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时光转瞬即逝,能使旅者返回故乡,也能让迷茫的灵魂找到暂时的停靠地点。
被楚玉拒绝後,宋承瑾从烟岚山出来,朝着西南方向前行。
在这期间,他独自一人在南疆不断地徘徊、以及反省。
甚至还习惯了本地人奇怪的口音。
“小哥,你是外头来的修士吧?”
一名带着银饰的青年热情地招呼道:“要不要住店?三晚上只要一块灵石。”
“不必。”
宋承瑾浑浑噩噩,脱口而出:“话虽如此,等我真的住店了,你们肯定要收物品寄存费、送菜上门的服务费、恐怕连一杯水都要再收额外的灵石。”
掌柜:……
他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
该死的,本来看这外地人装扮不凡,还以爲是头好宰的肥羊,没料到是个懂行的。
“不住就快滚。”
他没好气地将宋承瑾赶走:“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宋承瑾滚了,又没完全滚。
“你们这样是不对的。”
他折返回来:“倘若有囊中羞涩之人特意找便宜的旅店住下,你们也要逼他们花灵石麽?”
“嘁,哪来的狗拿耗子的东西。”
掌柜嗤笑,叫出几个五大三粗的壮实男子:“你们看见没,这位中原来的爷要教咱们做事哩。”
打手们发出一阵哄笑。
他们穿着南疆特有的银衣,因多年的风吹日晒而肤色偏黑,又因常用驭蛊之术,露出来的皮肤上长着一块块黑色印迹,仿佛有活物寄居在身体表皮之中,甚是狰狞。
“今天心情好,就不见血了。”
掌柜的指挥那几个壮汉:“让那小白脸给咱哥几个磕头陪不是,再把身上的灵石都交出来,就饶他一条狗命。”
打手们一拥而上,有的掏出驯化好的灵蛇,有的召唤出各种各样的傀儡,还有的偷偷躲在暗处,试图神不知鬼不觉将蛊虫放置在对方身上。
宋承瑾仍然头脑昏沉,可还没失去基础的战斗本能。
他拔出剑,随着一阵眼花缭乱的刀光,五个打手东倒西歪躺在街道上,带着惊恐而又不可置信的表情。
“大侠饶命啊!”
掌柜吓得面如土色。
中原人大都自视甚高,视这里爲尚未开化的蛮夷之地,故此,跑到南疆的中原人,基本上都是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的——但凡有些门路,他们都不会来。
原本以爲这小白脸也是废物之一,谁曾想竟是个能打的。
掌柜肠子都悔青了,他在小县城当地头蛇当惯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硬茬子。
求饶也没有用,宋承瑾终是惩戒了黑店老板。
不愿深想自己爲何这麽做,他抹去剑上的血,继续失魂落魄地踏上旅途。
离开黑店的第七日,他与几位故人擦肩而过。
这些人组成了一
个小分队,足足有十几位修士,他们穿着华丽,衣衫都是由上好的丝绸做的,袖口与衣襟处用金线细细绣着祥纹。
爲首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头戴玉冠,一身的俊朗潇洒。
他们同样注意到了表情空洞的宋承瑾。
起初面面相觑,直到要向相反方向走时,才忍不住叫住对方。
“道友请留步!”
青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长得……好像在下的一位故友。”
“哦,是金兄啊。”
先前发生的种种,加上剑修少女毫不留情的话语,让宋承瑾一直处在恍惚状态,无暇思考自己在江陵世家的眼中,早已是个死人。
“还有小仪也在,好久不见。”
金家人:!!!
相似的声音,熟悉的态度,明显就是宋家小少爷没错。
“承瑾哥,你还活着?”
金妙仪惊呼。
她便是先前被宋老太太看好的金家三小姐。
在宋家消亡之前,金家确实也存了几分让两个小辈先接触接触的意思——奈何天有不测风云,惨案发生後,金家人一直以爲:宋家小少爷也一样死了。
金妙仪是个聪明的大家闺秀,知晓宋承瑾销声匿迹这麽久,其中,定有难以言说的秘密和苦痛过往。
“我和二哥今年都结了丹,祖父让我们来南疆外围历练。”
三小姐没有继续追问,反而主动自报家门:“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承瑾哥。”
宋承瑾迷蒙地看她一眼。
金妙仪比记忆中长高了些,身後还跟着自己曾经的好兄弟:金家二少爷。
宋承瑾的脑子清醒了些,没来由想起曾经的岁月。
——那是段没有负担,没有压力,最大的烦心事便是跑出去玩会不会被爹娘数落,意气飞扬,而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流年。
奈何往事如烟,曾经的种种,早已消散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再回首,已然云遮断归途。
按照古早男频不成文的定律:主角身旁出没的女子,外貌自是不必多言。
若是从前,宋承瑾定会与金家二少叙叙旧,顺带着也和金妙仪攀谈两句,礼尚往来地关心她的近况,再看看能否让金家提供些帮助。
但如今……他只默默别过眼。
好像楚姑娘说得,确有几分道理呢。
宋承瑾苦笑。
死在几年前那场大火里的,除了家人的性命,还有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他原本早就该长大的,是他自己一直在拒绝成长,一直想找到某种捷径,想以最小的代价、完成最大的目的。
……
实在是天真。
“嗯,祝你们日後前程似锦,修行到更高的等阶。”
宋承瑾转过身:“後会有期。”
“这些年你过得怎麽样?”
金二少叫住他:“金家与宋家本是
世交,若是有什麽难处,爹娘一定会帮你的。”
“二位的好意,宋某心领了。”
宋承瑾说:“抱歉,我还有些事没有搞清楚,可能无法长久地待在同一个地方。”
说着说着,他的余光忽然看见金家的马车旁,好像拴着几个修士。
“他们是何人?”
宋承瑾蹙眉。
“哦,这些是南疆的修仙者。”
金二少嫌恶道:“都是些修行驭蛊与傀儡之术的邪修,这种歪门邪道,定是不能让他们爲祸世间。”
“他们做了什麽坏事麽?”
“什麽?”
金二少还以爲自己听错了:“宋兄难道忘了,他们可是邪修,学了一肚子坏水,哪有不爲非作歹的道理。”
几人身在南疆边界历练,被绑起来的大部分是低阶修士。
他们被打得奄奄一息,有个骨头硬的擡起头,朝衆人的方向啐了口。
“邪你娘的修,若是老子修成,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这个狗生的做成傀儡!”
“你看看你看看,南疆的人都是这种货色。”
金二少摇摇头:“这里离江陵太近了,难保他们有一天不会偷偷跑出来,好在本少捉住了一些。”
宋承瑾下意识蹙眉。
“我和你说,住在这的修仙者大多手脚不干净……”
金二少还在科普:“不止如此,他们心眼子多着哩,坑蒙拐骗杀人放火样样都会,你是从另一边过来的,怎麽样,是不是也被他们坑过灵石?”
想到不久前才经过的黑店,宋承瑾沉默了。
见他这种反应,金二少心下了然:“我说得对吧,实在无需同情这些人。”
倘若宋承瑾从前遇到此事,怕也只会顺口感慨两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接着放任这群污泥里的人自生自灭。
他双唇颤抖,仍旧魂不守舍,但内心深处却莫名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在南疆生长的修士……”
他嗓音滞涩:“并不全是坏人吧。”
金二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宋承瑾。
“不是坏人,学这些旁门左道作甚?宋兄不会忘了吧,若是江陵谁家有人敢学这些,是会被家法伺候的——要我说也是活该,正经人谁玩蛊虫,谁做傀儡啊。”
“……”
宋承瑾听到自己说:“哪怕修行驭蛊与傀儡之术,也不能……”
不能轻易的,就对一个人盖棺定论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
金二少失望地看着眼前的故交。
“宋兄,你的遭遇我很痛心,但你也不该如此自暴自弃,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吧。”
“你看看你现在,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便罢了,怎麽还替这群邪修说话?他们配吗?”
“我本来还想拜托爹娘接济你,现在看来……罢了,道不同不相爲谋。”
“不必了。”
宋承
瑾挺直腰板:“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他人的施与。”
“倒是现在,金子文,放了这些人。”
“你在命令我?”
金二少气笑了:“别说现在,哪怕是在几年前,我们金家也不比你宋家低一头。”
“二哥、承瑾哥!”
金妙仪急道:“这有什麽好吵的……二哥你也真是,不过是几个南疆人而已,放了也没什麽——”
“三小姐。”
宋承瑾打断她:“你误会了,我也并非想要他随便放人。”
“我打算先保住他们的性命,而後去当地查探。”
“倘若没有作奸犯科之恶,再将他们一一释放。”
金妙仪:“……”
神经病。
几个邪修而已,有必要这麽劳师动衆吗?
她拉着金子文便走,彻底埋葬掉年少时的那点小小的少女心。
金家华丽的马车开过,留下几个伤痕累累的傀儡师。
宋承瑾依然不知晓自己想要什麽。
家没了,复仇的计划结束了,如今孑然一身,好似随风飘荡的野草。
他于是继续留在南疆,穿过长满奇珍异宝的山林。
在此期间,他与神出鬼没的真邪修战斗过,也在受伤时被好心肠的本地人收留,他们用一种独特的药草清理他的伤口,又将祝福的银饰戴在他的头上。
“感谢大人送我回家。”
将最後一名傀儡师无罪释放後,宋承瑾还得到了对方的款待。
那人年岁不大,哪怕被外界的修士伤害过,眼神里仍带着清澈的眷恋。
“其实,我们真的是因爲学不到别的心法,才只能修行傀儡术的。”
小傀儡师满脸感激:“更谢谢你帮我说话,让我知道……原来在外面,不是所有人都讨厌南疆修士的。”
“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