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灵被一只只驱散,山鬼彻底宣告大势已去。
它强行扇动漆黑的翅膀,想要再发动几次攻击,也只是苟延残喘。
邪物脸上再找不到玩世不恭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怨忿与不可思议。
“区区人类——”
它的怒喝融化在剑光里。
红色佛珠早已尽数碎裂,没有法器保护,它瞬时被厚重的冰层包裹。
长剑穿透坚冰,刺向邪物心脏,带出一块发黑的土壤。
妖物原本有着极强的恢复能力,纵使身上受了诸多剑伤,也能很快长出新鲜肉芽,变爲光滑的皮肤。
但随着那东西被挑了出来,它整只妖便犹如一块被戳破了的气球,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
之前的战斗严重消耗了它的妖力,再失去融爲一体的山水图。
无需多言,此场战役胜负已分。
……
妖气缓缓散去,朝阳随之升起。
烟岚山的天空逐渐由血红变爲极浅的淡粉色,四周的地面上,躺着支离破碎、再也站起来的苍白骨架。
成群结队的乌鸦精飞离万坟冢,留下七零八落的黑色羽毛,还有一座座翻开了的无名之冢。
浓重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山风吹过,卷起漫天黄沙。
一些活下来的妖物想趁着机会偷偷逃离烟岚山,被想做点什麽的小屍鬼一一捉拿归案。
“没沾过人命的可以走,伤过人的留下。”
白樊认真爲山上的妖怪们分门别类。
遥望现在的烟岚山,山鬼老大——死了;左右护法——一个死了,一个生死未卜;矮子堆里拔高个,在剩下的小妖中,小屍鬼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楚玉将查询俘虏成分的工作交给白樊,自己则是去看对方的姐姐。
在药力作用下,小白花胸口的血液已经凝固,在皮肤上结了一层深褐色血壳。
她脸色惨白,嘴唇却发黑,应是凶器上还淬了毒。
“伤成这样,不是我能治的。”
楚玉做出判断。
虽然她对自己的医疗水平很有自信……可毕竟闻道有先後,术业有专攻嘛。
在治病救人这方面,比起技能点都点在武力值上的剑修,当然还是专精医术的医修们更加擅长。
她不好意思地对紧闭双眼的小白花笑了笑。
“你不喜欢也没办法啦。”
“我们还是要回倚澜宗一趟。”
比起在人生地不熟的南疆找人治疗,宗门有无数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医修前辈,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听小徒弟决定好接下来的打算,远处的仙君收起剑,眉眼舒展开来。
“嗯,还是回宗门好。”
殷晚辞幅度很轻地点头赞许。
接着,他看见少女雀跃着来到自己身前,双眼将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都仔细扫视了一遍。
一场大战後(),仙君仍然白衣胜雪。
别说是明显的伤口(),就连血渍泥污都难以发现。
楚玉小小地松了口气:“师尊可以把手擡起来吗?”
“……”
殷晚辞哭笑不得,却还是配合地擡起左手。
“动作不要这麽大!”
她慌张地抚上他的衣襟:“先前这里是不是——”
“无妨。”
殷晚辞坚持道:“那是身外化身。”
好好好,你说什麽就是什麽。
楚玉不愿再深想这个让她情绪起伏的事情,只专注于当下的境况。
“现在没事就行啦。”
她好说话地点点头,手上却还不闲着,试图扯开对方的衣袍,检查如今的伤势恢复情况。
少女连拖带拽地拉着师尊来到四下无人处,解开他腰间的青色束带。
在锺甯镇时,她就是这麽爲他上药的,也算得心应手。
殷晚辞的浅笑明显愣了一拍。
他垂下眼,恰好看见她淩乱却柔顺的乌发,还有白皙的脖颈。
“……”
他微不可闻地轻叹,右手抓住少女的手腕,又慢慢上移,和她的手指交叠在一起。
指尖交错,独属于师尊的温凉灵力顺着相贴的掌心游进四肢百骸,仿佛一尾挂着寒霜的鱼。
楚玉微微战栗,感到灵脉有些冰,还有些痒,像是要容不下这般强大的力量。
“师尊?”
她擡起头,懵然地眨眨眼。
“记住了吗。”
仙君的嗓音依旧清冷,带着几分淡淡的喑哑,仿若盐粒般的雪。
“这样才算检查伤势。”
陌生的灵力在身体中流窜,一路攀上天灵盖,又滑落丹田与脚趾尖。
对方适时控制住了自身的灵气,起初还不太适应,几个周天後,连方才战斗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普通的检视只能看到皮外伤,这样一来,连内伤也能一并发现。
似乎的确是个好办法,楚玉深以爲然地点点头。
她有样学样,分出一丝灵力,钻入仙君的掌心。
……好冷。
刚驾驭着灵气来到陌生的身体,她便有种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下一秒便要被冻结了的恐惧——但很快的,对方照顾她似得敛起周身气息,楚玉也随之松了口气。
她抹去额间的冷汗。
“难怪医修们都不这麽爲别人检查身体。”她感慨道:“灵力交融真的好危险。”
这还是在师尊不会伤害自己的前提下。
“嗯。”
殷晚辞没有否认。
见少女的呼吸平复下来,他放开她的手,温声嘱咐道:“所以日後,昭昭不要和他人做这种事。”
楚玉当即点头,她腿还有些软,见师尊没有大问题,便放心地抓住他的衣袍,想暂时靠一会。
“……二位在干
什麽?”
宋承瑾迷茫而又讶异的声音从後方响起。
战斗虽已结束,他还未能从一浪接着一浪的巨大震撼中反应过来。
男主浑浑噩噩,恩怨纠葛剪不断理还乱,让人根本无法挣脱。
他隐约觉得自己理应做些什麽,却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与动力。
更不知晓如今大仇得报後,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他有点想帮白樊一同照顾白苑苑,可对方礼貌而又坚定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姐弟二人组没有他的位置,烟岚山剩下的低阶死灵又失去了战斗的兴致,宋承瑾漫无目的地晃晃悠悠,不知不觉间,来到另一个二人组附近。
与那两姐弟一样,这对师徒同样将他排除在外。
宋承瑾现已不在意了,他只想找个地方发呆——谁知呆着呆着,竟看到如此婀旎的画面。
仙君衣衫半解,雪色薄衫拉至锁骨下方。
两人亲密无间地从十指紧扣改爲抱在一起,少女的脸贴在他的胸前,还搂住了对方的腰。
宋承瑾:……
瞳孔地震。
他觉醒了全部的记忆,自然也包括曾经在倚澜宗的那些。
因此,他同样目睹过楚玉和仙君根正苗红的师徒情谊,眼下撞见这一幕,不禁比方才更呆滞了几分。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承瑾好像看到仙君擡起眼,对他轻轻扬起唇角。
“……”
一定是错觉吧。
宋承瑾揉揉眼睛,回想起一幕幕往事後,他可不认爲殷晚辞会给他好脸。
与此同时,剑修少女回过味来。
两人的距离,好像……有点太近了。
她一本正经地放开手,本想解释两句,忽然发觉:场上的第三人是宋承瑾。
好吧,那就不解释了:)
仙君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相识多年,他怎会不熟悉少女想要划清界限的小动作。
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殷晚辞平静地开口。
“我们只是在疗伤。”
他顿了顿:“仅此而已。”
宋承瑾下意识小鸡啄米般的点头。
大脑仍处于宕机状态,他于是想到什麽说什麽:“楚姑娘,先前的事对不起。还有,还有……”
“谢谢你。”
他深深鞠躬:“也谢谢仙君前辈……谢谢二位替我报仇,我的家人若是泉下有知——”
“好了好了。”
楚玉让他打住。
她实话实说:“以後你少出现在我面前,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我都想起来了。”
宋承瑾语出已是哽咽。
拼尽全力保护的女子,实则是导致自己家破人亡的帮凶。
一而再、再而三算计的人,却最终帮他报了血海深仇。
他算不清自己和白苑苑间的是是非非,却能直观地明白—
—实在亏欠眼前的剑修少女良多。
我当时……爲什麽会那麽急切地,和她表明心意?
宋承瑾又是羞愧又是恍然。
巨变之下,他不得不开始反省。
“我不该妄想拿感情来裹挟你,更不该在发现你喜欢我时……动了别的心思,想利用你。”
宋承瑾低下头,嗫喏着道:“我、我……”
“你说的都对。”
楚玉干脆地帮他补充道:“除此之外,你还长不大,你自以爲是,你最爱自己;你的承诺听起来像笑话一样搞笑;在你的眼里,所谓的真情实意永远排在利益後面,却还恬不知耻想要别人的真心;哪怕是复仇这种大事,也永远都想着借别人的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不能靠自己过河吗?你总以爲所有人都会包容你,都会给你时间让你成长;殊不知你就是一个眼高手低、朝秦暮楚、懦弱无能的草包仙门二代。”
宋承瑾:……
“还有哪里不清楚吗?”
剑修少女礼貌地问道。
“就算是这样……”
宋承瑾哭丧着脸:“也不用、也不用说得这麽过分吧……”
“我还有更过分的,你要听麽?”
楚玉微笑。
“还是不了……”
他缩了缩肩膀,吞吞吐吐道:“楚道友,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宋承瑾潸然泪下:“你不是说……只要回头是岸,都可以有第二次机会麽?我以後绝对不会做让你困扰的事了,可不可以……”
男主似乎正处在三观的打碎与重组中。
他非常迷茫,下意识想有人能帮他找到方向——比如跟着楚玉混,应该能找到人生接下来的意义和价值。
至于男女之情……
罢了吧,他目前只希望能当上对方小弟。
楚玉听懂了他的暗示,可惜没什麽兴趣。
她看着毫无动静的任务栏,决定权当听不懂。
“他想让你带着他回倚澜宗。”
怎料沉默的仙君破天荒地开口,将宋承瑾心中的期待点破。
他瞳孔澄澈,一眨不眨注视着身旁的少女。
“昭昭,你怎麽看?”
“才不要。”
楚玉一口拒绝。
她看起来很适合当人生导师吗?
更不要说,若是带着宋承瑾回去,想必小白花醒来之後,肯定也不愿看到他。
做男主做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楚玉边拒绝边遗憾地摇摇头,也就没有注意到,师尊微微扬起的眉梢。
“那你想和谁一起回宗门?”
仙君轻声问。
“当然是和师尊啦!”
少女脱口而出:“我们差不多是一起出来的,肯定也要一起回去。”
她的回答如此自然真挚,仿佛山间轻盈的风。
殷晚辞好心情地笼起衣袖,再次莞尔。
长睫扫过他冰雪般精致的眼,他温和地提醒在场的第三人。
“不好意思。”
“她好像,更想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