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潇?谈潇?”
王晓安在身后喊了两声发愣的谈潇,谈潇这才恍然,手自孔宣的掌中抽出来,“不好意思……”
孔宣也看到谈潇略呆的表情,甚至是他起身离开时衣摆拂过自己,都好像有点深意。但是,孔宣早就对谈潇自己认出他来不抱希望了,这种恶疾不放水怎么认得出他?
所以孔宣又百无聊赖地走开了。
后面的林仰欲言又止:呃,老师叫我们不是专门给谈潇搬东西的耶。
操场上的学生们已经聚集起来,谈潇在人群里很难一眼找到自己认识的人们,感觉大家混入人潮仿佛水滴如大海。
谈潇和导演一起回了后台,一名工作人员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那个,食堂的火扑灭了已经。”
谈潇吓一跳,“什么时候起火的?”
“没事,也不大,就是叫了一些人过去拿灭火器灭火,所以才人手不够叫人来帮忙。”王晓安没当回事,“食堂嘛,用火的地方,是得小心一点。”
既然是食堂起火,谈潇一下子想到守饭童子了。
灶神的灶可是火字旁,灶神掌控灶火饮食,守饭童子虽然是守饭气的,但不至于对火灾置之不理,除非它不在岗位上?
谈潇虽然奇怪,但如王晓安所说,厨房有火源,起火还是很有逻辑的。
此时前台,晚会已然开场。
时间走到七点半,司仪上台说起了串场词,开场就是一首校合唱团及老校友合唱团带来的校歌,没什么新意,但仪式感十足,来开过讲座的阮学长因为相貌优秀,还担当了男领唱。
谈潇看到大屏幕上阮瞻雪的名字,蓦然又想起来,从阮学长到学校食堂,再到学校发放的防火知识宣传页,最近南楚火光是不是有点茂盛啊,还是单纯他以前没有注意过?
谈潇抱臂站在侧后方候场,他的节目还比较靠前,此时夜幕已落下,唯独天边似乎还能依稀看到晚霞的颜色,鲜红如血,并以几乎是肉眼可以观察的速度,一同被黑暗吞噬了,空中淡云遮住弦月,恍惚间尚不如舞台灯光璀璨。
一种无由来的忐忑感出现在谈潇心中,他有点奇怪,自己很少会怯场。这也不算特别大的场合,观众都是自己的同学们。
“潇仔,还有多久上场啊?”林仰跑过来给谈潇递了瓶水,点了点身后,“哇,你小弟真的只给你干活诶。”
“快了。”谈潇看了一眼,因为台侧人少,他轻松便认出了孔宣。
孔宣撇开头,下巴微抬,就不和谈潇对视。
谈潇动了动手指,凝视着他。
这人……
“你是没看到,刚你们晚会导演还和他搭讪,问他是哪里人,他也不说话。”林仰则小声给谈潇八卦,“其实我怀疑,他家应该在镇上,刚开学于贞贞说他山区来的,可能是真的。”
“嗯?”谈潇看了林仰一眼,不是很惊奇的样子。
“因为之前去骑云岭,回去的时候,你不是留下了么。后来车开了没多久,孔宣也要求下车了。我不知道他怎么和老师说的,但老师同意了。所以我怀疑,他家可能就在那边?”
谈潇眨了眨眼。
台下似乎有观众的尖叫声、口哨声响起。
“啊啊啊啊啊!”
“呃啊啊啊!!”
仲大胡子发出此生最大的呐喊声,和遇到孔雀大神时那种遁无可遁的认命感不同,这一刻他毫无修为,只有满腔被追逐的恐惧。
难道这一次,真的要死在这里!
他回头看,一条边跑边喷吐火焰的黑白花比格正穷追不舍,虽然本身还没追上身姿灵巧,并借用卦象不断躲避的仲大胡子,但可以看到,它身后还有一抹影子,随着光影的变化越来越大,和比格那可爱的外表不同,它的影子一张嘴便有獠牙与口水滴答成火,身形边缘就像有倒刺一半,再仔细看,又或者是招摇的火焰。
它的大耳朵拢着一切声音,四十厘米左右高的它在墙上投射出的巨大身影比本体更为凶猛地追捕着这只老鼠,身形仿佛遮天蔽月。
方才看到他的一霎,仲大胡子调用了毕生的反应力,从火苗中看出卦象,向旁边一躲,以血肉之躯成功躲避了攻击。
好像越紧张,脑子就转得越快,爆发潜能。
仲大胡子甚至在一秒内就想清楚了该往哪儿跑,那就是南楚一中!
南楚一中是大凶的方位,他曾以为指的是谈潇,但眼下才突然明白过来,不,恰恰相反,大凶指的不是谈潇而是身后那个,谈潇反而是唯一能救他的人,逢凶化吉是真的!
至少谈潇不会一口吃了他啊。
而身后那个……
仲大胡子的胡子直抖:虽然以他的修为看不出对方真身,但他是老鼠,怕孔雀怕蛇当然也怕火啊!
“灵师救我!!”仲大胡子高喊着今天以前自己最记恨的人称号,狂奔进了南楚一中,只是他也不知道灵师踪迹,倒是那比格,居然也像不是第一次进此处的样子,颇为熟稔。
导致进了校园,仲大胡子的卜算反而没那么能帮到他了,在食堂不远处,一个前滚翻落地后,仲大胡子终究是算尽躲避不及,眼睁睁看着比格嘴张得比自己脑袋还大:“啊呜——”
“锵!”
正是时,一把长兵刃,斜刺里挑出!
恰恰架在了比格的牙齿之间,仲大胡子的脖子已经被刺破,差一点便要穿破气管!
仲大胡子瞳孔放大,猛然缩头望去,面前绯红色衣袍随风烈烈飞舞,从仲大胡子视角看去,一个高大无比的人儿面目坚毅,咬牙抵着手中的兵刃和比格角力,大喊道:“吾乃东厨司命座下悍将,何方妖邪敢在食堂前放肆!”
闻言,仲大胡子一下坐了起来,没错了,换个视角就看清楚了,这位身着红色官袍,帽子上俩翅儿还颤颤晃悠着的悍将,手中的兵刃赫然是一柄长勺。分明是仲大胡子的老相识,守饭童子。
守饭童子挺腰架着勺子,费劲地看了仲大胡子一眼,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没看过公私分明的公务员么!”
它虽然被仲大胡子揍过,但没有邪祟能在食堂前放肆。
仲大胡子忏愧地低头,拱手道:“大恩不言谢!”
就是这时,“咔”的一声,守饭童子的勺子应声而断。
一人一鼠一狗互相看看,气氛有点尴尬。
比格吸溜了一口口水,居然放了个屁,迸出来火花,这个响屁一下惊醒了举着断勺的守饭童子,他撒手就往后跑:“灵巫啊啊啊啊啊!!”
仲大胡子:“……”
仲大胡子:“等等我啊啊啊!!”
……
“下一个节目,由高二(三)班谈潇同学带来的《羽舞》。”
司仪对着手卡念道,此时也有人在后面收拾上一个节目遗留的舞台装置,她得多念几句词儿来拖延时间。
“舞蹈改编自南楚非物质文化遗产,灵师巫舞,而谈潇同学正是非遗传承人。古代的楚巫以歌舞事神……”
谈潇随时要登场了,孔宣把他的鼓搬了上去,然后同样站在侧边。
“谢谢。我该上台了。”谈潇说着,忽然伸出手。
孔宣愣了下,这是人族的礼仪,只是谈潇好像第一次对他做。他不是很熟悉人族礼节,但知道握手表达了很多意思,也有感谢在内,于是迟疑地也伸出手,和谈潇握了握。
“……巫舞体现主巫在仪式中如梦似幻的感受,仿佛祭坛之上降神的瞬间,神主与其进行了眼神交流。香烟宛如云雾,环绕着巫觋的盼望与欢
欣。舞姿古拙与轻柔并存,展现南楚人热烈浪漫的性格!”
司仪在黑暗中悄然下去。
谈潇一提袍子,跨上台来。
舞台已经完全暗下来,只剩一道追光在正中,悬鼓立于光下,谈潇蜷身埋首于鼓前。
音响中伴奏的琴瑟声声弱而绵长地响起,流水般滚动,飘渺浪漫。
谈潇的身体舒展开,铜铃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作响,衣袖如凤鸟展翅,将楚舞的轻盈柔软展现得淋漓尽致,又在一瞬间发力,拍打在鼓面,是为刚柔并济。
“咚!”
鼓声成为伴奏的灵魂,实则鼓在这里只是道具,真正的乐声来自音响,但不妨碍谈潇每一下精准的节拍。
楚人擅长袖舞,少年的宽袍大袖如流云一般飞扬,衬得腰身更为纤细。
方寸之间,如踏河山,只是一人一鼓,却仿佛让人看到了旌旗、羽饰,琳琅、香草,祭坛上的楚巫以歌舞娱神,呼唤神明的灵应。
巫术不同宗教,更重视实用性的巫师对待神明,可以是祈求,可以是咒骂,甚至有的时候,他们,诱惑着神明。
千载浮沉,巫觋的地位从庙堂到了民间,无论荣光或黑暗,神与巫共享,因为他们本就是互相成就的关系。神以巫降世,巫以神灵应。
纵然已成娱人之作,但每一次扬袖、每一次回望、每一次折腰,都残留着通神的痕迹,是与神明的热烈呼应。
光芒下的少年沉浸在舞蹈中,散发着比追光更吸引人的光辉,深深引动着台下每一位观众的心神。
“这也太好看了吧……古代人就看这个?好大的福气啊!”
高一(五)班的吴天玉听到身边同学的低语,心说你不知道更大的福气是,这真的有用!当然了,今日谈潇同学应该只是在表演……
孔宣同样凝视着台上。
衣袖翻飞的缝隙间,他似乎与谈潇也对视,但时间之短,就宛如他们最初的灵应,短暂而深刻。
他几乎无法移开目光。
不知百年千年之前,元凤饮着酒说,人族祭祀姿态的不同包含了不同的寓意,他们向不同的神祈求不一样的内容。
他们向祖先祝融幻化的神灵祈求着繁荣庇佑,他们期盼凤凰带自己升仙,他们也会恶毒的语言咒骂天之异象。
他们甚至会选出貌美的女巫与英俊的男觋,向掌管爱情的神灵祈舞,神灵便与自己的巫觋演绎着欢愉,以便世人知晓何为情爱之道。巫觋可以是你最爱的人族,也可能成为你最痛恨的人族。
也是此时,秋夜的凉风吹过,身后的教学楼上跳动起了庞大的黑影,伴着灯光闪烁却无人注意。
于贞贞瑟缩了一下,只觉得莫名发慌,左右看看,大家似乎都被这阵风吹得发寒,这风像是吹到了人的骨缝里。
“轰——”
滚滚雷声响起,阴云聚集,天气骤变了。
四面袭来若有似无的低沉啸声。
这,这是什么声音?
应该是音响吧,立体环绕音?怪吓人的。
连最前面坐着的校领导也忍不住扭了扭身体,互相讨论着:“估计是巫舞伴奏里的,营造一点那种原始的氛围。居然刚好还打雷……”
这可真的太有氛围了,月亮藏进了阴云里,就连现场的灯光,好像也更暗了。
台上,谈潇抬眼间捕捉到对面教学楼墙面上,竟有一抹跳动的黑影,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仿佛能看到光亮在被黑影吸走,而这黑影的形状,像是……像是一条巨大的、长着獠牙的狗。
不止是灯光,谈潇甚至能看到台下那一张张脸,也逐渐带上了迷离之色,就像他们的精神也随着光被吸走了一般。
强烈的不安爆发开!
这是什么?!
谈潇动作只是不可察觉的稍顿,边踏禹步边凝神看向黑影,而那黑影的闪烁的双目也似乎在一瞬间与他对视了——此时此刻,唯有谈潇身上仍明亮如初,他身上的追光未受到影响。
“灵巫,灵巫救命。”
一个细小的声音响起。
谈潇看到一抹淡到快看不清的身影,是守饭童子,它不知何时也爬到了台口,身体好像随时就要被一同吸走。
“它是追着我们来的。”守饭童子哇哇哭道,“我差点被烧没了,还有仲大胡子!他在后面!”
此时此刻的仲大胡子,看到了一个熟人,他屁股已经被燎得血肉模糊,而且凡躯□□,逃了一整天,实力没力气和守饭童子一样跑去台上了,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就往人凳子下一钻,“救命救命救命!徒儿!”
恍恍惚惚的吴天玉猛然看到一只硕鼠,浑身吓出冷汗,清醒过来。
虽然其实没见过本体,这不是……这不是那谁么?!
除了它,哪还有那么大的白老鼠啊,嘴里还喊着徒儿。
我是不是做梦啊,吴天玉惶恐地向旁边看去,却发现所有人陷入一种有些迷蒙的状态,似醒非醒,还能低声自语、讨论甚至鼓掌,可神思完全僵硬了,竟然没人注意他凳子下就是一只巨型白鼠。
背后寒意阵阵,又似有热浪滚滚,算是有深厚邪祟缠身经验的吴天玉一时不敢回头,瑟瑟发抖地以求助目光看向台上——
谈潇目光渐冷,他的实践经验虽少,一时看不出眼前是什么精怪,但眼下又何必探究。他索性不管了,临场改编动作,和着乐声回身击鼓。
咚。
震荡的鼓声带着沉积千百年的神秘色彩,扩散开来。
灯光变暗的趋势即刻止住!
守饭童子也得以喘息,攀爬上了舞台,爬到谈潇的鞋子上,死死抱着他的脚踝寻求安全感。这个时候,唯有楚巫能护住他了。
携着火光而来的黑影似乎察觉出了对方的难对付,却仍不甘地舔了舔獠牙。
此刻,乐曲已接近了尾声,谈潇并未回望台下的孔宣,但上台前那一握手的触感浮现脑海中,不会有错的,他可能看错,但怎么会摸错。
抛却一切思维定式,那些他以为的神人之分,剩下的答案并非不可能,甚至是一目了然的!
此时,谈潇作为灵师有很多种选择,最方便莫过于击鼓驱邪。
但他不再犹豫,扬袖捏决,他的眼神看向孔宣,像用眼神在触摸,荡起阵阵回响,口中念来:“坛前召请元凤之子——孔宣!”
黑影闻声,低低呜咽,缓缓缩小。
——呼名治鬼。
神灵的真名,即有辟邪之效!
也是在这一刻,台边的孔宣眼中迸发着无限光芒,他举步向前,身上的校服转眼已变为了同样满绣羽纹的长袍,一头短发成了翎羽装饰的长发,腰间金玉带之上,赫然坠着一枚凤凰形状的亚克力钥匙扣。
孔雀真身随着乐曲的缠绵尾声,踏着乐声缓缓走至谈潇面前,便如乐曲中被引诱的神灵,被灵巫吸引降世,他一挥袖,袖中五色神光一闪道:“人间之灵,闻吾须惊。”
顷刻间,现场黯淡的灯光,随之渐次重新恢复光亮。
衔接最后一个动作的谈潇,应和节拍,回望来,羽纹随着衣袍的翻动如凤鸟欲飞,光辉皆落于他身。
宛如乐曲中的灵巫,最终达成所愿,又有无限余意,留予众人分辨。这一切是为巫坛上的神灵,也叫他们可睹见灵巫令人心醉之态,教谕世间之人。
现场观众如梦初醒,看着这精彩绝伦的演出一幕,寂然数秒,满场响起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