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在楚霁一番锲而不舍的盤問下,侍從終于經受不住,将其中實情倒豆子一般地說了出來。
楚霁聽完所有,坐在椅子上,滿臉都是錯愕與傷心。
他泫然欲泣:“常侍大人,這樣的大事你為何要瞞着我?楚霁多年蒙聖恩殊榮,卻也不曾得陛下親筆題字。現如今,霁還未曾見到那福字一面!”
孫常侍将侍從揮退,也不敢再坐下,只得侍立在楚霁身旁,不知該說些什麽。
楚霁忽地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我要派兵夷了落霞山。掘地三尺也要将陛下的賜字找出來。”
忽的,孫常侍一個健步,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将楚霁攔住。
“常侍這是做什麽?”楚霁的語氣不複原本的熱切,有些生冷,似乎對于孫常侍将皇帝親筆所寫的福字弄丢頗有意見。
“楚大人,咱家若是沒有記錯,滄州府軍僅剩三千人。若是全軍而出,州牧府該如何?”
孫常侍此時此刻,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評價楚霁的“愚忠”。
自己的命都要守不住了,居然還想着奪回皇帝的一個賜字。
楚霁自己不想要命也就罷了,可他還惜命得很呢。
楚霁聞言,也頓時愣住。
他臉上的表情變得複雜,遺憾、痛惜、掙紮……讓他的面容顯得更惹人憐愛。
孫常侍此刻卻不由得吐槽,楚霁的這張芙蓉面,約莫是用腦子換來的。
他還真是有些怕楚霁這一根筋的腦子。
見楚霁停下了腳步,孫常侍松了一口氣。
他再接再厲道:“若是州牧府失守,則滄州淪陷。滄州淪陷,則陛下國土有失。孰輕孰重,楚大人莫不是分不清?”
楚霁果然慢慢地走回房內。
他低着頭,似乎正在沉思。
腳步在房間內輕而緩地移動着,不大的腳步聲似乎每一步都踩在孫常侍的神經上。
他怕楚霁還是執意要出兵。
可未曾想,楚霁的下一句話更是恐怖,吓得孫常侍幾乎肝膽俱裂。
楚霁似乎終于下定決心,抿了抿嘴唇道:“那我向陛下上書一封,奏明實情,求陛下再賜我一福字。”
孫常侍霎時慌了神,他原本與楚霁說話時隐藏的傲據盡數褪去,膝蓋一彎跪在了地上:“楚大人不可。還望楚大人救命。”
誰料,楚霁卻一甩袖子:“孫常侍,你弄丢了陛下予我的賞賜,我尚且還不曾同你算賬,你竟還有臉面來求我饒命?”
孫常侍也沒想到楚霁會就這樣翻臉,他擡起頭,驚愕道:“難道楚大人就絲毫不念老奴為你上書陛下的恩情嗎?”
楚霁難得地有些執拗:“那又如何?霁為人臣,我楚家世代食大雍之祿。陛下的賞賜,于楚霁,于楚家,乃是莫大的恩德。而你!”
說着,楚霁似乎是氣極了,他顧不得世家形象,竟直接伸出食指,怒氣沖沖地指着孫常侍。
孫常侍見楚霁這樣油鹽不進,他垂着頭,眼底是淬了毒的寒芒:“老奴懷中,還有一道聖旨,可召楚大人回京。”
說着,他站起身來,神情之間滿是狠毒:“陛下早就疑心你勾結秦縱,意圖謀逆。現如今,召與不召皆在老奴一念之間。若是楚大人執意将此時禀告陛下,老奴便即可宣旨,撤了你的州牧之位。”
“楚家世代皇商,為了楚大人的州牧之位,花出去的銀子像是海裏淌出去似的。想必,楚大人也不願見此一地雞毛的場景吧。”
話音落,他從袖中抽出明黃色的聖旨,在楚霁眼前擺弄着。
一雙被臉上的肉擠壓得十分細小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楚霁,自以為掌握了楚霁的命門。
這一道聖旨雖不能換來黃金萬兩,但若是與楚霁能互為把柄,倒也還是合算。
楚霁心底暗笑,總算是把這勞什子的聖旨逼出來了。
否則,後頭的戲還真是不好演。
是皇帝無情無義,質疑自己的忠心在先。
他身為以忠于皇帝為畢生之任的大忠臣,在這種情況下,性情大變,以至于做出些不甚理智的舉動,應該也不是不能理解吧。
反正,控制皇帝近侍,總不至于真的是因為他有“謀逆”之心吧。
他只是太害怕皇帝再做出什麽疑心自己的行為。
只是想時刻知道皇帝的動向,才好更近一步地讨好皇帝。
仰起頭,楚霁看着孫常侍,眸子裏盈滿了傷恸。
琉璃色瞳仁染上霧氣朦胧,倏的,兩行清淚從眼角滑落。
孫常侍不知道楚霁還要搞出什麽幺蛾子,他正滿心疑惑與警惕時,楚霁的神情忽的一變。
他大笑起來,笑聲裏卻滿是悲憤,細聽之下還含着病态的陰郁瘋狂,讓孫常侍心頭一驚,如墜冰窟。
“我楚家世代忠良,楚霁亦滿含忠君之志,為吾皇竭盡畢生之能。卻不料,竟要被陛下疑心至此!楚霁,枉為人臣。”
楚霁不言皇帝的多疑,只說是自己的不好。
可恰是如此,才讓孫常侍害怕。
他覺得,楚霁對陛下的情感似乎有些變.态。
大笑之後,楚霁終于安靜下來。
他坐在太師椅上,沉郁地低下頭,眼睫垂下了一小片陰翳,遮住了他眼底的色彩。讓人捉摸不透,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半晌,楚霁終于回過神來。
他徑自走到小幾旁,皓腕輕動,親手斟了一盞茶。
“常侍大人,是楚霁多有冒犯了。”
楚霁又恢複了一貫以來的矜貴冷然。
直到感受到茶水氤氲的熱氣撲在面頰上,孫常侍才反應過來。
他見楚霁又變得正常,似乎是在主動言和,他松了一口氣,接過茶盞,一飲而盡。
大約是因為化解了這一場危機,孫常侍甚至還有心思來回味一下這茶湯。
不愧是楚家三少用來待客的。
前番他心裏千頭萬緒,有太多的事情要擔憂,竟未曾感受到這茶湯的非比尋常。
茶湯清冽,是極品好茶才能泡出的淺葭色,似乎還瞄着一層的金邊。
入口醇香,先是并不惱人的微苦,随後便是極為悠長的回甘。
果真是,好茶!
他在禦前行走多年,也不曾喝過這樣登峰造極的茶。
恰在此時,紀安将門敲得咚咚響。
楚霁眸色一暗,滿是不耐地将門打開:“何事?”
紀安似乎感受到了楚霁的情緒不對,他猛地停下動作。
他小心地斟酌着字句道:“少爺,那個罪奴毒發了。”
楚霁默了一瞬,随後像是剛想起來一般:“麻煩。”
話落,他還是邁開步子。
剛走到門口,楚霁忽然回頭問道:“孫常侍方才受驚了,不如同我一道去瞧瞧那個發了瘋的罪奴?倒也有幾分趣味。”
他勾唇一笑,帶着些孩童般的天真殘忍。
孫常侍被他這笑容看得發毛,此刻卻也不敢忤逆楚霁的意思,只得讪讪點頭。
楚霁見人與他一同出門,唇邊笑意更甚,看得孫常侍毛骨悚然。
“常侍別怕。秦縱當初桀骜不馴,針.刑和炮.烙我試了個遍,他竟還不肯服軟。無奈之下,我只得用我楚家秘藥。此藥需每月服一次解藥,否則便會有噬心之痛,四肢百骸就像是被螞蟻啃食一般。就這樣,秦縱那個硬骨頭才終于是服了軟。”
楚霁語調溫柔,仿佛在陳述些天光晴好的爛漫。
孫常侍聞言,卻直打寒戰。
他竟然以為楚霁只是個蠢貨,沒曾想,還是個這樣惡毒殘忍的瘋子。
楚霁帶着孫常侍,一路不疾不徐地來到秦縱的“囚室”。
前幾日還以一己之力守住州牧府的少年,此刻正被吊在一根銅柱上,雙手分別被兩條兒臂粗的鐵鏈鎖住。
少年還是那日的一席玄衣,領口處的風毛出得極好,曾讓孫常侍第一眼就懷疑秦縱所受的待遇頗好。
可現如今,他的那身玄衣變得破爛褴褛,幾乎是一條條地挂在秦縱身上。
玄衣撕裂的破口處,是駭人的黑紅色。
秦縱原本垂着頭,一副了無生氣的模樣。
可就在兩人踏進囚室的一瞬間,他擡起頭,睜開了雙眼。
眼底的寒芒逼人,仿佛是天光掠過利刃時才會閃現的淩冽。
孫常侍吓得腳底一軟,旁邊的楚霁卻似沒看到似的,任由孫常侍跪趴在了地上。
他忽然想起,那日在鬥獸場,他可是親眼看着秦縱是怎麽将三只猛獸殺死的!
楚霁,該是怎樣狠厲的一個人?才能将這樣的秦縱收服?
鐵鏈劇烈地晃動起來,秦縱眼底的寒芒褪去,彌漫上猩紅。
他的額頭、脖頸、手臂皆暴起青筋。
他朝着楚霁發出困獸一般的嘶吼,低啞破碎:“給我解藥。”
楚霁幾步上前,指節抵住秦縱的下颚,好整以暇地欣賞了一番秦縱掙紮的模樣。
随後,他吐氣如蘭:“求我。”
秦縱未料到楚霁突然加戲,額頭上好不容易逼出的青筋都險些褪去。
他害怕穿幫,情急之下,連忙偏過頭。
裝出一副不堪疼痛的虛弱模樣,秦縱在楚霁的耳邊軟軟道:“求你。”
剩下的三千還在碼。
我這個鴿頭er地一下死掉惹……
孫常侍:有沒有人管管我?我還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