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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澤陣會在下午六點掃地。
很難說這是一種習性,亦或是一種慣性使然。經年累月而重複的事深入骨髓,像鐘乳石被一滴滴落下的流水塑造形狀。侵蝕孔洞,修鑿內核,最後再塑成血肉的一部分。
不論有意還是無意,這個時間段,他在掃地。
唐沢裕會在下午六點回來。
如此終始不渝,以至于被默認成一種心照不宣的慣例。六點差兩分他開始體會到那種生理反射,心跳急促、呼吸微微地變得粗重,奔湧的血液仿佛江河。他從上升的體溫裏感知到那種隐秘的興奮,于是他掃地。
草杆擦過地面的聲音無限放輕,越到六點就越是如此——感知聚焦到門外,他能如此清晰地分辨出馬蹄、車輪,陌生的足音,和一道熟悉的腳步。
那道頻率在門口響起。
他喜歡在手裏轉鑰匙,腳步總伴有金屬嘩啦啦的碰撞聲,他走到門前,停下,接着将鑰匙遞進鎖眼。
——所有的知覺在這時回籠。
世界終于解除了靜音鍵,無關痛癢的聲浪遲遲而來。門咔噠一聲開了,傍晚六點整,教堂的鐘聲回蕩在天際下,他踩在漫天羽翼的振翅聲中回來,鴿群撲棱棱驚飛而起。
唐沢裕在門口換下外套,壁爐暖融融的火光下,他側過臉,輕輕彎眼角一笑。
“我回來了~”
一般這時他心情很好,連帶着尾音都是上揚的,黑澤陣便把裝模作樣的掃帚放在一邊。
掃地是早起的事,他會在中午關上窗,不讓刺骨的寒風進來,等到傍晚,屋子裏其實并沒有多少灰。
而他說:“歡迎回來。”
2.
但這其實并不是他在一開始愛說的話。
唐沢裕并不贊同,“總該有一種儀式感啊——”
他就是會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上異常折騰,挂在門口的日歷,每天規矩地撕下一頁。他拉長了聲調這麽講,拖聲的鼻音像撒嬌,黑澤陣板着臉不聽他的話,唐沢裕于是就自己湊過來。
他把臉擰到左邊他就跟到左,擰到右邊就晃到右。最後黑澤陣被纏得不行,“我回來會這麽說,”他道,“但沒有必要。”
“——我不會在你之後回來。”
唐沢裕哦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不相信。過了一會他說,那我就勉強信你一次。
不過黑澤陣說到做到。
向來是他在等唐沢裕,後者的身上似乎永遠有忙不完的事。他的身影可以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海港、郵局、市政廳乃至皇宮,留給黑澤陣的任務只有家政;如果這個詞有些泛泛,那就是負責衛生和三餐。
中午唐沢裕并不回來,早起的時間又太匆忙。所以傍晚,這往往是一天中最令人期待的事。
唐沢裕擡步繞到廚房,哈着氣掀開鍋蓋。沉重的圓木板在被揭開的那一刻四溢出豐沛的水霧,撲面的白氣燙着了他,他後退一步,仍然堅持不懈地把鍋蓋拿下來——冷凝的霧氣很快在睫毛上挂出水珠,他輕輕眨了眨眼,然後驚喜地說了一聲:“是小豌豆!”
剛剛開春的季節,豌豆會非常嫩。青翠的豆子飄在湯裏,綠油油圓滾滾,湯汁被炖得乳白,肆無忌憚地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黑澤陣說:“我沒有找到胡椒,不然味道應該更好。”
但唐沢裕已經很滿足,他對食物的要求僅僅是能充饑果腹,任何超出這一水平的烹饪都能夠令他贊不絕口。吃完晚飯的他就躺在沙發,任由黑澤陣整理公文,邊角打皺的紙張就是他一天的工作。黑澤陣拿起一張他就談一張,有時黑澤陣聽不懂,但他依然會說。
唐沢裕很難自然入睡。
常年間精神緊繃在一定狀态,即使生理的困倦泛上來,大腦卻依然保持清醒。所以他必須做些什麽,疲憊到不行了才能睡去。
他複述一天的見聞。以前黑澤陣并不在,聲音就散在風裏,現在他給他講,只要是說了他就會聽。
話音漸漸地低下去,油燈爆開了一節燈花。窗外的夜已經很深,寒風裹挾着水汽,在窗上凝結出光怪陸離的形狀。沙發上的人終于把自己聊困了,黑澤陣把他抱起來,打橫放在床上。
然後他挑滅煤油燈。
一星燈火黯淡下去,融化在遠東深沉的夜,四下阒寂,這一天就算過去了。
曠日長久的歲月流淌着,慣性在這時展現出滴水穿石的磅礴力量。窗框前的日影伸長、收短、再伸長,黑澤陣幾乎以為,日子會這樣一成不變的過下去,直到有一天晚上八點。
唐沢裕依然沒有回來。
3.
唐沢裕看見他來就笑。
狹長的燈火放下陰影,他在厚重的監牢後面,面前的地上攤着牌。黑澤陣到時他們在玩RUSSIAN WHIST,類似橋牌的紙牌游戲,首先做成500分的一家勝。*
監獄太過無聊,連獄警都伸長了脖子在看。他們還特意把油燈挪過來,好讓光線能更再照亮些。
這也便宜了黑澤陣,他乘隙而入,幾乎不耗費什麽力氣,油頭大耳的獄警湊在縫隙間,他不着足音地走過來,一手刀一個,很快就放倒一片。
唐沢裕于是就笑。
人體轟然的倒地聲響終于吸引了圍攏在他身旁的一幫人注意,在此之前,只有唐沢裕看見了他。
“我說我贏了吧?”他說,“有人過來撈我。給錢。”
有人調侃,有人大聲抱怨,叮叮當當的盧布從紙牌堆後面聚攏起來。其實他沒收什麽錢,這夥混賬聯合起來給獄警做局,為數不多的硬幣都是敲詐自他們口袋,最後又全落入唐沢裕手裏。
黑澤陣冷眼旁觀。金屬碰撞混雜着鑰匙串晃動的聲響,這時他在開鎖。
出來的時候一個人問:“你家小孩啊?”
“那不然呢?”唐沢裕的手搭上他的肩,“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殺人放火居家越貨必備。”
“動作挺利索,”那人道,“拉他入夥得了。”
唐沢裕就笑着罵他滾蛋。
他神情那樣自若,好像秘密警察的監獄也不過一次別開生面的短途旅行。回去的路上他哼着歌,馬車在凍硬的土壤颠簸,這時的凍土還沒有解凍。
黑澤陣不說話。
唐沢裕轉過來睨他臉色,“生氣了?”
“我現在心情好,能哄哄你,”他說,“過時不候。”
黑澤陣終于道:“你這些天,就是和他們在一起嗎?”
唐沢裕回來的時間在變晚,先是六點半,再是七點、八點。他在出門前留過口信,但黑澤陣還是在門口一直等。
同時推移的不止時間,更是精神上的。唐沢裕顯出肉眼可見的疲憊,黑澤陣看在眼裏,并沒有說。
唐沢裕挑眉看他,漸漸地,浮現出幾分驚奇的臉色。
“你吃醋了?”
黑澤陣不想理他。他又自顧自笑起來,手臂還搭在他的肩上,黑澤陣感到那陣傳遞而來的、在胸腔悶悶響起的振動。
唐沢裕直到笑夠了才擡起頭,“可是我一定會回來啊。”
“他們又不知道我的住址。況且今天是特殊情況,”他說,“有秘密警察。沒躲過。”
黑澤陣依然不語。唐沢裕又說:“我和他們是聊得來,但也只能聊他們知道的事,他們又不了解我。”
他餘光注視着小孩臉色,窗外昏暗的光線裏,他依然抿着嘴,緊繃的神情卻松動很多。不知道哪句話起了效果,但他确實是哄好了,唐沢裕就把重量靠在他身上,一根根掰指頭數:
“不知道我喜歡喝什麽,咖啡還是茶。”
“不知道我會不會洗衣服,他們說我挺全能的,不過其實不會,還有,白面包還是黑面包——”
唐沢裕笑起來,“不生氣了?”
其實黑澤陣的氣早就消了,來歷不明的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但被他這麽一問,馬上臉色轉晴又顯得有些沒面子,黑澤陣就繼續繃着張臉。
唐沢裕湊近看他的表情,忽然拉長了語調道:“我好餓——”
“今晚吃什麽?牢房裏連口水都沒有,黑面包還是發黴的。等等,該不會我已經沒飯了吧?”
黑澤陣終于開口道:“蘑菇湯。”
兩人都心照不宣,這茬就算這麽過去了。
4.
其實黑澤陣算不上好說話,或者說,掌握煮飯大權的人就是有這種權利任性。很多時候,是唐沢裕看着他的臉色哄他。
但這并不是一種什麽讓步、遷就,黑澤陣心底清楚,以他的脾氣,需要乞丐幫忙時都能行吻手禮。他沒有多高的原則标準,很多時候不過是順手為之,黑澤陣默然旁觀,起先在心底覺得輕浮,後來又意識到,這種散漫随性的做派只是種處事模式。
他對任何人都不交心,于是用浮于言表的交際來迅速熟絡。
感謝人類上千年的歷史,發展出太多規矩、禮節,當他願意打破約定俗成的偏見這麽做,沒有人不會為他讓步。
這是他和唐沢裕在遇上一次搶劫時發現的,唐沢裕言笑晏晏,甚至給大哥忽悠得送上了一頂顧問的帽子,好吃好喝地供着他,當晚他就把營地燒了。
晚飯裏他下了安眠藥。無人生還。
大火熊熊地燃燒着,暖色的光影反而襯得他面色愈發冷,側臉漠然而棱角深刻,像某種質地堅硬的玉石。
唐沢裕在遠處站了一會,接着聳了聳肩,走嗎?
黑澤陣沒有表示地牽起馬。
——對于他這種人,自由和無約束才是标簽。可他身邊偏偏跟着他這個小孩;這在第一印象上就形成一種反差,按唐沢裕的話來說,“不讓認識的人那麽快看破我。”
因為身邊跟着人,所以大部分人都會默認,他會在此地安頓下來。
某種意義上的軟肋和牽挂。
唐沢裕能利用這種刻板印象做很多事,事實上,他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在乎他。他的一切的行為準則只有一個,便利;便利他活下來,所以黑澤陣也能活。
他是組織培養來殺他的。
至于一個隐匿的龐大組織為什麽只針對他,為什麽不惜成本地只追殺他一人,黑澤陣不知道,也不該知道。他在最初就是作為一個廢棄的棋子而到來,像他這樣的還有很多,事實上,沒人能想到他能在唐沢裕身邊活那麽久。
黑天。
冰冷的刀刃架在他脖子上,邊角反射着鋒利的光。他能生還全憑這抹光線,頸邊一涼的一瞬間,過路的馬燈擦着磚石縫照進來。
全黑的小巷只掠過這一道光,他的側臉剎那間亮起一瞬。光線照亮了他的眼,唐沢裕的動作于是停住,他眯着眼打量他。
小孩?
黑澤陣并不出聲。
派來追殺的都是小孩,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唐沢裕看起來真的不知情——解決掉追殺者對他似乎只是件順手的事,就像機械的條件反射,有人殺他,于是他予以還擊。其實這時他處理掉黑澤陣也順手,指尖輕輕一送,甚至不需要手腕再用力。黑澤陣不知道他怎麽想,但他最後并沒有這麽做。
那一輛馬車很快過去,他在黑暗中站起來。
黑澤陣仰頭看他起身,乍然明滅的光線使他并不是那麽适應。過了一會他才看清唐沢裕在黑暗中的神情,可能飛掠過一絲危險,但他錯過了,等他能看清時,唐沢裕臉上就是那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算了,他說,你走吧。
手上的東西随這一動作抛過來,接過黑澤陣才發現那不是刀。一片被随手摔碎的瓷器——這卻讓他更不敢輕舉妄動。
他是在那一瞬間意識到,自己殺不了他。光滑的外緣那麽鋒利,那麽冷,貼上脖頸的一瞬間就讓黑澤陣停下了所有動作,他能用信手拈來的瓷片奪走性命,可是他不行。
5.
但他想要放棄也做不到,這一批外放的殺手中,唯一的命令是殺了他。
殺了他就能獲得代號,殺了他才能活下來。
小巷早已坍塌成斷壁殘垣,四散的鮮血濺在牆上。次日清晨黑澤陣又回來一次,這時追兵的屍體早已不見了。
這就是組織,龐大而隐秘;壓迫而無形。
使命是垂在每個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只有死亡能擺脫它。黑澤陣并不想死,所以他只能掙紮着活。外放出去的殺手從此與組織失去聯絡,可組織總能找到他們死亡的位置,它也不擔心他們潛逃——長于厮殺的環境裏,和平的世界并不接納。倫理,秩序,和平,社會規則上的一切都顯得那麽柔弱而不堪一擊,他們要麽死,要麽在最後自己回去。
黑澤陣沒有失敗,也不算成功。再之後見面是火車上,他壓低帽檐,試圖随西裝革履的大人物混上車。獨自外放的歷程裏,他需要什麽來維持生計,前方的熊皮帽就是他此行的目标。可他被乘務員攔下了。乘務員扯住他時,一道清亮的聲音從前方傳過來,“他是和我一起的。”
人群中唐沢裕轉身,他在綠皮火車的臺階上,眼含笑意而目光明澈。
“還愣着做什麽?”他略一颔首,“過來吧。”
——便利是他的最高準則。任何阻攔這種便利的人都會被毫不猶豫除去,再直白點,他不喜歡給自己添麻煩。
可從最初的最初開始,黑澤陣就在這準則之外。
無論是放自己脫逃——抑或帶他上車;對唐沢裕而言,這都不是一件舉手之勞的事。他違背了自己的一貫行徑,黑澤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是這唯一的例外,可那個幹燥的春日,晴朗的藍天下,火車臺階上的人回過頭,他從陌生的眼神斷定,唐沢裕并沒有認出他。
他從那輛綠皮火車上跟上去,一路一直跟到俄國。這麽多年他甚至是唯一接近目标的那一個,可最後一步卻遲遲沒有動手。
他知道他的生活,他的習性,知道他讨厭不放糖的黑面包,喜歡在晚飯加一碗湯。工業革命揚起的煙塵彌散在大氣裏,家中的窗子在早間打開,到了晚上就會積一層灰。
他中午關窗,掃一次,晚飯前又會再掃一次。日複一日的重複中他接過做飯、家務等一應瑣碎的事,然後他總結出一個規律,只要他在這裏,唐沢裕一定會在六點之前回來。
6.
唐沢裕與那些人走得越來越近。
連帶着黑澤陣都親密。他對關押犯人的牢房越來越輕車熟路,圍着的一幫人看到他過來就喊:小孩。
黑澤陣并不回應。
這是個看在唐沢裕面子上的稱呼,一個小團體被納入大團體中,即使有個人再不合群,也能自動成為他們的一員。
風聲很緊,越來越多的秘密警察潛伏在街道上,志同道合的人死了一批,接着又背叛一批,唐沢裕低頭在地圖前,忙得只能夠招了招手。
黑澤陣過去開鎖,聽到零碎的話語聲:
“指揮處……”
“冬宮。”
“驅逐艦。”
在他身邊圍繞着很多人,有錢的,沒錢的,有權有勢的,流放他鄉的。無論身份的高低貴賤,在這裏只有一個目的,他們是平等的,并不會過問彼此的出身背景。
唐沢裕中午破例回去,黑澤陣問他原因:“因為明天就開始了。”
“今晚是最後的休息,”他說,“誰知道明天會怎麽樣?……就算死了,還不能和家人告個別嗎?”
那些和他并肩作戰的性命,被他評斷得那麽輕易。黑澤陣知道是他習慣使然,他見過太多人,自然也見過太多人在他面前死,重複的事情經歷太多,于是他說起這些都輕飄飄的。
唐沢裕又說:“他們讓我和你單獨待一起,我就回來了。”
黑澤陣突然就卡住了。
唐沢裕靠在他大腿上。窗外有汽笛和馬蹄,已經有汽車出現在馬路上,比老舊的馬車快得多,後者注定要消失在時代裏。
唐沢裕輕輕說:“你會死嗎?”
“我不會。”黑澤陣說,還是他一貫的風格,“你不要我死我就不會死。”
唐沢裕就笑,笑完他說:“我也不會。”
“但他們會。”他嘆了一口氣。
“很少有什麽讓我這麽……拼盡全力,”他說,“我看到轉折。截然不同的歷史,那麽多人,那麽多人聚集起來。不一樣的想法。同樣的理想,”
他說,我真的沒有見過。
黑澤陣沒說話,他想:這就是你和他們舍生忘死的理由嗎?但他沒有開口,唐沢裕這時候的情緒應該是悵然的。
房間裏很沉默,像落雪後的寂靜的曠野。窗外的陽光悄悄收窄到餐桌邊。
“我該離開了。”唐沢裕搖搖頭,“之後就走。已經留得很久,足夠了。”
黑澤陣說:“好。”
從那列綠皮火車上跟着他,他随他走過很多地方。他說好是因為,唐沢裕離開的計劃裏包含自己。
他是打算着帶上自己一起走的,所以他說好。如果他某天不告而別,黑澤陣不知道自己會怎麽做。
TBC.
*引自百度百科
注:本番外純架空,無任何影射,不存在任何政治傾向,與任何現存的歷史時期、記載、史料沒有關聯,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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