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殿下,折子是怎麽也批不完的,您先把藥喝了吧。”禦書房中,孫常侍端着一碗藥,小聲地勸着楚霁。
楚霁這兩日夜不安枕,總是在半夜驚醒,宮中禦醫瞧了,說是思慮過度的緣故,開了安神的方子。
被孫常侍打斷思路,楚霁反而松了一口氣。不知怎麽的,他這兩日總覺得心煩意亂,禦醫開了多少藥都不見好。
楚霁接過藥,剛喝了一口,就聽見拂塵掉在地上的聲音,一轉頭,侍從誠惶誠恐地跪倒在地:“奴才死罪,殿下饒命。”
那侍從是在打掃禦書房中的沙盤,楚霁眉頭一蹙走了過去,發現是沙盤上盛京城門處被碰掉了一個角,一個小石塊滾了下來。
“怎麽做事這麽不當心?”孫常侍趕緊呵斥,他知道這個沙盤是秦帥所送,楚王視若珍寶。
楚霁俯身将那個被碰掉的石塊撿起,摩挲着,暗自嘆了一口氣,也就只有等阿縱回來再修了。
侍從還在求饒,楚霁不欲苛責:“下去吧,罰一個月月俸。”
聽到只是罰俸,侍從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卻在出門時和一人撞到一起,來人風塵仆仆,是楚霁的傳信兵,八百裏加急而來。
顧不得被他撞倒的侍從,來人跪地痛哭:“殿下,元帥中箭,昏迷不醒,性命垂危!”
楚霁懵了一瞬,孫常侍愣愣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禦書房一片死寂,楚霁只覺得眼前發黑,耳邊轟鳴被拉得無限遠。
“殿下!”楚霁吐出一口血,差點摔倒,孫常侍趕緊過來扶住他。
掌中石塊尖利的角戳痛了楚霁,他方才還說,要等阿縱回來修沙盤。
三日前,同風還帶回消息,秦縱說已經兵臨盛京城下,軍隊駐紮在一片槐花林中。
五月又到了,楚霁回信說,待到進了盛京城,再給他做槐花糕吃。
“備馬……”楚霁咽下口中腥甜,推開了扶住他的孫常侍,再睜開眼時,眼睑處的淚痣都逼出了血色。
“殿下…”孫常侍還欲再勸,楚王方才吐了血,再怎麽也得先看了禦醫啊。
“牽我的馬來!”楚霁怒喝一聲,雙目遍布血絲,淚珠在眼眶裏倔強地不肯掉下,他的馬術都還是秦縱教的。
孫常侍不敢不從,但他好歹是宮裏長大的,随大雍皇帝經歷過幾次大變,趁着備馬的功夫趕緊命人通知了楊相國和駐守蜀中的薛将軍。
楚霁不由分說地命傳信兵領路,策馬北上,宮門口楊佑和薛正也及時趕到。
“薛正,你帶着人随殿下前去,朝中有我。”楊佑最先反應過來。
薛正也顧不得其他,點了三千騎兵就追着楚霁去了。
從蜀中到盛京城外的這一段路,楚霁只覺得格外漫長。玉頂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緒,不用楚霁揚鞭,也全力地奔跑着。
原書中沒有這一遭的,秦縱從沒受過什麽致命的箭傷。他的出現早就打亂了一切,是他……
楚霁入了軍營,下馬直沖營帳。
随軍的軍醫跪了一地,就連姜木也在其中,他哭着走上前:‘’楚霁,我沒用,我救不了他……”
楚霁無暇顧及,踉跄着腳步來到秦縱榻邊。
秦縱面色慘白,嘴唇幹裂,雙眼緊閉,胸中還插着一把箭,暗紅的血色洇透大半胸膛的衣衫。
這把箭是特制的,箭上的兩儀花提純了十足十的量,又正中胸膛,封住了心脈。若是不拔,便會因為兩儀花的藥效讓人暫且活着,但血卻無法止住,人就會在一日一日的失血中漸漸死去;若是拔了,心脈震動,霎時便會血湧如柱,扁鵲再世也救不回來。
楚霁握住秦縱的手,閉上眼睛,兩行淚卻還是掉了下來。
秦縱的手向來是暖的,楚霁總是喜歡讓秦縱給他捂手取暖。可現在,因為失血,秦縱的手比楚霁的還要涼,只有被楚霁捂住的時候,才會染上一點點溫度。
“實話告訴本王,你們有幾分把握?”強行忍住腦中的眩暈,楚霁睜開眼。
一衆軍醫又跪在了地上,低着頭,一個也不敢說話。
“若是救不了元帥,本王殺……”楚霁少有這般失态的時候,卻被手上的力道止住。
“阿縱,你醒了!”楚霁回過頭,空着的手撫上秦縱的臉。
秦縱眉頭一蹙,勉強發出聲音,卻十分嚴肅:“是誰洩露軍機?竟敢将此事告訴你?”
楚霁知道秦縱的意思,他有氣虛血溢之症,心平氣和地将養着,并不是什麽致命的毛病,甚至這幾年他已經有足夠的精力去處理繁雜的朝政,也不會對身體造成什麽的損傷。但這個毛病最忌情緒波動,所以他才會在聽見秦縱負傷時吐血。
哪怕到了此刻,秦縱最先想到的,也是他的身體。
秦縱覺得自己又說錯話了,用握住的右手回握住楚霁,秦縱道:“師兄,給我熬一副補血的藥,帶着他們都出去吧。”
一聲師兄叫得姜木眼淚更止不住了,但也知道秦縱這是要和楚霁私下說話,他趕緊帶着那群滿頭冷汗的軍醫出去。
等人都走了,楚霁才放任自己的眼淚掉下來,他俯身附在秦縱肩頭,滾燙的淚滴落。
“我不該來的,我不該要這皇位,我…是我害你這般。”
秦縱輕輕搖了搖頭:“你若不來,誰救百姓于水火?是我自大,惹你傷心。”
在滄州城外逃生的周珩跑到了蔡曠的地盤上,蔡曠眼見就要兵敗,也顧不得什麽名聲,竟聽從了周珩的計策,以百姓性命威脅秦縱退兵。
從當日楚霁冒險救下膠州軍家眷,周珩便知道楚霁是個愛護百姓的。這種事情,在他看來是十足的弱點。他倒是很想看看,面對這象征正統的盛京城,楚霁會如何選。
他們将城中百姓押到城牆上,只要楚軍向前一步便殺一人。那日兩軍僵持不下之時,一個孩童突然大喊:“能得楚軍進城,我甘願赴死。”說着,他便自己跳下城牆。
秦縱被那孩童的話震撼,又豈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孩子摔死,當即一躍而起将那孩子接下,不料這時卻中了蔡曠射出的冷箭。
蔡曠此人也是萬夫莫開之勇,箭術極佳,竟正中秦縱心脈,當時若非踏雪是一匹神駒,否則只怕秦縱就回不來了。
秦縱有心給楚霁擦一擦眼淚,但他是手卻已經擡不起來了,他沉默半晌,鄭重道:“一個月後,殿下于陣前誘敵,可派蒯信繞道西城門……”
“閉嘴,別再讓我聽見一句不想聽的。”
楚霁擡起頭,血紅的桃花眼定定地看着他。他問過姜木了,若是不拔箭,秦縱至多還有一個月。那他就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去找無患子,掀翻了整個大楚,楚霁也要把人找出來。現在秦縱一副交代後事的模樣,開口就是一個月後,叫楚霁怎麽冷靜?”
“阿縱,”楚霁把秦縱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單配偶制的法令已經拟好了,只有衙門蓋了章的婚書才是唯一承認的配偶。你還沒有給我婚書呢,你說回去要同我一起蓋章的。”
秦縱用指腹輕輕地摩挲他的臉,卻不正面回答:“讓蒯民給我送藥進來吧,楚楚,我想吃槐花糕了。”
是他思慮不周,竟還想着這時候讓楚霁冷靜下來聽他講攻城之策。但盛京城象征着正統地位,一日不拿下盛京,楚霁就一日無法名正言順地稱帝。他能清醒的時候不多了,總得将一切交代好。
楚霁怎會不懂秦縱,但這是他第一次不想懂。站起身,楚霁仿佛又是楚王殿下了,他的愛人年紀比他小,他自然要處處縱容着,他輕點了下秦縱的額頭:“這麽饞的呀。”
話落,楚霁擦掉眼淚,給秦縱掖好被角,轉身出了營帳。
槐花糕的做法楚霁早了然于胸,再不需要像六年前在盛京時那樣對着本涪州《風物志》邊學便做離開。這六年來,每逢槐花開時,他便會做上一些。只是這一次,他身邊沒了那個幫他和面的人。
匆匆做好了槐花糕,楚霁正端着盤子快步走向中軍營帳,姜木便腳步匆匆地跑來。楚霁以為是秦縱情況不好,趕緊也加快腳步。
“你別跑,我……”姜木累得氣喘籲籲,卻還是向楚霁跑來,楚霁那臉色白得像一張紙,姜木怕他再跑動起來暈過去。
“沒事,呼……”姜木躬身雙手扶着膝蓋,一邊大喘氣:“我,我師父,來了!”
手中盤子咣當一聲掉在地上,糕點滾落滿地,楚霁卻也無暇顧及,阿縱有救了!
營帳內,秦縱已經又昏迷了過去,無患子三指按在秦縱左手寸關尺,雙目微閉。在場幾人皆屏氣凝神,生怕幹擾了無患子的判斷。
半晌過後,無患子睜開眼:“婉儀,拿我的保心丹來。”
蕭婉儀如今做藥童已經得心應手,聽見無患子的吩咐趕忙從藥箱最下層拿出一個想小盒,盒子裏是一顆黑褐色的藥丸。
無患子将藥丸放入秦縱口中,姜木狠狠地松了一口氣,對着楚霁小聲說:“你放心,師父的意思便是還有救。”
楚霁心神一震,對着無患子鞠躬行禮:“還望您救一救阿縱。”
無患子搖了搖頭:“殿下無須多禮,縱兒是我的徒弟,又是因我之罪孽才遭此橫禍,無論如何我也要救他。”
姜木見師父來了,心裏已經有了底。他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當即用胳膊肘捅了捅楚霁:“放心,師父一定能把師弟救回來。論起來,你也應該叫師父啊。”
楚霁知道姜木有心怄自己笑一笑,也随着他的意思,喚了無患子一聲師父。
拔箭一事宜早不宜遲,無患子将軍營裏的一衆軍醫叫去商議了方法,又給各人安排了相應的工作,便準備動手了。
這下楚霁倒成了個礙事的,一來他不通醫術,幫不上一點兒忙,二來他身份在這裏,無患子和姜木還好,但尋常軍醫難免會束手束腳。
“無論發生什麽,一定第一時間告訴我。”楚霁被姜木趕出了營帳,這時候也就只有姜木敢這麽做了,楚霁知道他的用意,方才自己不過皺了下眉,就叫一個軍醫打翻了藥瓶。
“你放心,有師父在,一定沒事的。”姜木寬慰他:“你現在這麽憔悴,叫師弟醒來見到多難受啊,先去休息,結束後第一時間叫你。”
話雖如此,但楚霁此時哪裏還有那個休息的心思,只是他也不願就這麽幹等着。
楚霁召來蒯民,細細問了那日秦縱交代了什麽。
那日他耍性子,秦縱竟也就讓他意氣用事了,只是在事後将一幹事宜交代給了蒯民。現在知道秦縱有救,楚霁心裏對蔡曠和周珩恨意滔天,自然是決意要攻下盛京,用兩人祭旗。
聽完蒯民的講述,楚霁眼中閃過危險的光:“命蒯信領兩萬步兵,即刻去辦。”
蒯民蒯信領命而去,楚霁又坐在原地,腦中什麽也沒想,就那樣看着天色從大亮變成泛着黯淡的藍。
“殿下,元帥救回來了!”
親兵的聲音将楚霁的思緒拉回,楚霁顧不上旁的,起身大步就往帥帳走去,甚至在起身時摔了個踉跄。
帳中的軍醫散去大半,只有無患子開着藥方,姜木收拾着藥箱。
秦縱依舊是面無血色地躺在那裏,眼睛閉着,胸膛的起伏也十分微弱。
“姜木……”楚霁看着姜木,眼睛裏是從未有過的祈求。
“沒事沒事,失血過多暈過去了。等夜間發了燒,挺過去便無礙了。”姜木扶住楚霁的肩膀,也說出了讓楚霁心安的話。
“謝謝。”直到這一刻,楚霁才覺得自己喘過了一口氣,擁有了呼吸的權力。
終究還是沒舍得虐。
完結倒計時啦……等粽子醒來就是大殺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