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珍馐齊備,美酒在側。
酒壇一經打開,廳中頓時彌漫着一股馥郁醇美的酒香。
秦縱聞着這沁人心的香味,心中略有些吃驚。
這些天來,他對楚霁的巨富已經有了更深層次的了解。楚霁的生活看似并不奢侈,雖錦衣绫羅,環珮叮當,然府中仆從不多,衣食住行皆不鋪張。就從他每日的午飯來講,兩葷兩素足矣,也不搞什麽折騰人的名堂。
但是,貴女淑媛争相搶購,用以潔面沐浴的香皂,楚霁用來洗衣服;千金一刀,文人墨客競相追捧的宣紙,楚霁寫錯一個字就扔;瓷中新貴,世家大族稱其“黃金有價鈞無價”的鈞瓷,楚霁用來做洗臉盆……各式各樣的琉璃樽、琉璃盞、琉璃碗……就更不用說了。
可縱使如此,他卻還是萬萬沒能想到,楚霁能拿出這麽一壇葡萄酒來。外頭售賣的葡萄美酒,已經不是價值幾何的問題了,而是有市無價。要知道,他當年随父親參加蕭彥舉辦的慶功宴,蕭彥也不過是摳摳搜搜地拿出一壺來,獨自享用。那味道,聞着離眼前這一壇要差的遠了。
偏偏這盛放的器皿十分普通,就是尋常的陶瓷酒壇。乍一看,還真是有些暴殄天物的意味。
秦縱還在暗自驚嘆,蒯信就說道:“大人真是偏心!大哥回來了,您才肯拿出這樣的美酒。”
楚霁笑着搖了搖頭:“說的就好像平日裏,我沒有好酒給你喝似的。”
今日這酒,倒還真不是因為蒯息回來特地拿出來的,而是蒯息從益州帶回來的。這酒是三年前他親手釀的,就埋在益州楚家他的院子裏。不同的葡萄酒,有不同的生命周期。如今恰好到了這批葡萄酒的最佳賞味期,楚家便讓蒯息正好起出來,分為三份。一份留給大哥二哥,一份高價賣出,還有一份嘛,自然就帶到了楚霁這裏來。
“再好,那也不是大人親手釀的嘛!”蒯信一聞這香味就分辨了出來。雖然大人名下的葡萄酒莊裏産出的葡萄酒滋味也十分不錯,但總是不及大人親手釀的,獨有一股醇香。他此刻眼巴巴地盯着那酒壇,恨不得立刻奪過一飲而盡。但大人還沒開口,他不能動手。
楚霁見他幾乎是對着酒壇“目露兇光”了,便說道:“倒酒吧。”
蒯信立馬捧起酒壇,給楚霁倒了滿滿一杯。其餘衆人也紛紛拿起酒盅,開始瓜分美酒。
開封的酒壇很快來到秦縱面前,秦縱看着美酒,卻愣怔住了,一時沒有動作。
在聽到葡萄酒是楚霁親手釀造的時候,秦縱并不驚訝,反而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從在這州牧府裏顯得再尋常不過的香皂、瓷器、琉璃……就能看出,楚霁是制造出這些東西的人。畢竟,這些東西,都是有錢也買不到的,更別說像楚霁這樣耗費了。
可是,楚霁竟然為了給歸來的蒯息接風洗塵,親手釀造了一壇葡萄酒!呵,也是,楚霁既然能為他親手做槐花糕,那為了別人親自釀酒,好像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同為楚霁的下屬,他好像确實也不是特殊的那一個。
秦縱不知怎麽的,想到這裏,心裏頭止不住地往上翻湧着些酸意,連帶着看這一壇葡萄酒,都格外地不順眼起來。
楚霁見秦縱并不去碰那酒壇,反而是發起呆來。登時反應過來,秦縱才十五歲,應該是沒喝過酒的,确實是他考慮不周了。
于是,楚霁解圍道:“秦縱年紀小,不可飲酒。”說完,又對着身後的侍從吩咐道:“去取冰鎮的梅子湯來。加碎冰,多放幾勺蜂蜜。”經過這麽些天的相處,楚霁意外地發現,眼前這位未來不可一世的戰神,竟然是個愛吃甜的。
秦縱聽見楚霁的話,抿了抿唇,沒說話。他從十三歲起便會飲酒,還是軍中的燒刀子酒,千杯不醉。但既然楚霁都那麽說了,他便也正好不喝這什麽勞什子的葡萄酒。
楚霁為了別人釀的,他才不稀罕。
很快,侍從端來了一碗盛在白瓷碗裏的梅子湯。
“嘗嘗?這是我下午貪涼時制的。可我這身子偏又喝不得,只能請秦小将軍代勞了?”衆人皆飲酒,只有秦縱喝不了,楚霁自然對他格外關照。
“你親手做的嗎?”秦縱問。
楚霁沒想到他沉默半晌,問出這麽一句。當即笑着說:“是。”
秦縱端起喝了一口,頓覺唇齒生香,消暑解渴。随着他的動作,碎冰碰壁,叮當作響。明明這梅子湯也是酸的,卻将他心頭的那股子酸意都壓了下去。細品之下,竟然還有些甜,是蜂蜜的味道。
蒯息坐在另一邊,看着兩人的互動,眸光一暗。難怪楊佑說,大人對秦縱格外不同,愛護有加。現在看來,又何止如此。大人雖對諸位下屬都十分親厚,但卻沒沒有過像對待秦縱這般,信任、愛護、關注,甚至是連大人自己都未曾發覺的寵溺……
按捺下心中的失落,蒯息舉起酒杯:“大人,您可是說好了要自罰酒水的。”
楚霁轉過頭,粲然一笑,舉杯說道:“你回來,我很高興。”
二人酒盞碰壁,頗有些“相逢意氣為君飲”的疏狂。都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若有好酒相伴,便更得得意盡歡。兩人斟酒對飲,好不暢快。
蒯信牛嚼牡丹般大口暢飲,一通狂灌下去,又非要旁邊喝悶酒的楊佑說話,舌頭都打結了也不自知。
楊佑此時卻顧不上蒯信,因為姜木正拉着薛正喝酒,喝得面色酡紅,一雙杏眼水光粼粼。他有心阻止,可偏偏他和姜木中間,還隔着一個被姜木拉過來的紀安。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下午在書房內楚霁對他說過的話,又一擡手,獨自悶下苦酒。
薛正他覺得自己心裏也苦啊。坐在他右邊的秦縱,不知怎麽的,冷氣嗖嗖直放,像刀子一樣割在他身上。左邊的姜木正好拉着他喝酒,他剛要松了一口氣,那邊隔着的楊佑,又不時投來目光。他是貨真價實的武将好不好,對這些都很敏感的!
蒯民頗為頭大,他一邊伸手拉着全場唯一認真喝酒的自家弟弟,一邊目露擔憂地在楚霁、秦縱和自家大哥身上暗暗巡睃。
大哥對于主公的情意,他早就觀察琢磨出一二。可主公卻只将大哥引為好友,從不曾動過什麽情愛的念頭。或者說,主公心中只有大業,對于什麽風月之事,從沒有過半分念想,更不要說是接受一個男子的愛。
大雍崇尚美人,又好南風。主公自打入了盛京為官,便有了“盛京第一美人”的稱號。不是沒有對主公動過念頭的世家勳貴,甚至是那金銮殿上的帝王,也曾驚嘆于主公的容貌。若是當真有淫邪之輩,主公對其從不曾手軟。但只要是不過分的,主公從不吝于展示美貌而對其加以利用。當真是美人計絕,不入愛河。
如此情景,大哥又如何敢表露心跡?
偏偏此時,又來了個秦小将軍。主公曾徹夜照顧重傷發燒的秦小将軍,也曾親自洗手做糕點,只為了小将軍夢中一句含糊的思鄉之語。主公對着秦小将軍交付了難以言喻的信任,同樣也收獲了這匹孤狼的真心相随。
可這秦小将軍對于主公,也已然超出了一位下屬應有的忠心。但是這份情感,秦小将軍自己應當都沒有察覺到。
只是,君不見,秦小将軍眼瞧着主公和大哥開懷暢飲,渾身的殺伐之氣已經快收斂不住了嗎?
秦縱瞧着那兩人,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那個蒯息還和楚霁追憶什麽“剛随着大人一同到盛京的日子”,惹得楚霁對他笑若春山。秦縱只覺得手中這一碗梅子湯裏,甜味已經完全被酸掩蓋了。
早知道,就說自己會喝酒了。這樣,也就不至于一句話也插不進去。他心中酸澀,卻不能表現出來。他沒有立場,更重要的是,蒯息是楚霁信任倚重的人,是楚霁的心腹。屬下不和,最終為難的,只會是主公。
他不想讓楚霁為難。
這廂蒯息剛說到楚霁在盛京賣香皂,狠狠地敲了那些世家一筆,就正好瞧見了秦縱頗有些落寞的神情。略一思忖,按捺下不甘,蒯息舉起酒杯,朝着秦縱站了起來:“秦小将軍,我敬你!落霞山下一戰,你居功至偉。”
秦縱是主公帳下第一猛将,智勇雙絕。無論主公對他如何特殊,只要他能忠心追随主公,助主公成就帝王之業,那就是值得他蒯息敬重的人。而落霞山下的那一戰,足以證明他對主公的忠心。剛剛,的确是他太過執拗了。
秦縱看着眼前的酒盞,和站起來的男人,胸中猛然蕩開一股浩然之氣。蒯息,配得上楚霁的信任。他也站了起來,将原本空置的酒盞倒滿,一飲而盡。
二人相視一笑,雲銷雨霁。
我本意是想要寫一個修羅場,秦縱和蒯息都有吃醋的成分在,而且粽子的醋勁兒還挺大,蒯息一度占據了上風。但是我不想把兩個人寫成争風吃醋的模樣,因為那樣人物會顯得很“小”。
如果粽子在這場接風宴上對着蒯息冒冷氣,蒯息不顧秦縱感受拉着楚霁喝酒,那兩個人應該不太能好好相處,至少目前不能。但如果他們是這樣的性格表現,他們就不配陪着楚霁征戰天下,也不配喜歡楚霁。
這好像不是一個合格的修羅場,但我還是這樣寫了。
(稍稍解釋一下,頂着鍋蓋逃跑。憋罵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