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脚走到曾太太屋里,良恭只在廊下等候。四五个丫头在另一头的吴王靠上坐着,眼睛有意无意地扫来他身上,交头接耳地嬉笑着。
他知道她们是在议论他。论身份地位,家境财力,他没一样中用,只一副皮囊拿得出手。
可好相貌对一个家世不凡的男人来说是锦上添花,对他这样一无所有的男人,没什么可得意的,反惹些不好的嫌疑。
所以他略显厌烦地把目光挪开,随阳光投进门槛内一片油光水滑的墁砖上。
那砖上忽然踏来只绣花鞋,走出来个婆子,向他招呼,“太太叫你。”
颔首抬腿的功夫,良恭便被一阵异香掀翻了先前浅显的认识。
从前只是听说尤家如何富裕,也在街上见过不少官绅名士家的宝马香车。可那不过是冰山一角,而今眼前,才晓得什么叫奢靡铺张。
屋里两边的帘箔帷幔,皆是上好的绫罗;正墙供桌上陈列着一只汝窑花瓶,边上玉炉生烟。右面楠木屏门上雕着牡丹缠枝,绕过屏门,只见几根圆柱底下陈设海棠盆景,幽香扑鼻。当中铺着几丈宽的一块暗红地毯,两面对放着十二张玫瑰椅。上首一张宝榻横陈,雕花繁脞,几如踏进了座仙宫宝殿。
而妙真,正是那殿内的女神仙。她偎着曾太太坐在榻上,绣鞋尖闲蹭着地,裙边微微荡着,摇风曳水。
那面银红苏绣扇遮着半张脸,歪着脑袋,不知在同曾太太耳语什么。
只听曾太太前仰后合地笑出声,身上环铛清脆悦耳地响成一片,“你这丫头,怎么忽然这般刁钻起来了?”
妙真还待要说,迎面看见良恭已立在屏门前头,便住了口,端端正正地坐直身,“这是太太,还不快给太太磕头。”
给东家磕头本是应当的,可良恭长这样大,除天地亲师官员,就是打得吐血也不给人下跪。他这人不好也是不好在这一点上,明明窘困如此了,偏顾及着一点无用的自尊。
母女俩皆是冷眼看着他,他心里猛地一阵不自在。想一想,即便跪下,也没什么,并非真的臣服,不过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带着一种报复的思绪,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正要跪时,却给曾太太抬扇止住。
母女俩唱得个好双簧,曾太太笑道:“听老爷说,你读过书。眼下虽给我们家做了下人,可我们家也不是那糟践人的门户。我倒没读过多少书,不好受你这样大的礼。免了罢。”
良恭改为作揖,“谢太太体恤。”
曾太太笑着点头,抬手将他招得近些,“我体恤你,你也要晓得体恤我。做娘的没别的,就是放心不下儿女。从今后你跟着大姑娘,管家想必都跟你交代清楚了,也不要你做什么,就是跟进跟出。”
说着细数起来,“姑娘出门,你驾车;姑娘在家,你候着;姑娘倘或要外头什么玩意,你就跑跑腿。别的事情一概不要你管,只有一样,眼要明,心要细,姑娘的安危是头一个要紧。”
良恭这里正拱手应承,妙真却不高兴了,起来坐到下首椅上去,“您又来了,什么安危?我又不是要闯什么龙潭虎穴。”
曾太太不理她,将良恭叫得更近了些,几乎就在她膝前。她将嗓音也放得低低的,怕给人听见,“还有一样,倘或在外头碰见那些不三不四居心不良的,你不要怕得罪人,首要是护着姑娘。真得罪了什么身份尊贵的,自有老爷去应对。”
妙真面上微红,旋着裙过来打哈哈,“不要说了,我好好的姑娘家,没事往外头跑什么?犯不着在这里费口舌。”
曾太太仰回身去,长吁着道:“按理说,这些话我不该对你一个外头来的男人讲。可想一想,还是讲明的好,就怕你留意不到。横竖找了你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嫌疑了。”
良恭瞥下眼,妙真那张赧笑着脸就在眼下,这样的倾城之貌,自然是少不得惹祸的。
他躬下腰道:“太太只管放心,小的就是折了性命,也当护小姐周全。”
这些敷衍东家的话他早预备了一箩筐,此刻说出口,却发现有一丝郑重意味。然而作不作数他也难保证,毕竟他自己就是头一个“不三不四”。
好赖哄得曾太太放下心,在榻上点头微笑。笑着笑着,忽然提起一条眉毛,“还有一样我要叮嘱你,姑娘脾胃不好,你不许私自在外头买东西给她吃。吃坏了肚子,拿你是问!”
妙真做贼心虚,先凑过脑袋将两手拼命摇撼,“没有没有,我自打上回闹了那一夜的肚子疼,再不敢乱吃了。”
曾太太不信她,乜眼道:“只不过没让我逮着罢了。你和你爹,也不知是哪世里的馋嘴猫偷生的。你看你爹,越吃越肥。他近日总说多走动几步就有些心慌,要找大夫来瞧瞧了。”
说到请大夫,妙真把来意提起,“大夫来了,叫他去我屋里给林妈妈也瞧瞧,她那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上回的丸药,您这里还有没有剩的?”
“早就没了,下晌请大夫现配。”曾太太说到林妈妈,不免一声长叹,“自把你奶出来,她的身子骨也日渐不好。一个妇人家,常是病来病去的,不是件好事。你要懂事些,少叫她操心。”
妙真低声咕哝,“我叫她操心少,她是常和白池姐生气,与我不相干的。”
白池是林妈妈的亲生女儿,曾太太也就不好管人家母女间的事,也就不说了,赶了妙真回房去吃午饭。
这厢出来,妙真因为才被曾太太说过馋嘴的事,也怕叫良恭笑话,便将头先说的椒盐肉馅果子摁下不提,安安静静地回去。
日头毒辣,小姐是浑身的丝绸绫罗不打紧,小厮穿着两层粗布衣裳不大透气,这一趟早是浑身半润,衣裳贴在背上,益发闷热。
妙真看见良恭额上的汗,回到院门底下,想了想,旋裙将他招到跟前来,冷眼道:“我这个人最怕脏,你跟着我进进出出的,可要常洗澡换衣裳。”
良恭本是个爱干净的人,此刻给她如此嘱咐一遍,好像他是街上脏兮兮的野猫野狗。连她看他的神色也像在面对野猫野狗,微微扣着眉,新奇的目光里始终持着一抹小心的怀疑。
阳光往他发过汗的毛孔里钻,扎得皮肤有细弱的刺痛。他弯了下腰,算是领命,口里还是那句老词,“小的明白。”
妙真这里进去,先往东厢去看林妈妈。因这间屋子大,分给了林妈妈与白池母女同住。白池在外间榻上吃午饭,菜肴是由妙真的饮食里拨出来的。分量不大,花样却多,炕桌上满挤着五六个碗碟。
她搁下碗向妙真迎来,“我守着娘,就不到正屋去吃了。太太怎么说?”
“太太说上次配的那丸药没有了,下晌请大夫来现瞧现配。妈妈呢,头还疼么?”
倏听卧房里喊“妙妙”,妙真忙与白池拉着手进去。见林妈妈由床上撑坐起来,妙真忙去向她背后垫了枕头。
林妈妈是一张标志的瓜子脸,年轻时候也算个美人。只是命不好,嫁了个好赌的丈夫,白池未满月便丢下她们母女四处凑集赌资去了,从此再未归家。
那时林妈妈还未出月子,又没个亲友照料,只得由邻里替她接些针线活计做,挣几个手脚钱。接到尤府上,听说太太刚生了一女,正寻奶母,便将林妈妈举荐到尤家来。
妙真亲娘是个好行善积德的妇人,看林妈妈可怜,正好也要给妙真找个伴,索性将她同女儿一道接进府里来。从此林妈妈同白池便在尤府生了根。
林妈妈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待妙真比亲生的白池还体贴几分,有奶水先紧着妙真吃,轮到白池没有了,便煮些米糊喂她。
后头妙真亲娘发病一头摔死了,林妈妈懊悔是自己看顾不到,心里惭愧,愈发把妙真当成命根子,竟把亲生女儿撇到一边,事事先为妙真打算。
眼下就是要过问那新进小厮的事情,顾不得头疼,叫妙真搬了根梅花凳在床前坐,“新来那小厮,领着他去见过太太了?”
“见过了,刚从太太那头回来。”
“太太看他怎么样?”
妙真拿帕子把裙面扫扫,瞥着嘴说:“太太老爷都说他老实本分,想必就是老实本分吧,我也看不出什么来。”
林妈妈知道曾太太虽是丫头出身,可跟着先太太一处长大的丫头,也是见过世面的。便兀自点头,“你自然不懂,可老爷在外头做生意,成日与那么些人打交道,他说不错一定不错。”
见妙真捉着裙上的细叶,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又笑着拉她的手,“我晓得你不喜欢有个小厮跟着,怕人家议论笑话。姑娘呢,小事上人都说你不懂事,可大事上,倒比别人虑得长远。我们老一辈的人都不怕这些,你还怕什么?还是你的安危最要紧。”
“太太也是这样讲。”这些话妙真听得多了,觉得大家是在杞人忧天,不尽认同,“可你们也担忧得太过了头,我不是好好的么?从没犯过什么糊涂。不信您问我,我连前天上前天吃过什么还记得呢。”
“不是这样讲的,这病是说发就发,好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出来。你母亲,倘或我当初能看出些什么,眼疾手快拦一下,她就不至于……”
说到此节,少不得一阵掩泪啜泣。妙真心里明白,阖家上下疼她疼得如此,是背着她母亲的债。
可福气太重,未免压得人喘不过气。她自己偶然有个不耐烦,想到这些人,便也只好忍耐了,算是平他们的心。
她抬起头笑,“我晓得了,跟着就跟着吧,我又不赶他。您不要哭了,本来就头疼,越哭越疼。”
林妈妈把泪蘸干,欣慰地拍两下她的手,“这会又好些了,也吃得下了,叫送碗稀饭来我吃。”
白池在旁掩着嘴噗嗤一笑,“只要姑娘肯听话,娘的病就不是病了。方才我叫她吃饭,她还起不来,这会胃口又好了。姑娘也回屋里吃饭去吧,摆好有一会了,花信那丫头也要饿疯了。”
说到这“疯”字,林妈妈剔了她一眼。妙真外祖母一脉似乎都带着这根子,运气好的不过偶然犯个糊涂,运气不好的,发起来就没个收场。
阖家都忌讳说这个字,只说“病”。是“病”总能好,就怕“疯”,那可就没了指望了。
白池自知说错话,忙捂了嘴,朝地上“呸”了三下。并妙真走出廊来,欲寻人往厨房里吩咐一碗稀饭过来。
偏这会小丫头子们都往厨房里吃饭去了,妙真只得绕廊出来,够着脑袋朝几棵翠竹里张望。
那屋门是开着的,关着里头憋闷,开着又招蚊子。正看见良恭坐在椅上,扬着袖赶蚊子。
这会是晌午了,林妈妈病着,顾不到嘱咐他往哪里去吃饭,他这间一眼望到头的屋子里,能放东西的面上都是空荡荡的,竟连个点心茶水也没有。
妙真心里是要为难他,可见人如此境遇,又不忍落,便将他喊出来,“你到厨房里去一趟,要一碗稀饭来妈妈吃。”
良恭只在竹间站着,离得她三步远,“小的还不认得厨房在哪里,怕这一去,耽误了老妈妈吃饭。”
原是真话,可妙真见他立在那斜枝竖影的竹间,显得几分不屈不服的傲骨,又觉得他是故意在推诿。
难道是因为方才叫他勤洗澡换衣裳伤着他的脸面了?哼,那本是应当的嚜。
这样想着,妙真越是没好气,摇着扇把脸偏到一边道:“都这会了,你难道不饿?饿起来,自然就能闻得着厨房里的肉味,自然就能跟着那味找得到路。”
话音一落,良恭腮角便咬得一硬——好嚜,真是拿他当狗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