾解。
這小女娘倒好,舒服了哭,完了還哭,怎麽都不肯休。
紀忱江也快被折磨死,佩刀凜然到幾乎要炸掉,他甚至恍惚覺得,也許不用人給他下毒,也快重傷了。
好在很快,衛明匆匆帶着府醫和醫女趕過來。
紀忱江以為合歡醉只是上好的春.藥,世俗這中藥并非只有交.合才能解,服用解毒的藥,輔佐以針灸,也能解決。
衛明也知道這道理,才會帶府醫和醫女過來。
可他們不知,合歡醉與普通的藥不一樣。
府醫不敢随意施針,診過脈後臉色不大好看,“王上,傅長禦并非服用一般的藥,這……更像是毒,只施針無法解,還得問問下毒的人。”
他禀報的功夫,傅绫羅已經吐了血,紀忱江黑着臉起身,抽出銅甲衛的刀就要出門。
“嗚嗚,別碰我……”傅绫羅已經沒了理智,揮開寧音的手,哀哀哭着攔住了他的腳步。
衛明趕緊道:“我去,我去!”
岳者華也被喬安帶到了別莊來,和阿欽一起被‘請’到了偏院。
他沒傅绫羅那麽好待遇,喬安能允許阿欽替他提幾桶井水,就算是客氣的了。
岳者華在涼水浴桶裏泡着,水裏不停冒出血來,半昏半醒,急得阿欽快哭了。
等衛明冷着臉過來問,岳者華得知他和傅绫羅中的是合歡醉,也沒忍住吐了血。
“艹,定江王府連春要都買不起了嗎?”岳者華又一次氣急罵出來。
春.藥這東西又不難尋,任岳者華多聰明,也想不到紀忱江還能偷梁換柱,圖啥?
衛明也後悔呢,當時是想着有現成的,得到也不費勁,能原樣返還給岳者華,作甚還要買?
他只黑着臉:“阿棠待你不薄,受你連累,若她有個好歹,岳禦史也活不了!”
岳者華急急喘幾口氣,死死壓着體內翻湧的青潮,狼狽躬下身子,将合歡醉的特性說了。
衛明也顧不得旁的,趕緊去跟紀忱江禀報。
阿欽趕緊問岳者華:“五公子,要不我去尋個行首來?”
岳者華艱難将自己沒入浴桶,遮住眼角的淚。
等憋不住出來,雖然氣弱,他說話卻一如既往的溫和,“不必,你去問大夫要些寒涼藥物來,合歡醉藥效會持續十二個時辰,若非交.合,以至寒藥物壓制,也能熬過去。”
阿欽愣了下,“那五公子為何不跟衛長史說?”
岳者華笑得眼神空洞,“這法子折損壽元,也會妨礙子嗣,她用不得。”
他到底還是傷了她,這下子,連朋友都做不成,他将臉埋入掌心,任由掌心濕潤。
半上午剛新鮮出爐的誓言,他活該受這一遭罪。
紀忱江得了衛明的準話,面色并不好看。
可那藥性很烈,傅绫羅即便暈過去,也又吐了次血,紀忱江連細思的時間都沒有。
“衛明,你回去找紀家族正,從宗祠取回祖母信物,告訴阿孃,準備封君祭祀。”
衛明大吃一驚:“王上!”
封君是南地唯一比定江王身份尊貴的存在,只有紀忱江的祖母得到過封號。
紀忱江轉身進卧房:“去吧。”
傅绫羅還在昏睡,紀忱江撫着傅绫羅的烏發,哪怕身體還難受,卻無任何旖旎心思。
“阿棠,我早就看完了所有的冊子,怕你疼,才沒告訴你。”他認真解釋,哪怕她聽不到。
所以,他曾篤定自己不會輸。
可他現在知道,他從一開始就輸了,阿棠的心會疼。
他咬住傅绫羅的唇瓣,狠心咬出血來将她喚醒,“傅绫羅,我欠你個全福梳,你大概也不想要了,我還你個願望,你想做什麽,就去做。”
傅绫羅迷蒙睜開眼,她被折磨得昏睡也不踏實,隐約聽到了他的話。
淚從眼角滑落,她輕聲呢喃,“紀長舟,你抱抱我。”
紀忱江如她所願,輕嘆一聲,身手拽下幔帳。
傅绫羅疼得哭出聲那一刻,他心裏的苦絲毫不比岳者華少。
他舍不得放手,更舍不得讓她疼,只能臣服。
賭約可以輸,但他不能叫她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