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骨
比較奇怪的是,陳緣知原本以為自己激進的做法會讓羅簡汀對她越發不滿,但事實上,自從那天金蟬脫殼之後,羅簡汀小團體裏的人就沒有再來找過她了。
陳緣知心懷疑慮,難道羅簡汀又在盤算籌劃些什麽?
四月,清明将近,這一日是一周來難得沒有下雨的一天,歷創班的體育課得以正常進行。前一晚下過雨,空氣潮濕,涼得叫人只想捂緊外套。
陳緣知随身帶着單詞本,老師一喊解散,人群便嘩啦一聲鬧哄哄地散開了,女孩子們各自找到夥伴,開始滿操場地找落腳之地,男生們撈了球便大喊大叫着沖向了球場。
陳緣知本來也打算離開這一處,卻因為拿東西耽擱了一會兒,導致她直接被老師逮住了:“那邊那個女同學,對對就是你,你過來一下。”
陳緣知:“?”
等陳緣知走過去之後才知道,原來是體育老師想找個人幫他登記日常體育活動成績,他懶得記錄了,體委今天又請假,于是他随便找了個走得慢的倒黴蛋。
陳緣知就是那個可憐的倒黴蛋。
但陳緣知哪裏敢說什麽呢,她只能乖乖地回答:“好的老師。”
表格和登記冊都在辦公室,體育老師的辦公室則是在體育館的三樓。
這份工作說麻煩也不麻煩,說複雜也不複雜,就是枯燥。陳緣知坐在桌前一筆一劃地填寫班裏人的成績,過了好一陣子才填完。
全部填寫完畢的那一刻,陳緣知擡起頭,浏覽了一遍表格,轉動的眼珠微微一定。
表格上有一行很明顯的空白,夾在她前後的名字都打了滿滿的對勾,只有這個人的勾稀稀松松,一眼望去似乎也能從勾裏看出這個人對體育活動的不上心。
謝槿桦居然請了這麽多次假嗎?
陳緣知平時并沒有過多地留意別人是否出勤,如今乍一眼看到,還是有些意外。
體育老師看到她拿着表格過來,懶洋洋地從手機屏幕裏擡起頭,樂呵呵地收下,“唉!登記得很好啊,謝謝你了同學!”
陳緣知:“嗯嗯,不用謝老師,這是我應該做的。”
并不是啊!但算了,她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了......
陳緣知抱着自己的外套離開了體育館,天高氣爽的季節,站在體育館外時,陳緣知不免回想起了前幾日,她和許臨濯在這裏跳過的那支舞。
.....她到最後也沒有學會交誼舞,這也讓她認清了自己在體育上貧瘠的天賦。
只是想起某幾個瞬間,陳緣知都忍不住翹起唇角。
“——讓開!!”
耳邊忽然傳來一道刺耳的女音,拔得極高的腔調,陳緣知剛轉頭看去,手臂便被橫沖直闖而來的人撞了一下。
陳緣知微微皺了皺眉,一擡眼卻面露訝然。
是羅簡汀。
但此時此刻的羅簡汀看上去非常慌張,甚至那表情裏還藏了一絲恐懼,以至于讓她失去了一貫擅長示人的冷靜自持。
陳緣知只來得及看一眼她的臉,後面接踵而來的則是羅簡汀的兩個好姐妹,三人都是如出一轍的慌張,三個人都跑得極快,仿佛身後有鬼在追一般。
陳緣知滿目疑惑地回頭看去,眼睛瞬間睜大了。
體育館盡頭的牆邊,謝槿桦閉着眼倒在地上。
陳緣知飛快地跑了過去,那果然是謝槿桦,她臉色蒼白,此刻閉着眼,正處于昏迷的狀态,看上去已經不省人事了。
她蹲下來迅速地查看謝槿桦的狀況,沒有明顯的外傷,但加上剛剛羅簡汀她們慌亂逃跑的模樣,陳緣知怎麽也不信她們和謝槿桦的昏倒無關。
“謝槿桦!謝槿桦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陳緣知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但謝槿桦毫無反應。
陳緣知心下一涼,緊接着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打120。
她克制着自己的顫抖,壓了壓舌根,伸手拿出了老人機,剛準備按下數字的那一刻,忽然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陳緣知動作一頓,原本躺在地上完全昏迷過去了的謝槿桦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只是看上去極困倦極沒有精神,臉頰依舊毫無血色。
拉她衣袖的那只手正是謝槿桦的。謝槿桦聲音虛弱,但陳緣知聽得分明:“別叫救護車。”
陳緣知完全不理解,她眉心緊蹙地看着謝槿桦:“可是你現在的狀态很不好!謝槿桦,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臉色有多差——”
“都說了不用。”
“.....看不出來嗎?”謝槿桦咳嗽一聲,神色複雜地看着陳緣知,一向冷清的人臉色流露出一絲近似于無奈的情緒來,“笨蛋,我沒事。”
“怎麽可能看得出來,任誰來了都不會覺得你沒事吧?”陳緣知目光擔憂,“而且你怎麽會暈倒?是不是因為羅簡汀她們——”
謝槿桦按了按太陽穴:“你先拉我起來。”
陳緣知止住話頭,她把謝槿桦扶起來,看着那人低垂的毫無精神的眉眼,陳緣知還是堅持說道:“你不讓我叫救護車,那至少讓我帶你去醫務室讓醫生看看吧?”
謝槿桦怔了怔,灑然一笑:“......真的是。”
“那就随便你吧。”
到了醫務室之後,醫生聽說了是短暫性暈倒,先是拿着聽診器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于是便開口問了謝槿桦幾個問題:
“有沒有覺得哪裏痛?”
謝槿桦:“有點頭暈惡心,別的就沒有了。”
“之前也有這樣突然暈倒過嗎?”
“有,但是是很久之前了,大概是去年二月份快開學的時候。”
醫生思索了一下:“最近幾年有沒有做過什麽大型手術?”
謝槿桦:“最近幾年沒有。”
陳緣知站在謝槿桦身邊,她看着醫生的表情,冷不防聽到謝槿桦淡淡響起的聲音:“小學的時候有。做過兩次心髒手術。”
陳緣知放在身側的手指僵住,她的目光慢慢地從醫生身上移開,落在了謝槿桦的側臉上。
那人的表情還是那麽淡漠,仿佛她口中說出的完全不是什麽嚴重的事,而只是一次感冒發燒。
醫生:“是有關于心髒的過往病史嗎?所以才做了手術?”
謝槿桦:“嗯。”
“是什麽病呢?”
“先天性心髒病。”
醫生的問話結束,他的結論是大腦供血不足導致的暫時性昏厥,可能的原因有很多,但內傷的概率較小,他建議如果不放心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
謝槿桦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就像剛剛拒絕陳緣知一樣:“不麻煩了,謝謝醫生。”
醫生點點頭:“沒關系,在這裏休息一下吧,那邊有熱水。”
“好的。”
陳緣知和謝槿桦坐在了離醫生較遠的角落裏,陳緣知用紙杯裝了兩杯熱水,其中一杯遞給了謝槿桦。
“謝謝。”
“不用。”
短暫的禮節性的對話後,陳緣知落座,兩人陷入了空白的沉默中。
陳緣知看了眼謝槿桦,主動開口:“我當時剛好站在體育館外,羅簡汀和兩個女生從我身邊跑了過去,看起來很慌張的樣子。”
“你昏倒的原因是什麽?真的是和醫生說的那樣嗎,走着走着忽然暈倒了?”
謝槿桦這次沒有再避而不答:“不是。”
“我暈倒确實和羅簡汀有關系。”謝槿桦淡聲道,眼鏡後的眼眸墨珠般沉粹,“我本來只是想找個地方安靜地待着,結果羅簡汀帶着人跟着我,一路跟到了體育館我才發現。”
陳緣知不明白:“她帶人堵你?你和她之間什麽時候有了過節?”
“上次校慶,我們班的節目的事。”謝槿桦看了眼陳緣知,“你因病請假,那個角色無人替補,羅簡汀也是急得神智不清了,居然跑來找我,想讓我頂替你。”
“我沒忍着她,說了一堆話,她被我罵得臉都綠了。”
陳緣知沒想到自己走了之後還發生了這麽多事,第一反應是道歉:“......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謝槿桦:“別随便道歉,跟你有什麽關系?”
“況且是我自己沒忍住,主動說了難聽的話激怒了她。”謝槿桦呵笑一聲,“雖然我覺得我也就是說了實話而已。”
“不過即使是如此,也足夠把羅簡汀那樣的家夥氣瘋了。”
“........”陳緣知捏緊了杯子,“她對你做了什麽嗎?”
謝槿桦本來微微閉着眼,似乎是在休息,聞言睜開了眼睛看來,“如果她做了什麽,我就不會那麽輕易放過她了。”
謝槿桦像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一樣,眼裏流露出一絲諷笑:“事實上她還沒來得及做什麽,我就忽然暈倒了,在完全暈過去之前,我隐隐約約看到了她們慌慌張張地逃跑的樣子,當時覺得真好笑......”
“一點也不好笑。”
謝槿桦的話音頓住,她有些意外地朝陳緣知看來,卻看見了她握緊的拳頭和冷然的臉。
陳緣知重複了一遍:“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笑。”
“要是你當時真的有性命之危該怎麽辦?她們就這樣跑了,沒有第一時間叫救護車,甚至都沒有去找老師!那個地方又是角落,等有人發現都不知道過去多久了,可能你本來能救回來的,就因為她們逃避責任的行為,你就.....”
陳緣知說不下去了。
陳緣知第一次覺得這麽憤怒,這已經不是簡單的人格缺陷了,而是惡。這就是最純粹的惡,人性的惡。
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陳緣知完全放棄了心裏一貫秉持的客觀公正,她開始發自內心地希望羅簡汀這樣的人得到慘痛的報應。
謝槿桦看着她,眼裏那些嘲諷慢慢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陌生的情緒,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的情緒。
“.....好了。”謝槿桦輕聲道,“我不是沒事嗎?”
“我說放過她,并不是說就這樣算了,只是覺得沒必要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她這種人身上而已。”謝槿桦,“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揭發她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
陳緣知看着謝槿桦,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問道:
“你的病.....真的沒事嗎?”
陳緣知:“我不太明白,為什麽你這麽抗拒去醫院,明明是.....”明明是很嚴重的病啊,萬一和它有關呢?
“你那副表情是什麽意思,”謝槿桦瞥了她一眼,淡聲道,“你沒聽到我和醫生說的話嗎?我初中之前就已經做過了兩次心髒手術,病早就好了。”
“先天性心髒病并不是絕症,只要後天盡早進行手術,并且手術比較成功的話,是完全可以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和進行體育活動的。可能會顯得比較體弱,但只要定期複查,基本上不存在問題。”
“雖然理論上是這樣,但我手術之後還是像這樣無故昏迷過三次,”謝槿桦垂眸,看着膝蓋上突起的那一塊骨頭,“這次還好,我很快就清醒了,現在感覺也沒什麽了。像前兩次都鬧進了醫院,害得我家裏人丢下工作來照顧我,很麻煩。”
陳緣知似乎明白了什麽:“所以你是不想......?”
謝槿桦看着自己瘦削的手腕,“嗯”了一聲:“我家裏人的工作都很忙,我如果進了醫院,哪怕只是做檢查,他們也一定會知道的,他們會很擔心。我對我自己的身體還是比較了解的,如果真的有事,我能感覺到,但我現在确實覺得好很多了,沒必要去醫院。”
“從出生開始,我就在給家裏帶來麻煩。不僅從小到大都體弱多病,還有先天性的缺陷,我已經耗費了他們太多的心力。”謝槿桦聲音平穩,目光望着窗角,“我希望自己可以慢慢變得獨立,盡量不要再讓他們擔心了。”
陳緣知看着謝槿桦的側臉,這樣熟悉的時刻,讓陳緣知想到洛霓。
如果是洛霓在的話,一定知道該說什麽,該怎麽表達才能安慰到眼前的人吧。不像她,只會手足無措地幹巴巴地坐着。
可是,洛霓至少教會了她一點。
只要真誠地表達內心的想法就好了。盡管笨拙,但不再懼怕表達感情,就是一個好的開端。
陳緣知慢慢開口,嗓音很澀,但卻字字清晰:“可是槿桦,我覺得你已經很厲害了。”
“明明你有過那樣嚴重的病,可是你卻從來沒有用它去向別人索求過寬待,反倒是因為這個,對自己比對別人還要苛刻。你的成績甚至比很多更健康的人還要好,還要好很多很多。”
“你也一定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吧。”
陳緣知直視着謝槿桦,那些遙遠的過去和現在,就這樣連接了起來。
她輕聲說道,仿佛像是害怕驚擾什麽一般溫柔:
“我覺得,你的家人也一定為這樣的你感到驕傲。”
槿桦也是個好孩子呀,也是時候揭曉啦,她就是緣知在高中遇到的第三位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