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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
這個小故事,發生在湯杳與聞柏苓剛重逢的那個夏天——
那時候他們剛和好不久,感情上當然是很甜甜蜜蜜的,久別重逢,恨不能天天膩在一起。
只是離別期間那種失意感,猶如內傷,沒辦法一朝一夕就迅速好轉。
有那麽幾天,湯杳睡眠特別不好,常常做噩夢。
這次夢裏,她和聞柏苓沉默地坐在車上。
車頂內飾是價格不菲的星空頂,星星點點,散着柔和的、昂貴的光。
空間當然比普通車要寬敞些,只是她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說不清自己為什麽那麽難過,像車內氧氣不足,令人喘不過氣......
就這樣難過了很久,司機輕踩剎車,平穩地停在她的宿舍樓下。
宿舍樓整棟都是灰色的,矗立于眼前,牆側攀着木質藤本植物的褐色老枝。
天氣應該還冷吧,葉片也還沒有萌生新芽。
湯杳突然記起,這是她本科時的宿舍樓,也記起她為什麽難過:
這是他們分別時的那個春天。
這次之後,他們沒有“再見”可說,有的只是分道揚镳。
只要她下車,走下去,就會有七年時間都見不到聞柏苓。
湯杳滿頭虛汗地驚醒,幸好聞柏苓就在身旁。
她撲進聞柏苓懷裏,把男朋友撞醒,眼淚婆娑地說自己夢到他們分開的那一年......
“聞柏苓,我總覺得好不真實。我們真的又在一起了嗎?你真的不走了嗎?”
聽湯杳這樣惶恐不安地問着,聞柏苓很快反應過來,心疼得不行,把人緊緊環在懷裏,幫她擦掉眼淚,又拍着她的背哄人:“真的。”
聞柏苓把家裏那些令人不願回首的往事,毫無保留地掏出來,講故事似的,不厭其煩地講給湯杳聽:
家裏那些生意,原本低谷期有過高管叛離,處境已經很尴尬。哥哥以前又是高層領導裏的主力,突然病倒,公司裏沒有主心骨,那時候才需要有他在,去接替哥哥的工作。
沒辦法的。
人心複雜,那些和哥哥曾坐在一起并肩作戰過的夥伴,甚至于和他們父親共同馳騁過商業戰場的老人,在利益面前,也不是沒有自己的考量和私心。
高層領導人的任用很關鍵,亂起來真的會有人為了某些目的,中飽私囊。
那幾年格外艱難。
在會議桌上有過怎樣無聲的對峙、利益關系裏有過怎樣的強勢與妥協,這些聞柏苓都沒細說,只說,現在已經都捋順了。
哥哥開始做些監督工作,高層領導圈穩固,在實行輪班制,生意也轉戰的國內市場......
聞柏苓像在開報告會,拿湯杳當領導,把很多企業內部的好消息都說給她。
從各個角度分析,無論将來發生什麽事情,他都不會再去國外那麽久的時間。
“真有什麽意外,在國內也能解決,別擔心。”
他們睡在湯杳的出租屋裏。
床只有一米五,之前湯杳抱着呂芊睡倒是不太擠的,但聞柏苓太高了,他在床上,她的靠墊抱枕都要委屈地丢在椅子上。
聞柏苓吻湯杳的額頭,反手從床頭拎了個毛絨玩具的挂飾:“要是沒有安全感,我把這個挂在包上,到公司十分鐘之內,國內國外都能知道我有女朋友了。”
湯杳回憶了一下,對他們那些人的八卦傳播深有懷疑。
她說:“還是算了,看見毛絨玩具,搞不好還以為你是和哪個女人有了孩子......”
而且她也不肯把毛絨玩具挂飾給他,那是朋友送她的喬遷禮物。
湯杳搶回來,聞柏苓就呵她頸窩的癢:“男朋友女朋友?”
得她一句老實巴交的“我男朋友不是你麽”,這人就會很高興,像聽到一句多動聽的甜言蜜語似的,擠在她出租屋的簡陋的小洗手間裏洗漱,也不覺得憋屈,還哼歌。
為了讓湯杳開心,那陣子,聞柏苓牽頭組了挺多局,有空就朋友們一起玩,像過去那樣,想讓她融入他的世界,多些安全感。
會所跑得多了,聞柏苓又不滿意,說這種室內活動湯杳興趣不大。
麻将、撲克、臺球這些,她都不怎麽喜歡,打算弄點室外活動。
一朋友在電話裏吐槽:“柏苓啊,明兒外面三十八九度的天氣,你說你想哄女朋友開心,也犯不着拿哥哥們的命開玩笑啊,哥哥們的年紀也不小了,中暑了怎麽辦?暈倒了怎麽辦?”
聞柏苓順手點了電腦裏的天氣提示,看了看。
還真是氣溫不低,這點是他欠考慮了,出門得三思。
“那算了。”
那朋友還挺感動:“嘿,我就說嘛,這天兒啊它就不适合出門,你也知道我現在多少斤,一動就愛出汗,多容易中暑啊......”
話沒說完,聽見聞柏苓說:“湯杳最近備課累,睡眠質量又不好,那麽熱的天氣出門,恐怕會不舒服,改天吧。”
朋友:“......”
湯杳不知道其中緣由。
近來酷暑,又放暑假,她天天窩在家裏吹空調。
媽媽還沒同意聞柏苓,她也還在做驚心動魄的麽夢境,正開始對假期感覺到煩悶,想做點什麽換換心情時,聞柏苓忽然問,朋友們組織了聚會,在郊外馬場那邊,要不要去散散心?
湯杳眼睛一亮:“那我和你們一起去吧,帶上電腦邊工作邊玩。”
而湯杳第一次和費琳有言語接觸,也是在這次聚會上。
當時湯杳下馬時崴了腳,後面的活動沒再參加,就坐在遮陰棚下面,用筆記本電腦整理、精進課件和PPT。
費琳騎一圈馬回來,摘掉馬術盔,從桌上連抽三四張紙巾擦汗,有些嬌氣地抱怨地嘀咕,“這地方怎麽回事兒,連吸汗毛巾都沒準備”。
說完轉頭,撞上湯杳思考時對着這個方向無意識放空的目光。
費琳頓了一下,和湯杳打招呼,戴了婚戒的手在她們之間來回指了兩圈:“我們其實不是第一次見面,對吧?”
确實不是。
初次見面在好多年前,湯杳記憶很深,那次費琳穿了亮亮的漆皮長靴,大步流星沖進會所門裏的那種氣勢洶洶的勁兒,特別像是去捉奸的。
而湯杳當時以為,自己和聞柏苓,是要被捉的。
吓得手腳冰涼、脊背僵硬。
但淵思寂慮,那些往事裏,似乎涉及到一段會令費琳比較傷感的回憶。
湯杳也不好過多提及,只是友好地點點頭,幫費琳倒了杯可以消暑的涼茶:“喝點茶麽?是冰過的,很涼快。”
費琳性子是極外向的那種,接過涼茶坐到湯杳身邊,主動攀談時,倒是沒有避開某些別人不忍心提及的往事,說起那次見面的前因後果。
“估計你也聽我哥那個大嘴巴說過。那會兒我不是有個前男友麽,特喜歡,但那人不老實,說和我哥在一起通宵打牌,結果根本沒有,是和別的女人在外面鬼混呢。可能很多次了,那天我剛發現......”
費琳那段感情确實不是什麽秘密,在費琳大鬧會所、踢翻牌桌之前,圈子裏圈子外都早已經傳開了。
湯杳也有所耳聞,只是不忍讓費琳再傷心,很體貼地做出并不太清楚的樣子,做安靜的傾聽者,聽費琳把難過的往事發洩出來。
“說句非主流的話,我為了他,那真是都和全世界為敵了。丫給我劈腿!”
費琳把涼茶喝出一種白酒的氣勢,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擱,發出脆響,“居然說我家太有錢,家裏人都看不起他,他壓力大。壓力大和管不住自己有什麽關系?我從出生就有錢,他是第一天認識我嗎?”
犯錯的人總是拎不清,萬般借口,為自己開脫罪名。真要是有勇氣,想清楚後果敢作敢當,也還好。
偏偏不是。
還企圖偷換概念,把錯誤歸根結底都推給無辜的人,真是狠得人牙根癢癢。
可能覺得自己揪着往事不放的樣子不夠灑脫,費琳漸漸也收起激動情緒:“湯杳,我很早前就知道你,在會所見面前吧,就聽說過你......”
湯杳自己也知道,過去時,關于她的亂七八糟傳聞可不止是一兩樁。
不知道費琳說的是哪段,她主動開了個玩笑,緩解刀光劍影的氣氛:“聽說過我跟韓昊?”
費琳愣了愣,大笑,擺了擺做過精致美甲的纖纖細指:“不是不是,就韓昊那種人,但凡見過你的人,就不會信你能和韓昊扯上關系。我是聽說過你是柏苓哥特別寵着的女朋友,走到哪兒總帶着,特羨慕來着......”
這時候,聞柏苓他們也騎馬回來。
費裕之剛巧聽見了費琳的話,嗤笑着吐槽自己妹妹:“嘿呦,你還好意思說這事兒呢?”
原來那些年,費琳家裏不同意他們的戀情,而費琳一心想司機家的兒子在一起,方法都用盡了,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
這位千金小姐,不知道跟哪兒聽說了聞柏苓的女朋友也出身普通,覺得這是個機會,趕在他們朋友聚會時殺了過去。
那個荒唐的晚上,費琳沖到費裕之和聞柏苓他們面前,仗着哥哥們平時都讓着她,頗有種“魚死網破”“都別活”的架勢——
“我不管,你們要是不幫我,我就和爸爸媽媽說我愛上柏苓哥了!我要和聞家聯姻!”
“我不能嫁給喜歡的人,你們也都別想好!”
“憑什麽柏苓哥能按自己的喜歡找對象,我就不非要嫁給家裏挑的人?”
“哥,你說話啊!你和柏苓哥到底幫不幫我!”
這段往事被提起,費琳有些狼狽,不自然地瞟了湯杳一眼:“幹嘛說這個啊,我過去是眼光差了點......”
湯杳看向費琳身旁,費琳的先生就坐在那裏,正好脾氣地笑着。
她先生絲毫不介意費琳的過往,還拿了涼茶的茶壺,幫忙費琳加水。
難怪費裕之特別喜歡現在的妹夫,帶着妹妹和朋友們聚,其實也是因為約了妹夫。
至于這彪悍的妹妹,是自己非要跟着一起來的,路上費裕之就換過車,說費琳吵得他腦仁疼。
費公子連喝兩杯涼茶:“你那是眼光差麽?簡直是瞎了,那麽一看就是胃不太好的人,還當個寶似的。”
費公子罵人太委婉,湯杳一時都沒反應過來,還有些納悶。
是坐在身旁的聞柏苓給她翻譯——
胃不好,吃軟飯。
其實湯杳也覺得,費琳之前喜歡的那個男人不太行。聽說的很多事情裏,都是費琳一個人孤身陷陣,在為了她的感情而戰鬥。
而現在這位,人應該還不錯,護着費琳對費裕之說:“哥,別罵了,琳琳心裏會難過的。”
他們都說費琳是瘋瘋癫癫的小老虎,橫沖直撞,不計後果。
只有費琳的先生,把費琳當成小女孩在呵護。
這次來的朋友多,湯杳想這些時,其他人已經換了個話題在聊:
“剛剛裕之那箭射得簡直沒眼看,離靶子八百米遠就給射出去了,我以為我眼花,看見流星了哈哈哈哈......”
“你不流星?不也就是沾個最外環的邊?五十步笑百步!”
“他倆還拌嘴,菜雞互啄啊哈哈哈哈......”
“瞧什麽呢?”
聞柏苓的話打斷了湯杳胡思亂想的感慨,她搖搖頭,在周圍笑笑鬧鬧的嘈雜裏,湊近他,小聲和他說:“在感慨呢,待會兒回房間和你說。”
“腳踝還疼麽?”
聞柏苓提起湯杳一截褲腳,看了看:“管家給的噴霧好像還可以,沒腫。”
“本來就不嚴重的......”
湯杳剛崴腳那會兒,其實有些哭笑不得。
她是留戀樹林那邊的一叢野花,想牽着馬過去瞧瞧。
那叢花也不知道什麽名字,開得那麽好看,很像虞美人的顏色,有黃、橙、白,也有深淺不同的粉色、紅色。
微風拂過,輕輕搖動,特別勾人心弦。
湯杳一心想着那叢花,下馬後沒留意,不慎踩到斷樹枝。
腳踝扭傷倒是不怎麽嚴重,只是形象不夠好,跪倒在草叢裏,還剛好被聞柏苓的幾個朋友給瞧見了。
人還沒從地上爬起來,已經聽見:“嘿呦媽呦,怎麽還摔了?”
估計以為湯杳是從馬背上落下來的,一堆哥哥嫂嫂圍過來,關懷備至得令湯杳感到害怕。
他們把“湯杳摔下馬了”喊得震天響,找了匹快馬,騎着馬,把遠處在和管家溝通晚飯問題的聞柏苓給叫來了。
湯杳本來覺得沒事的,還想和聞柏苓說說過程,說自己只是摔了一小下......
有個哥哥非要趕在這種時候,給人講恐怖故事,說什麽他有個親戚家的親戚,運動把骨頭給摔斷了。
聞柏苓聽得眉頭一皺,抱着湯杳就往回走,把醫生都給叫來了。
本來是因為聚會人多,大人小孩都有,那私人醫生是來保障大家突發情況安全的,結果大的小的都沒事,就湯杳被抱過去了。
她覺得好丢臉,一看醫生笑呵呵的眼神,更丢臉了。
偏偏聞柏苓拿着噴霧問得很仔細,還要留下來陪她,被湯杳硬是給推走了。
想起剛才被大家誇張地緊張着的樣子,她現在還有點不好意思,臉有些紅。
已經知曉過程的聞柏苓,用食指指節碰了碰她的臉頰:“還沒問你呢,看什麽那麽入迷,還能踩到樹枝上?”
“花,那邊有一叢花。特別漂亮,是沒見過的品種......”
本以為聞柏苓會笑她,看個花能把自己摔了,可他只是點點頭:“我懂。”
“你也知道那邊有花?你看見了?是不是特別好看?”
但聞柏苓搖搖頭:“是懂你那種入迷的感覺。”
至于什麽時候懂的,聞柏苓說他有很多個和湯杳看花類似瞬間。
那年在葡萄酒莊園裏多管閑事、捎帶她回市區;
在地下車庫主動打招呼;
給她發短信,問她什麽時候請客吃飯......
這些他這個當局者都沒有意識,“只緣身在此山中”,等到聞柏苓自己反應過來,細細回望才發現,很多行事方法并不像他,他破例很多,而湯杳已經成為他生活裏不可或缺的人。
天氣熱,果盤裏的西瓜是熟透的,很甜。
正午陽光襲來時,這群人也快熱到熟了,又是剛騎馬射箭過,都出了一身汗。大家紛紛上樓去洗澡休息,聞柏苓和湯杳也回了房間。
聞柏苓有工作要處理,回房間後湯杳先去洗澡,等她一身輕爽地走出浴室,發現男朋友仍然在工作着。
聞柏苓坐在房間裏的實木桌旁,手機在手旁,開着揚聲器,電話另一邊是聞柏芪的聲音。
他在電腦鍵盤上敲下什麽內容:“我讓助理和研發部聯系一下......”
晚上篝火時,湯杳幫忙準備燒烤的食材,有人問她:“柏苓怎麽還沒下來?”
她說聞柏苓下午幾乎都在忙工作,剛才進浴室洗澡去了,馬上就來。
費裕之的妻子就在湯杳旁邊,還有費琳,三個女人聊起來,說男人認真工作時,确實是比較迷人的。
湯杳拆開一袋雞翅,點頭說是。
眼睛盯着的是雞翅,腦海裏浮現的畫面,是下午聞柏苓工作的樣子。
他騎馬時穿的那套馬術服和靴子還沒來得及換下來,顯得腿特別長,拿着她那支白色鋼筆在本子上記東西,垂頭,抿着唇認真思考的模樣,确實是非常有魅力的。
自己的男朋友當然是怎麽看都好的,湯杳忍不住和她們誇了幾句,說聽他接工作電話時,就覺得很厲害,很多話她都聽不懂。
“大學時我還讀過幾本金融書籍呢......”
費琳也說:“柏苓就是厲害,我爸媽在家總誇他呢。之前他們家遇見那麽大的事兒,要是沒有柏苓哥,可能現在公司也不會這麽順暢,我覺得他比柏芪哥都厲害些,比我哥更是強多了。要是柏苓願意,也能當接班人。”
費裕之在旁邊吃水果,聽見這話,噗噗吐出兩顆西瓜籽:“當什麽接班人,柏苓沒那個野心,他戀愛腦,心之所向的只有湯杳。”
連其他朋友都聽笑了,善意地起哄:“哦~心之所向只有湯杳啊?”
湯杳怪不好意思的。
她垂下頭,打算裝作認真串雞翅,不理他們。
聞柏苓這會兒洗完澡下來了,老遠就聽見這群大嗓門的人在調侃他。
他換了套夏裝,周時清爽地坐在湯杳身邊,給自己戀愛腦的傳言添油加醋:“還真說對了。我心之所向的,還真就是湯杳。”
朋友們鬧着,說他們兩個早晚要是結婚,得随禮包個大點的紅包。
主要這愛情長跑太不容易。
有個朋友說:“我剛才給我太太講柏苓和湯杳的事情,給我太太都聽哭了。”
聞柏苓下來後,再沒用湯杳再幹活了。
他戴了一次性手套,接過那些雞翅,穿好擺在備料盤子裏,又幫忙燒烤,撒料翻面。
在她探頭過來,第三次問用不用幫忙時,他回答說:“不用,讓湯老師做這個,實在是有些桐爨了。”
她一愣,問聞柏苓從哪裏聽來的這個詞。
聞柏苓遞給她一串烤好的雞翅:“在你的學習筆記上。”
“同爨”是湯杳借着老師的便利身份,去其他學院旁聽課程時記下的詞彙,出自《後漢書》,故事裏還有提到過“焦尾琴”。
當時聽過,她覺得很有意思,記下來了。
那本筆記本她是随身攜帶的,就放在桌上,估計是聞柏苓下午用她的鋼筆時,無意間看見的。
他說,女朋友都這麽上進,我不得多看多學,免得以後被嫌棄,不是博士後,也不敢落下太多不是?
湯杳吹吹雞翅,咬下去一大口。
突然想起第一次和聞柏苓他們來馬場這邊,他也是這樣親自動手,烤了東西給她吃。
這群人裏,有個朋友是做電影行業的。
近幾年際遇不太好,投了好幾部自認為不錯的劇本,上映時都沒打過那些商業片,直賭氣。
出來散心,也難免還是耿耿于懷,吃着燒烤也還在心系他的投資,扭頭問旁人:“你們說,我選演員的眼光不是不行啊,你們看我上部片子的評價,怎麽很多人說主角看着出戲......”
問一圈,到聞柏苓這裏,聞柏苓涉獵不深的行業不便輕易給意見,拿一串羊肉堵人家的嘴:“我哪兒懂影視類投資?”
那朋友拉着聞柏苓:“那你審美總沒問題吧,你看哪種類型的女星合眼緣,我瞧瞧能不能安排在我電影裏?”
這問題一出來,費裕之已經換了看好戲的眼神。
湯杳還在專心拆雞翅骨,忽然聽見聞柏苓說了她的名字:“我審美不是在這兒擺在呢,就湯杳這樣的,處處都喜歡。”
朋友:“......”
另一個朋友來了精神:“那要這麽說,我手裏這照片,柏苓,你給開個價吧。”
折疊屏的手機展開遞過來,像是小型平板電腦似的,照片裏的人是湯杳。
她指顧從容地拉了白馬的缰繩,散發及肩,柔順地随風飄蕩。
馬正跑着,湯杳戴着的那款寶石項鏈從領口處跳出來,亮晶晶的。
朋友愛好攝影,照片拍得不錯,湯杳身後是靜谧樹林,她像逃出來的公主。
聞柏苓目光都沒從照片上挪開,随口就說:“價你開。”
朋友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聞柏苓爽快就叫了三千,被湯杳緊張地拉住。
她這麽一拉他,朋友們都笑了:“別鬧,看把湯杳吓得,都是兄弟,還能真要你男朋友的錢?”
湯杳往聞柏苓身後躲了躲。
聽見聞柏苓聲音很溫柔地說:“別鬧她。”
被護着的感覺,其實很安心。
篝火旁點了幾盤蚊香,周圍充斥着木料燃燒的味道、蚊香的味道、燒烤的味道,一群人湊在一起說說笑笑,玩得又累又開心。
湯杳回房間後還和聞柏苓說,她今晚應該能睡個好覺。
說這話時,她騎坐着椅子,趴在椅背上。
出來玩,為了方便運動,湯杳穿了腰身很寬大的那種牛仔褲,她又很瘦,這樣坐着時,以站在身旁的聞柏苓的角度,能看見她一截漂亮的緊實腰線,以及米白色的棉布料。
窗外篝火燃盡,靜夜裏偶有蟲鳴。
聞柏苓順着那塊細膩皮膚摸下去,挑開布料,詢問:“經期過了兩天了?”
“嗯。”
可是,湯杳轉過頭:“我身上有煙火味道......”
他不在意,手拄在椅背上,纏着她接吻。
他們在這件事上很有默契,也總是合拍,對彼此的節奏心照不宣。
忘記開空調,汗水濕透衣衫,最終聞柏苓帶她去過浴室清洗,回到床上後,在她額頭落下溫柔的吻:“晚安,做個好夢。”
這個晚上,沒睡好的反而是聞柏苓。
重溫舊夢,夢魇裏是時間錯亂的空間,困着人走不出來。
他如同誤入時間縫隙,又回到最苦的那年。
那陣子聞柏芪情況不好,還在醫院裏,嫂子不再妝容精致,哭得眼睛紅腫,整日守在醫院裏。
父母也神态憔悴,硬撐着在勸慰,勸別人,也勸自己。
茜茜有天被家裏阿姨帶着,過來看聞柏芪。
懂事的小女孩早就敏感地察覺到家裏的動蕩,只是一直忍着沒說。在醫院待到很晚,阿姨催了很多次也不願意走。
那天聞柏苓抽了工作空隙,匆匆在深夜裏冒雨趕往醫院,探望哥哥,卻意外發現茜茜蜷在醫院的椅子裏,倔強地不肯離開,也不肯說話。
窗外雷雨交加,家裏的阿姨一定軟硬兼施也沒得到成效,束手無策地站在空曠的走廊,看見聞柏苓,像看見救星。
聞柏苓走過去,揉揉茜茜軟塌塌的頭發:“茜茜,太晚了,回家吧。”
幾分鐘後,茜茜終于擡頭:“Will he die?”
“不會。”
聞柏苓把茜茜抱起來:“已經過了最危險的時候了,這裏的醫生很厲害,茜茜不怕,你爸爸不會離開我們的。”
那天茜茜誰也不理,只是摟着聞柏苓的脖子,怎麽都不肯松手。
聞柏苓後面還有工作,必須趕回公司去,能不能睡上覺還難說。
無奈間,只能和茜茜商量:“茜茜,小叔要去公司辦公,在你爸爸以前那間辦公室,你去過的,不想回家可以跟着小叔去那裏,但到那邊要好好睡覺,明早得去上學,這樣可以麽?”
茜茜點頭,跟着聞柏苓去了公司。
進到休息室時,小女孩拉着聞柏苓的衣袖,熬夜熬得像只紅眼睛兔子,她這個年紀還不知道要怎麽面對生活變故,只能下意識去尋求某種心理安慰:“小叔,我想聽故事......”
過去茜茜也總這樣,聞柏苓和湯杳談戀愛後,經常讓湯杳讀故事給茜茜聽。
甚至在見過湯杳之後,會不通過聞柏苓,自己把電話打給湯杳,說想聽故事,有時候也給湯杳彈新學的曲子。
有一次,茜茜打電話過去,湯杳剛好在聞柏苓家裏過夜。
兩人在沙發裏親得正來情緒,手機不停響着,聞柏苓幫忙遞手機時,看見是家裏的電話號碼,已經猜到是茜茜了。
他接起電話,和茜茜約法三章。
也不管人家小朋友聽不聽得懂,硬要和人家講時差問題,說現在國內已經是半夜了,不能總在這種時間段打來。
“膽子真肥,你小叔我都不敢深更半夜打擾她休息,打個越洋電話都得算好時間,你倒好。”
還說了,湯杳每天都很忙,還要學習、要考試、要兼職,每星期只準茜茜打來一次,時間還不能太久。
他這麽嚴格,湯杳在旁邊大概是有些不忍心,拉拉他的手臂,說,茜茜還小呢。
聞柏苓挂斷電話,特別不正經地逗人:“你說你和茜茜也不熟,就見過一面還得給她讀故事,這小孩欠下的債,最後不還得是她小叔還?”
她有時候很好逗,懵懵地問:“你怎麽還?”
聞柏苓就犯壞地瞥一眼床榻,意有所指:“賣力還。”
已經沒有辦法再打電話給湯杳了。
聞柏苓給茜茜讀了故事,茜茜到底是個孩子,這麽多天憂思過度,又熬到夜裏一點鐘,他只讀了幾句,茜茜似乎是感到些安心,已經疲憊地睡着了。
聞柏苓幫茜茜蓋好被子,回到辦公桌,開始做那些看不到盡頭的工作。
可夜深人靜,總有那麽一兩個瞬間,格外難熬。
暴雨拍打在玻璃上,外面那條世界着名的金融街被雨水模糊掉,十一米距離的街道,也已然看不清對面的樓體。
他滑開手機,翻到和湯杳的短信記錄,看着自己過去和湯杳的聊天。
從日常随意的“吃法風燒餅還是帕尼尼”“十分鐘後下樓”“去泡中藥”“下課回電話”那些,看到後面,時隔很久才有的寥寥對話。
有一條短信裏,湯杳在叮囑他,“聞柏苓,你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注意身體。”
他看着看着,突然紅了眼眶。
聞柏苓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混亂而複雜,像喝多了酒,忽醉忽醒。
适間,湯杳還趴在他家的床上,披着他穿過的睡袍,兩條白得晃眼的長腿在空氣中晃悠着,雙手托臉,和他讨論金融書籍裏看來的知識。
她說書裏寫了一種“金錢邊際效用遞減率”,看完之後,沒因為學到知識而沾沾自喜,居然覺得很心疼他。
“我兼職攢到幾千元都能歡天喜地好多天,你們擁有的太多了,感覺要想快樂好像也沒有那麽容易。呂芊說,你們中彩票都沒什麽可高興的。”
聞柏苓記得,他應該回答她說,那也不至于,真中了彩票肯定也高興。
只是一轉身,湯杳笑容滿面的樣子已經消失不見了,只有聞父坐在他身邊。
聞父白發似乎又多了幾根,拍着他的肩膀,什麽都沒說。
父子間無需多言,登庸納揆多艱難,父親是知道的,也心疼他。
沒有人逼過他怎樣。
可是聞柏苓轉身在望不見盡頭的混沌空間裏搜尋時,看得見任何一張熟悉的面孔,唯獨看不到最眷戀的身影。
聞柏苓在夢裏掙紮時,湯杳已經抻着懶腰從床上坐起來。
郊外馬場空氣好,也有很多小動物栖居,昨天還有小朋友瞧見過松鼠。
是窗外鳥叫聲喚醒了她。
湯杳剛坐起來,眼睛都還沒來得及揉,忽然聽見聞柏苓一聲焦急到聲音沙啞的呼喚:“小杏!”
她吓了一跳,瞬間轉頭。
聞柏苓皺着眉睜開眼睛,看見她,目光并不算清明,恍然如在夢中,半夢半醒間卻突然拉了她的手腕,猛地扣她入懷。
他們身上有相同的沐浴露清香,湯杳在他懷裏艱難地擡起頭:“怎麽了......”
聞柏苓安靜許久,才恢複了平日的應付裕如,聲音也平靜下來:“被你傳染,做了個不太愉快的夢。”
湯杳是做過那些夢的,不怎麽會安撫人,只能學着他安慰自己時的樣子,拍拍他的背。
又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翻身坐起來,兩只手共同拉着他一只大手:“聞柏苓,我知道了,我們不吃這裏廚師做的早飯,待會兒下樓,我煮面給你吃,你還沒吃過我做的東西呢。”
昨天湯杳在廚房裏看見了手擀面,問過廚師,是可以自己煮來吃的。
薄紗簾透過陽光,湯杳坐在床上,皮膚光潔,只戴着粉色的寶石項鏈。
聞柏苓看了她幾秒,才終于從那些令人不喜的夢裏走出來,擡手觸了下那顆寶石,切割面折射的淡粉色光斑落在她的皮膚上。
“什麽時候還會煮面了?”
“和我媽媽學的。昨晚沒烤的蘑菇也可以切了放一些,快起床,我們去吃飯。”
那天早晨,湯杳死活不肯聞柏苓幫忙,在廚房裏忙了半個多小時,才做好一鍋熱氣騰騰的面。
她關掉天然氣的旋鈕,轉身找聞柏苓時,卻沒見到人。
拿出手機打電話,剛準備撥出去,一樓廚房旁的窗戶被叩響。
聞柏苓不知道從哪裏弄了個紅泥花盆,竟然把她昨天喜歡的花移植在花盆裏,帶了回來。
湯杳很驚喜,跑去過去,拉開窗子:“這個可以移植麽,會不會死掉啊?”
“可以,我問了這邊的老人,說生命力頑強,是很容易養活的野花。”
他心情欠佳,卻記得她昨天入迷過的花叢。
湯杳抱住他:“回來得剛好,早餐也做好了。”
他們端了面坐在外面桌邊,花盆裏的花迎風晃動着,兩碗蘑菇面散發出鮮香。
住一樓的費裕之推開窗子,還以為時間倒流,又回到了幾年前。
大清早的,才六點鐘,湯杳又是已經站在外面,只不過這次不是在背英語,而是在和聞柏苓講她的面:“小時候我生病吃不下東西,媽媽就會煮這樣的熱湯面給我,吃完身心舒暢,是真的,你試試看?”
費裕之聽了一會兒,都聽餓了,硬是披着睡袍出去蹭了碗面,端回房間和妻子分享。
妻子睡眼朦胧:“廚師起這麽早?”
費裕之說不是,“聞柏苓家那小姑奶奶做的,倆人想吃獨食,被我給抓住了,聞着還行,你來兩口不?”
外面只剩下湯杳和聞柏苓。
清晨的風是舒适的,不帶一絲暑氣。
小松鼠拖着蓬松的大尾巴,從木質結構的護欄旁一閃而過。白色馬匹在湖邊漫步。廚師們已經起床,在給其他人準備早餐。
湯杳則坐在桌邊,靜靜聽聞柏苓講他的夢境。
“很亂。”
聞柏苓說那種感覺很不好受,過去見過生意場裏有人跳腳詛咒人,說什麽不得好死、下十八層地獄。
當時聽過,他還覺得有點好笑,技不如人的事,怎麽輸不起,竟然還拿地獄這種虛無缥缈的存在吓唬人?
但他剛才在想,那種反反複複重溫和湯杳分開的感覺,就像是在下地獄。
烈火焚燒,拔舌烹油,都比不上錐心之痛。
眼前晨光燦爛,湯杳坐在聞柏苓對面,滿是心疼地看他一眼,用筷子尖把煎在一起的兩顆雞蛋分開,大的那份夾給他。
“昨天我睡得好些,聞柏苓,這個給你,你多吃點。”
老實說,食欲和這種夢真的沒什麽關系,煎蛋和湯面也不是能治愈人心的良藥偏方。
但湯杳這樣近在咫尺地同他分享早餐,已經是他地獄的出口。
聞柏苓開着玩笑逗她:“怎麽哄人方式也不見長進?”
湯杳攏一攏頭發,很是理直氣壯:“那我也沒有其他什麽男朋友,只談過你這一個,又沒得可練習,哄人方式怎麽長進?”
聞柏苓被她給說樂了,伸手越過桌子,捏捏她的臉:“可愛。”
又吃了面:“還挺好吃,地獄多深,有你這碗面條也能把我拉回來。”
“聞柏苓,等我媽媽同意,我們讓你嘗嘗她的廚藝,其實媽媽煮面,都比我好吃一百倍呢。”
那個夏天,他們還沒得到湯杳家人的認可,也都有些對分離的後遺症。
噩夢偶爾光顧,總引人難安。
但他們有彼此做盾牌、防空洞、避難所,執子之手,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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