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又行了三四天,终于慢慢悠悠地进了苏州城。
吴侬软语,莲子飘香。
虞京水棱街上是金玉和脂粉堆叠出来的滔天富贵奢华,江南姑苏城内却是池水和烟雾缭绕出来的婉约柔情。
王秀玉早早就向苏州这边管理庄子的人去了信,容棠不想住到庄子里去,对方便在城内替他买了一间院子,按他要求,与苏州知府的住宅就隔了一条街。
容棠入住的第二天,苏州知府江善兴清晨便来拜访,结果吃了闭门羹。
容棠到新环境,兴奋地一整夜没睡着觉,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就拉着宿怀璟出去满苏州城地逛。
他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就动不动点开系统空间里地图,忙里偷闲跟系统一点一点划拉,看还有哪里没点亮,哪里可以再去一次,哪里应该完全不带着公务单纯去玩。
容棠一直觉得这任务很简单,等他完成了之后,天道给他一副新身体,自己就一个人潇洒地去游历大江南北。
但每一次都中道崩殂,别说出去玩了,不管盛承厉几天,天道都可能让他吐几口血提升一下危机意识,容棠压根没那个闲工夫到处逛街。
可他出门出得开心,坐上苏州城内最大的酒楼吃饭的时候,隔着窗望向远方湖面画舫上窈窕的舞姿和歌声,再看看楼下顶着草帽卖莲蓬的小贩,维持了一上午的好心情瞬间就散干净了。
楼里有特酿的青梅酒,宿怀璟嗅了嗅味道,破天荒地给容棠倒了一杯。
清甜的酒香味唤回容棠意识,他眨眨眼,有些懵懂地看向宿怀璟,手却没碰那只细窄的酒杯。
宿怀璟道:“不会醉人,你可以喝一点。”
说是一点就绝对不会多,容棠除了三月十八成亲那天喝了点酒,这些日子以来一口也不敢沾,生怕又惹得大反派发疯冷冷诘问。
可宿怀璟亲手给他倒了酒,不喝好像很亏。
容棠犹疑着拿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眼睛还不住地打量宿怀璟,防止他突然变了脸色。
宿怀璟被他看得没办法,失笑问道:“棠棠眼里我是什么人啊?”
容棠想了想:“好凶的人。”
宿怀璟一边眉梢轻挑了挑,眸中勾着玩味:“我何时凶过棠棠?”
容棠默默在心里数:
我去见沈飞翼、我成亲喝酒、容峥去我院子送礼物、我在淞园昏倒……甚至你前段时间还刚关过我啊!
说我记性差,你记性才差得离谱!
容棠越想越冤枉,瞪了他一眼,愤愤不平地转过头喝了超大一口酒。
宿怀璟看得震惊,眸光闪了闪,开始有些不自信地纳闷。
他难道真的对棠棠很凶?
还没等他回忆完,容棠放下酒杯,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又轻声道:“算了,我开玩笑的。”
宿怀璟:“?”
容棠说:“你是个很可爱很善良的小朋友。”
夏日炎炎,艳阳退散云层,河堤杨柳垂落,湖面水波反射出粼粼的光,楼下方言叫卖,楼内吴侬软语清歌弹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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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棠耳根渐渐就红了,他告诉自己是酒精的缘故,毫无原则地将锅甩给可能还没五度的青梅酒。
江南偏甜口,容棠吃进口中觉得无功无过,但因记着宿怀璟喜好,他专门让店小二推荐了几款甜口的菜肴,午饭用毕还上了两盘糕点。
一盘炸的酥脆的荷花酥,一盘金丝虾球。
容棠一口一个球球,满意地看着宿怀璟捧起一只荷花酥,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着。
他发现宿怀璟吃饭真的很优雅,至少比他斯文多了,既不狼吞虎咽,也不会矫揉做作,他就是坐在那里平平常常地吃一份常见的糕点,就称得上是赏心悦目。
容棠注意到他吃荷花酥的时候,连酥皮都比别人掉的少。
他跟系统感叹不愧是自幼接受过皇家礼仪培训的,系统对他翻了个白眼,愈发不想理自家宿主。
宿怀璟并不说话,吃完了一块荷花酥,瞧见容棠又将盘子往他跟前推了推,笑意便浮现在脸上,没有再进食,而是问:“棠棠下午还想逛街吗?”
他们逛了一上午,买了些江南时兴的布料和首饰脂粉,打算回去带给王妃做礼物,剩下的便全都是话本跟小零食。
容棠坐在椅子里,见宿怀璟没有继续吃东西的意思,稍显遗憾地垂了垂眼,咽掉口中的金丝虾球,然后摇头:“不想,想回去睡觉。”
宿怀璟相当纵着他,闻言递过去一张帕子,让他擦擦嘴上痕迹,点头道:“那我送你回去。”
容棠揉着肚子,正要应下来,敏锐地察觉这句话好像还有别的含义,蹙了蹙眉,问:“你下午要出门吗?”
宿怀璟笑着点了点头,容棠问:“去哪?”
“江南鱼米之乡,姑苏城中更是有许多家世代经营的粮行,如今正是物产丰饶的季节,秋粮快要收割,稻谷正便宜,我想带着双寿出去收点回来
。”宿怀璟坦诚道。
容棠怔了半天。
楼外依旧菱歌荡漾,楼内仍旧迎来送往,绫罗绸缎络绎不绝,菱湖水位上涨,城内的人浑然不觉,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容棠嗓子里有点涩意,他感觉自己头有点晕,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杯青梅酒的缘故。
他问:“为什么要收米?”
秋粮即将收割,现在市面上的米很快就会变成陈米,粮商虽说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其卖出去,但价格也不会便宜多少,宿怀璟若是想做生意,找他们买米倒不如去村子里收最新一季的作物。
宿怀璟眉眼弯弯,原著里视天下人性命如草芥的大反派笑着问他:“棠棠还没有想起来吗?”
“我说过我想要你开心,我说我们是夫妻,你担负的所有我理当承担一半。”他缓慢说着答案,笑意从容自然,缀在那样一副昳丽清绝的脸上,比这姑苏
()城的烟水还要动人三分,“你想来江南避暑,我就努力让你只是避暑。”
“如果做不到,棠棠也不要怪我,更不要愧疚。”
宿怀璟轻声跟他说,凤眸清亮,看得比金銮殿上仙鹤朝服的父母官们都清楚无数。
他知道他们其实救不下多少人的。
天灾不可能改变,他们没有任何职务,若是宁宣王本人来到江南或许还能压一压巡抚大人,可一个年不过二十的世子远道而来,尽心尽力招待便是,若他插手政务那叫逾矩。
他们两个人四只手,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若想救下数万人的性命,那叫天方夜谭不自量力。
可容棠想试一试,宿怀璟便陪他试一试,并且提前告诉他‘如果做不到,你不要愧疚’。
只要能救下一个,他们远道而来的这一趟便不算没有意义。
容棠怔怔地看着宿怀璟,六月初盛夏的阳光洒落进窗沿,镀在宿怀璟脸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哪怕以为他已经够了解宿怀璟了,这人仍然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给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他非常不理解,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要一再被伤害,直到被逼着黑化呢?
容棠心下一阵涩意,咽了咽嗓子,道:“我陪你一起。”
系统无声地叹了口气,愈发人性化。
它待在一片三维虚拟空间里,看着面前两个像素点般的小人,很想问他的宿主:【你不是说,你不当救世主了吗?】
何必又给自己这么多包袱。
但它问不出来,它只是又一次审视起了原应站在天道对面的大反派。
它发现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
容棠搬进城内的第四天,苏州知府江善兴终于被门房迎进了厅堂。
辰时三刻,太阳已经高悬,院子里的雀鸟声比京城要活跃繁杂许多。
容棠皱着鼻子灌下一碗汤药,苦着脸怨念颇深地望了宿怀璟一眼。
后者温和地替他理了理衣领,低声问:“棠棠又想晕倒?”
容棠立马就怂。
收粮一点也不轻松,宿怀璟原本不想带他,但容棠真的要不依不饶地跟着,大反派就拿他没有一点办法了。
他总舍不得对容棠凶的,但棠棠的身子经不住他这么糟蹋。
容棠前两世多在幕后替盛承厉做事,与官员周旋交锋他会、用计谋使人落马他也会,但落到这江南水乡,听着一遍又一遍稍稍快一点他就听不明白的方言,看着商人一个个为了利益天花乱坠的嘴脸,容棠发现自己好像忘了怎么谈判。
也不是不会,他很有钱,他有钱到能买下苏州城内几座米行,但几座米行里的存米数量再庞大,就算掺上石子熬成粥,也布济不了多少人。
宁宣王世子庞大的经济能力在未曾发生的灾祸面前,头一次有了捉襟见肘的认知。
容棠这几天不止一次地怀念柯鸿雪。
柯鸿雪三寸不烂之舌,家中又善经营,前几辈子盛承厉的那些商业版图全是他打下来的。
可惜柯少傅刚祭祖回京,多半不会再来江南。
容棠想到这里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柯鸿雪带着沐景序回乡祭祖这一件事,前两辈子也没有发生。
他们跟自己一样,光是帮盛承厉在仁寿帝面前刷存在感就费尽了心思,沐少卿不可能再告假跟柯鸿雪回老家。
容棠蹙了蹙眉,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这一世的蝴蝶翅膀振得太快了一些。
他跟宿怀璟一起走到了厅堂,苏州知府已经侯了他多时,见到人忙站起,弯腰拱手行礼:“下官见过宁宣王世子。”
没有半分被怠慢的不悦,甚至多次的闭门羹都好像并未发生。
江善兴年逾五十,身子精瘦,官帽下的头发里藏不住几分白丝,胡子略显潦草,一眼望去就像许多天未曾打理的模样。
容棠略微定了心,知道自己这个目的地没选错。
他笑着回礼,命人奉上茶,然后坐在上手,抬眸望向江善兴,唇瓣开合,开门见山直接就问:“江知府,汛期是不是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