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蒯息、蒯民和白鑫三人動作極快,趁着秦縱去找蕭彥時,便将蕭氏一族的其他人等,王族親眷和親信黨羽下了大獄。是生是死,全看秦縱的決斷。
對于旁人都好說,蕭彥沒有孩子,蕭氏嫡系到他這裏便徹底斷了,其餘的人不過是蕭氏旁支。蕭彥大權獨攬,又因沒有後嗣而滿心猜忌不準旁支掌權,真論起來,這些人不過空有虛名而無實權罷了,只需将他們都貶為庶民,再看管起來,按照在南奚時的作惡程度不同,拉到礦山或是旁的地方做幾年勞改也就是了。
但婉儀公主卻不同,她雖未女子,确實蕭氏嫡系嫡長女,又終身未婚,經營多年,其影響力并不比蕭彥差多少,卻不知這幾年為何突然出家為尼,帶發修行,不再理會世俗中事。
還有婉儀公主的那個弟弟,蕭家嫡幼子蕭譯,秦縱原以為蕭譯已經被她尋回護在府中,不想此番清算倒是未得見。
秦縱倒是去大獄中見過婉儀公主一回,跪坐在牢獄之中的女子褪去了滿頭珠翠華貴,反而一身素服。也是了,蒯民他們是在公主府的小佛堂裏找到這位公主的。
平心而論,若不是當初這位婉儀公主執意要嫁給他的父親,秦縱對她是并無惡感的。想反,婉儀公主比蕭彥清醒,也比蕭彥有手段。只是偏偏,這位過于有手段的公主直接斷了蕭彥的生育能力,也算得上是蕭彥變得暴虐荒淫的導火索。
秦縱來時,婉儀正跪在地上念佛經,不曾睜開眼瞧上秦縱一眼。秦縱也不在意,反而他覺得,這位前朝公主面色灰敗,似有心灰意冷的輕生之像。
這副模樣出現在婉儀身上,實在違和,秦縱隐隐覺得這事兒和那位消失多年的蕭家幼子有關。
也不知這人到底被婉儀找到沒有,不知他是否知曉自己身世,更不知他是否心存複國之念。
所以為了防止後患無窮,秦縱倒是不得不弄清楚其中發生了何事。
“去查查這幾年蕭婉儀都發生了什麽,必須事無巨細。”秦縱對着蒯息吩咐道。
蒯息剛準備領命,忽然進來一個士兵:“将軍,外面有一人自稱是無患子,想求見将軍。”
無患子?那不是他師父嘛,秦縱找他許久,卻都不曾得見蹤跡。
秦縱眼睛一亮:“快請。”
蒯息不知無患子的身份,但看秦縱的反應便知此人與秦縱關系深厚,于是拱手道:“末将這就去查。”
“不必查了,我知道。”無患子還是那般仙風道骨,一身鶴衣大氅。
他快步走進來,只聽得蒯息說了這一句,便知道秦縱是讓人查什麽。
秦縱原本的欣喜消散掉大半:“師父是為了蕭婉儀而來的?”
無患子嘆了一口氣:“縱兒,你既然稱我一聲師父,那便是定然還記得,我曾說過,你若要謝我,便在日後答應我一件事。”
秦縱自然記得,便是因為記得才警覺。蕭婉儀身份特殊,秦縱不可能說放便放了,更何況,她身上還牽扯着蕭氏王族的最後一個嫡子。但他秦縱也并非背信棄義之人,更何況這還是傳授他醫術的師父。
無患子看出秦縱的心思,說道:“且聽我說完這段往事爛賬,你自會有所決斷,不必為難。”
蒯息知道後面的密辛他再聽倒是不合适,看了秦縱一眼,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營帳內只餘下秦縱與無患子兩人,秦縱請師父上座,又親自奉了茶。
“縱兒可知四百年前的河東崔氏?”無患子喝了一口茶,在茶香袅袅中終于開了口。
河東崔氏,即便秦縱并不通曉史書也聽聞過一二,前朝大齊時最富盛名的家族,族中盡出天下能人異士。據說他們當中有人能推演天象,知曉天地玄機;又有人極善岐黃之術,能活死人,肉白骨。
無患子笑着搖了搖頭:“先祖到底如何我也不能得知,只是傳到我這一代,便也只是略通醫術,懂得些觀天法門罷了。”
秦縱也是真的沒想到,無患子竟然是河東崔氏的後人,不過想到他那一身醫術,秦縱倒覺得此事并非無跡可尋。
只是無患子突然提起河東崔氏,這讓秦縱不得不想起了已經滅亡的大齊,四百年前,河東崔氏随着大齊王朝的覆滅一同消散,只給世人留下了無數傳說。
無患子見秦縱的反應,長舒一口氣,講起了他口中的往事爛賬。
前朝大齊皇帝雖一代一代地昏聩下去,以致于王朝覆滅如大廈之傾,不過一瞬之間。但齊後主在亡國之前卻突然醒悟,自知無可逃避,便将尚在襁褓的太子托付給崔家和一衆齊氏家臣,請求他們悉心教導,将太子改姓為複,以圖日後的複國大業。
大齊皇室于崔氏先祖有恩,崔家不得不接過重擔。齊氏家臣也都忠心耿耿,舍棄了家業帶着小太子隐姓埋名,甚至洛家把剛剛出生的長房嫡孫留在皇宮裏,就是為了代替小太子,掩人耳目。
這往事還真是夠往的,時間一撥就是四百年前。
秦縱皺着眉問道:“師父,您該不會說蕭婉儀是大齊皇室後裔吧?若如此,徒兒便更不能放了她。可是她怎麽會姓蕭?蕭彥和大齊皇室又有何關聯?”
這便是秦縱覺得古怪之處,若是無患子想承先祖遺志,保大齊皇帝後嗣,那前幾日便該來了,畢竟現在的蕭彥已經不成樣子,連話都不能說。
那便只有一個可能,蕭婉儀是嫡出,和蕭彥并非一母所生,那麽早已亡故的蕭老夫人便是大齊皇帝後裔了。
無患子知道什麽都瞞不過秦縱:“自大齊亡國後,不知為何,後人皆子嗣單薄,崔家先祖窮盡醫術也不得醫治。至第十代時,先主公複衍只得兩女。因這幾百年的苦心經營,複家門風
鼎盛,有隐世大族之态,于是複家長女便嫁入當時的蕭州牧家為嫡妻,又生下一子一女。”
秦縱大約懂了這些齊家舊臣的心思,當日大雍初立之時,真是民心所向,他們無法尋得機會複國,但卻也在暗中積蓄力量。這些人出身士族,各個都是不凡的,幾代經營下來複家自然鼎盛。後來大雍皇室昏懦,又恰逢複家無子,繼承了祖先遺志的新齊家舊臣們便另尋了出路,将小姐嫁與權貴,再悉心輔佐其後代,便也勉強算是大齊皇室之後。
其實幾百年過去了,若是說對大齊皇帝有多忠心嘛,或許剛開始的那一輩的确忠心,但數百年過去了,這些人還在堅持着,無非是因為當初為了光複齊朝,整個家族都已經交付進去了,想要再抽身又如何舍得祖宗的百年心血付出?
“所以蕭譯并不是在流放途中走失的,而是被他們帶走的?”秦縱漠然問道,甚至有幾分嗤笑的意味。
這些昔日忠心耿耿的齊家舊臣,已然變成了一群瘋子賭徒。蕭譯還未長成,蕭家卻已然獲罪流放,甚至牽連複家,一蹶不振。
可他們已經在這場托孤裏付出太多,無論如何都要撈回本的,所以秦縱只覺得諷刺。
但這份嘲諷并不是對着無患子,且不說無患子是秦縱的師父,單憑秦縱對無患子的了解,以及今日他主動來找自己袒露舊事,秦縱便知道他定然是不贊成此事的。
“所以蕭譯現在何處?姜木便是蕭譯?不,姜木不知自己來歷……”
秦縱記得蕭譯走失時已經大約有了七八歲,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已經有了記憶,若姜木是蕭譯,他不會對自己的來歷全然不知。然且,姜木與楚霁年歲相當,可蕭譯至少三十有五了。
“不,不是姜木。”
提起姜木,無患子的情緒顯然更波動了些,畢竟姜木尚在襁褓時就是無患子一手養大的。說完這話,無患子閉上眼睛,良久才頹唐道:“蕭譯,便是周珩。”
周珩在桐昌城所做這事,無患子是知曉的,甚至在聽說了桐昌城時疫時,無患子心裏便有了猜測。只是當他趕到桐昌城,姜木已然将時疫控制住了。
無患子自覺周珩變成這副模樣也有他一份錯失,所以羞愧之下不敢露面,這才又暗自離開。
“當年複家榮光不在,他們将蕭譯帶回後,又憑借僅剩的積蓄疏通關系,給他買了一個良籍,改姓為周。蕭譯一開始是極盡反抗的,我舍不得那孩子,便想着将他送走,可不想卻被他們發現。最終他們對蕭譯實施了更殘忍的手段,他們叫他主公,告訴他是百年複國的希望,卻無時無刻不在控制他的一言一行,不允許任何外人靠近,要求他殺死自己的寵物……如此種種,不可勝數。”
無患子那時候是心疼周珩的,他想着總有一日要把這孩子救出去,可崔家到他這裏也只剩下他一人,他一人之力如何抵抗其他幾大氏族的聯合?
直到姜木的到來,無患子發現周珩真的變了,變得比那些人想要的模樣更可怕。
因為擔心周珩也如他外祖父一般子息單薄,那些人便又去四處尋找複衍的二女兒所生之子。當年的二小姐不滿家族為她安排的婚事竟逃婚去了,最後和一山野之人相愛,生下姜木。這些人尋到姜木之後,由于害怕二小姐洩露秘密,竟将二小姐和她的夫婿一同殺了,将尚在襁褓的姜木帶回撫養。
周珩是最不能适應姜木到來的人,他那個時候已經被洗腦成功,他自認肩負使命,是大齊皇室唯一的遺脈,是以後唯一的天子,他不允許任何人威脅到他的地位。
于是,十二歲的周珩舉起平日練武的劍,趁人不備便要殺了姜木。
危急時刻,是無患子将姜木救下,同時也下定了要離開的決心。周珩的悲劇已經造成,他不能做再讓一個無辜的孩子被折磨成這副模樣。
“後來,周珩當上了州牧,權勢愈盛,竟漸漸找到了我和木兒的藏身之處。”
秦縱聽到這兒已經理清了思路,無患子所言雖讓他震驚,倒也并非全然在意料之外。
周珩雖然可恨,不想卻也有可憐之處。只是再可憐,也無法抵消他在桐昌城做下的惡。
而無患子将姜木救出,秦縱便知自己沒有拜錯師父,于衆人癫狂之際清醒抽身,又盡力保全了無辜之人,當得起德高二字。
“那為何你還會離開師兄身邊,反而到南奚來?”
姜木只習得了醫術,卻不通武藝。若無無患子在身旁保護,只怕更危險。
按照秦縱的推測,若是在楚霁所知曉的歷史中有姜木存在的話,那麽楚霁不會對于無患子是他師父這件事如此震驚。
那麽只能說明一件事情,這中間不知發生了什麽,也許是無患子沒有到南奚去,也許是無患子還未同他相見便提前離開,而能讓他離開的原因只有一樣,那便是姜木出事了。
可偏偏楚霁與姜木相遇是偶然,他并不知道姜木此人的存在。那麽在原來的軌跡中,姜木被周珩抓住了,使得無患子不得不提前離開。至于後來發生了什麽,秦縱不敢想。
“崔家人有推算演化之能,我當年隐約推算出天下明主在南方,又花了幾年功夫确定了此人是你,但也推定你日後必有劫難。所以我來到南奚,授你醫術,希望關鍵時候能保你性命。但我又存了私心,希望你日後能庇護姜木,便又提了要求,所以不敢以師父自居。”
秦縱沒想到竟然是因為這個,無患子是特意為了他才到南奚的,而且事實也的确如此,若是沒有無患子傳授的醫術,他在沁葉城一戰中定會落下病根。
結合楚霁初見他的反應,生怕他哪裏有什麽毛病命姜木格外小心照看。秦縱知道,在原本的時間線中,無患子沒來得及教他醫術,讓他落下了很嚴重的毛病。
“師父,您即便不認徒兒,可我已然喚了姜木兩年的師兄。”秦縱的态度比之方才更為敬重,朝着無患子單膝跪下。
無患子一時淚流滿面,又連忙将秦縱扶起。
“好徒兒,師父是怕你不肯認我。”無患子抹了一把眼淚,到底沒忘記自己來的目的:“婉儀也實在是可憐。四年前,她便全然知曉了真相,從此心灰意冷,不再理會俗世。”
秦縱與蕭婉儀是有恩怨的,當年的宴會上,蕭婉儀極為強勢地提出要嫁與秦屹做續弦,還與蕭彥一唱一和,惹得秦縱當場掀了桌子。
可當時的蕭婉儀卻并非出于本心要強嫁秦屹,而是她收到了一封信,關于蕭譯的下落。
婉儀公主全力尋找走失的弟弟多年誰人不知,所以尋常婉儀也并不會相信,但偏偏随信而來的是蕭譯的貼身玉佩,婉儀也有一塊,是蕭家嫡系嫡出才有的,連蕭彥都沒有。
婉儀抓住了唯一的希望,但對方的要求卻是只有婉儀嫁與秦屹,想辦法獲得秦屹信任,拿到兵權,然後才會告訴她弟弟的下落。
于是這才有了當日宮宴之事,但秦屹不願,秦縱強勢,此事又不得不作罷。婉儀悲痛萬分,卻被知曉真相又恰在南奚的無患子撞見。
給婉儀寫信的不是旁人,正是周珩設計的。他知道自己的姐姐是南奚公主,也知道姐姐如何尋找思念他,可是那時他剛當上州牧,正是缺錢缺兵馬的時候,所以便将主意打到了自己親姐姐的頭上。
婉儀這麽多年在南奚與蕭彥明争暗鬥,甚至為了幫蕭譯守住地位不嫁,也願意為了蕭譯的一點兒消息全然奉獻自己,到頭來竟然全部都是親弟弟的算計。
她得知實情之後,萬千親情,連同她的俗世之念一起斬斷。
秦縱聽完默然良久,半晌才道:“我會給主公寫信,商議蕭婉儀一事。”
其實不用商議秦縱也知道,楚楚最心軟,知曉此事後必定不會再追究這麽一個可憐人。
只是主公的君權不可逾越,在這一點上,秦縱一直做得很好。私底下他們怎麽親昵都沒關系,明面上必須一切以楚霁的意願為準繩,這是他們作為最高掌權者相愛相守的相處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