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遇險(5)
杖刑四十, 打到最後解泉泠已?無法靠自?己?站起來。就這樣還是封珏和程寅半路趕到,讓侍衛有所忌憚的結果,若是換了普通人, 只?怕已?經打殘,還伸冤?能将訴狀遞上去,便不錯了。
擊登聞鼓要的是勇氣,可要走進宮告禦狀, 卻要的是體魄。
杖刑完畢,解泉泠是被封珏和程寅左右攙扶起來的,接着在兩人攙扶下走進宮的這一路, 他每走一步,腳下便落下血痕。宮門廣場的地磚被他的鮮血浸染, 如紅梅落白雪, 踏之亦存俠骨香。
不知是哪一位百姓先跪下來的, 很?快廣場上便跪成了一片,他們朝向解泉泠三人走進宮門的背影,有人高喊:“請陛下給七殿下一個公道!”
“請三法司主審!”
“七殿下愛民如子, 他是好人!”
無人帶領,百姓們甚至喊不出整齊的口號,說的卻是他們的心聲。他們把?封離的故事聽進了心裏, 他們認同解泉泠的主張。
解泉泠沒有回頭看, 可聽着身?後的喊聲,挨了四十棍都沒有落淚的新科進士紅了眼眶。那一刻他像是忽然間找到了方向, 再不計較這一甲二甲,更不眷戀那清貴出身?。
宮門樓上也有三人, 須發?斑白,迎風而立。居左的那位是刑部尚書解淵, 居右的是禮部尚書于鴻,居中的則是吏部尚書魏顯,三位內閣大臣将這一切盡收眼底。
魏顯撚須而笑,道:“後生?可畏。”
于鴻性?子更直,老尚書撩袍便要走,急吼吼地:“快快快,你我?也去勤政殿外求見,別等皇上盛怒将他家小子砍了就來不及咯。”
“多謝兩位……老哥哥。”解淵一揖到底,他不方便出面,但到底不放心兒子。
于鴻擺擺手,趕緊拉上魏顯走了。
解泉泠意不在說服皇帝求公道,這數月來或親歷或旁觀的樁樁件件,到今天他們三人已?看得分明。指望皇帝聖明,還不如指望日出西方、月滿不缺,他們求的不過就是在宮門外那一場。
所以進了宮,到了勤政殿外,解泉泠反而平靜下來。皇帝看他的目光刀鋒畢露,可他體力不支,有些累了,殿內陳情說的還是那些,請皇帝将封離一案移交有司負責。他勉力支撐着說完,當?場便昏迷了過去。
這下好了,在外頭等着求情的兩位尚書也沒求上,氣?得要殺人的皇帝也沒找到發?作?機會,人都昏迷了再要處置,一時找不到理由。封珏和程寅告退,趕緊就近把?人帶去太醫院診治。
皇帝滿腔怒火被潑了一盆冷水,當?場摔了紙鎮和筆洗,筆架也被掃落在地。
“封離,封離!當?初那些母族高貴的皇子們壓我?一頭,就因?為我?母妃是宮女出身?,他們通通看不起我?,現?在我?已?經是皇帝,還整治不了一個罪妃賤種?!”
皇帝在殿內踱步,躁動不已?。他神态癫狂,喊的是封離,卻又像是不止在說封離。
那些曾經輕賤他的皇兄們都死了,太子到皇六子,全死了,只?剩下一個皇七子封離。盡管他們過去沒有過節,盡管他北梁為質十年,但他像是代表了曾經壓在他封鸾身?上的枷鎖和高山,讓他又恨又懼,欲殺之才能安穩。
再加上攝政王對封離的疼愛維護,更是讓他恨之入骨。當?初周昭寧是悉心教導過自?己?的,他維護的是他封鸾,他在周昭寧面前表現?得滿心依賴和欽慕,裝得虛心求教好學?不倦……那時周昭寧對他是滿意的。
他最大的錯就是不該賜婚,一切的錯誤便是從那時開始的。
皇帝越想?越入魔,他恨不得現?在就去将封離殺了。但這回,攔他的不止李德仁,還有聞訊而來的鄭貴妃。
鄭貴妃溫言軟語,又是給他順氣?,又是幫他罵人,向他谏言:“宮門外頭的動靜太大了,都傳到了後宮,您是不必在意那些蝼蟻怎麽想?,但鬧得人盡皆知有損您的皇威。您不如先晾他一晾,再給他傳些假消息,攻心為上。比如……那解家小子被打成了殘廢?”
鄭貴妃意在拖延,不能讓七殿下再受刑了。美目盼兮,眸光流轉,她嬌俏一笑:“他不通消息,不知外頭情形,還不是您想?怎麽編就怎麽編。到時候您讓獄卒閑聊,讓他不經意聽了去,半真半假的,不怕他沒有軟肋。這人只?要找着了軟肋,就好轄制了,您說是不是?”
皇帝轉怒為喜,大悅。抱着鄭貴妃便拉到腿上,掐了一把?她柔嫩的臉蛋,連連褒獎:“愛妃才是朕的解語花!今夜留下來……”
說着,他當?着滿殿宮女內監的面,手就這麽在鄭貴妃胸前掐弄起來。鄭貴妃忍着嘔吐的欲望,笑着摟住了他的脖子。她裝作?害羞,埋首至皇帝肩膀,在那無人看見的地方,眸色冷若寒霜。
當?晚,鄭貴妃大宮女安排的人借着往慈仁宮送佛香的機會,見到了侍奉太後的林淳妃。小宮女将玉佩轉交,林淳妃聽罷卻沒有收,她把?玉佩裝回了小宮女的荷包裏:“請轉告你家娘娘,我?與她的默契在心,無需如此。”
林淳妃也心中忐忑,她到慈仁宮之後,太後只?禮佛,不問俗務,她在不在跟前伺候太後也不計較,對她的态度模糊得很?。她貿然前去為七殿下求情,也不知道說的太後會如何做想??
她猶豫再三,終于下定決心,前去求見太後。其實并不需要虛與委蛇,太後是智者,自?有評斷,反而是故作?聰明才容易壞事。那些無法自?圓其說的漏洞,便說真話?好了。
太後已?卸了釵環,正在寝殿聽宮女讀書給她聽,見林淳妃求見,倒是有些意外。平日裏她是不會夜間過來的,最多陪她飯後散散步,就不會再打擾。
“讓她進來吧。”
“是。”
林淳妃很?快入內,見到太後便拜,口稱:“臣妾有要事禀報,請娘娘屏退左右。”
這倒有些大膽了,林淳妃伏地不起,并不敢看太後的臉色。
太後揮退宮人,只?留了貼身?大宮女一人在側。
“起來吧,坐下說。”
“謝娘娘,臣妾要說的事極為冒犯,臣妾不敢起身?,請娘娘許我?跪着說。”
太後這下真好奇了起來,林淳妃平日溫和,與宮女說話?都不曾高聲,到底為了什麽事才有這般态度。
“你說。”
“臣妾想?求您救救七殿下。”
“封離?”太後面露驚詫,略一思?索,問她,“他與你有恩?還是有私情?”
太後會這麽問,卻并不問七殿下出了什麽事,顯然宮裏鬧出的事瞞不過她的耳朵,但她卻沒有要管的意思?。林淳妃心中一緊,只?覺要說服太後,比她想?的更難。
她堅定地搖頭:“無恩,更無情。臣妾與七殿下只?在宮宴時有過幾面之緣,并無私交。”
“那你為何要冒大不韪,來求哀家插手前朝事?”太後的聲音依舊平靜,可語調卻嚴肅了許多,她又問,“你覺得他身?陷危險之中,不得不救?”
林淳妃深吸一口氣?,再次伏地埋首,這一次,只?因?她要說的話?,是心底最深的傷痛,她不願面對,又不得不面對。
“因?為我?恨封鸾,太恨了,所以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将先帝的最後一位成年皇子害死,從此更加肆無忌憚。娘娘,他的後宮是吃人的牢籠,這麽多年,我?苦不堪言。他好男風,面對女人便不能起勢,但他需要誕育皇子,需要遮掩癖好,所以他每每召我?侍寝,都要美貌太監從旁伺候。”
“與他行周公之禮,常常是三四人一起……女人在他的寝殿如同牲口,任人觀看、亵玩、淩虐、侮辱,赤/身?躶體之時,有無數次我?想?就這麽死了。可,惡鬼橫行于世,憑什麽好人家要去死?所以我?恨他,恨之入骨,恨不能生?啖其肉。”
太後震驚不已?,久居宮廷,太監宮女對食的把?戲不是沒有耳聞,但是皇帝帶着太監,和自?己?的妃嫔……這叫什麽事?簡直喪心病狂!且親口承認自?己?想?要弑君,她說出一個字便是死罪。能讓林淳妃有如此勇氣?,恐非虛言。
“所以你想?要哀家保下封離,好讓他們兄弟相争?你可知皇位更疊并非兒戲,乃是動搖社稷國本的大事!更何況,你如何知道他會害了封離?先帝皇子就算要問罪,也要證據确鑿,昭告天下。”
林淳妃擡頭,她無一絲哭腔,卻已?滿面是淚。她仰望太後的那一眼,如同困獸,絕望中生?出不屈傲骨,仿佛能刺穿靈魂,将太後定在當?場。
“娘娘,他會的。去年秋狩,他命帶刀舍人郭明铮在獵場截殺七殿下,将七殿下擊落懸崖。後來郭明铮被他調入羽林衛,就是為了掩蓋此事。”
“當?真?”
“千真萬确。秋狩陛下帶了臣妾,當?日帳中,除了臣妾,就是李德仁和郭明铮。”
太後沉默下來,她示意宮女将林淳妃扶起來。
林淳妃起身?,和太後面對面坐下,見太後仍有疑慮,她想?來想?去,只?有将最後的籌碼也一并抛出。這是她敢來說實話?的底氣?,是連皇帝也不知道的秘密,她這一瞞,便是整整五年。
“娘娘,臣妾還有一事要奏。此事乃是臣妾在潛邸時耳聞,未知全貌,不知猜測正确與否。”
太後轉眸看她,對上她猶疑中似有悲憫的神色,心中沒來由地一緊。
“何事?”
“五年前的仲春,二月十八的晚上,那時我?還是他的侍女,我?聽到他緊鎖房門,在卧房內啜泣。一邊哭一邊說:‘三哥,我?不是故意見死不救的,你當?時已?經要死了,你不要怪我?心狠,我?不敢讓人知道。’”
太後手中茶盞應聲而落,茶水濺落一地。
她不敢置信,反問道:“三哥?”
“是,他說的正是先太子殿下。”
先太子乃是太後嫡子,五年前死于奪嫡之争。當?時他被刺身?亡,是在京郊踏青回城的路上,後來查實是皇長子所為,皇長子被奪爵流放,死在了流放地。
先太子死後,八皇子封鸾是哭得最情真意切的一個。被召見時問及,他還說起兄弟相處的一些小事,說自?己?感念先太子恩德,崇敬先太子為人。這令當?時痛失愛子的太後很?是感動,也為後來封鸾繼承大統打下了基礎。
太後怎麽也沒想?到的,所謂的兄友弟恭,不過是蒙騙她的謊言。
“你有何證據?!”她一聲厲喝,霍地起身?,氣?勢逼人。
“那日他因?懼怕而混亂,說話?颠三倒四,其中說到一件事,他說先太子出京是為了探看外室。後來我?有心探查,發?現?他所說的太子外室是他母家馮家的庶侄女,那女子如今住在信國公府置辦的宅子裏,就在城南蓮兒巷。”
“太子與馮家庶女是他有意牽線撮合,因?此他才不敢叫人知道他也在場。娘娘您的規矩嚴苛,到時候定不饒他。刺客來時他躲藏了起來,先太子被刺未亡,他卻只?顧自?己?安危,徑自?跑回了城,也不向宮中報信求救。娘娘,這樣的人,您也不管嗎?”
太後身?形一晃,幾乎站立不住。林淳妃和宮女忙将她扶住,才沒讓她摔倒在地。
“豎子!敢爾!”
太後怒如雷霆,籠罩住整個慈仁宮,林淳妃不敢再置一詞。
片刻,太後負手而立,神色淩冽。
“拿我?的令牌,去傳禁衛軍統領岑榮,不要讓人知曉。”
宮女領命而去,太後轉身?看向林淳妃,頭一回牽住她的手,拍了拍說:“好孩子,多謝你告知這些,否則我?兒死不瞑目,泉下難安。”
“我?過去不敢開口,您不怪罪臣妾說遲了就好。”
“不遲……人死了,再早也回不來,再遲也是為他讨回公道。”
林淳妃看着太後,似乎短短半個時辰,她已?老了好幾歲。
先太子仁德,聽說待兄弟們寬厚,封鸾在靈前所說并非虛言。只?是在他心裏,太子的仁德不過是上位者的施恩,只?是彈壓兄弟的手段罷了。所以他從未回饋真情真意,反而将先太子當?做攀附的工具,才會去引誘他置外室,危機時不顧他的生?死。
那一夜,宮門早已?落鑰,岑榮機密而來,沒有驚動任何人。
偏殿之中,太後披着貂裘披風,由林淳妃作?陪,交待了岑榮幾件事。
“第一,去羽林衛捉拿郭明铮,此人乃是去年秋狩刺殺七皇子的真兇,連夜審問,務必天明之前将所有刺客抓獲。”
“第二,去城南蓮兒巷捉拿一戶姓馮的女子,是信國公馮家的庶侄女,鎖拿之後送進慈仁宮,哀家要親自?審問。”
“第三,明日早朝,帶上你的親兵圍住整個金明殿,震懾皇帝。岑榮,你敢是不敢?”
岑榮單膝跪地,拱手應道:“臣謹遵太後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