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时光再怎么可以用来消磨,也得惦记着按时吃饭。
佟怀青的手在玻璃柜上扣着,池野看着粗犷,其实特心?细,边边角角都擦得干净,摸到哪儿都没?浮灰,拿开?,只留下半个指头印。
抽个烟而已,怎么要得这样久。
佟怀青不抽烟,对气味也有点?敏感,曾经练琴的时候周围不能有任何香水的味道,有段时间情绪不好,旁边连花瓶都不让摆,虽然?曾经有点?花粉过敏,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好得差不多。
就是他嫌味道闻着不舒服,呛得慌。
结果现在在一个修车行里待着,却也闻惯那淡淡的机油味。
池野还没?回来。
佟怀青坐不住了,出门去找人。
泡桐树温柔地投下?阴凉,外面拉家常的大爷们散了,没?见到池野的身影,去哪儿了呢,他漫无目的地溜达,那场酩酊大醉似乎撬开?了他紧绷的外壳,露出点?柔软的漫不经心?。
不抱着警惕心?的时候,佟怀青还蛮好说话的。
晃来晃去,也不怕走迷。
反正巴掌大的地儿,池野转几圈就能找着他。
住在这儿的人互相都熟,不认识了也能攀上?关系,走在马路上?总要打招呼,连带着面生的佟怀青也有人对着招手,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老?远就吹口哨了,头发用摩丝梳得老?高:“嗨!”
佟怀青顿了下?,轻轻地点?点?头。
对方也不怪罪他的看似敷衍,继续使劲儿踩着车蹬,风风火火的,铁链条转得飞快,却在经过佟怀青面前时双手猛然?一丢,直起上?半身来了个大撒把。
佟怀青被惊得往后倒退半步。
那人表演完就趴下?身子,重新握好车把,大笑着骑走了。
还挺张扬。
引得佟怀青不免扭头,多看了两眼。
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好家伙,池野什么时候站他后面的?
属猫的吗,走路也没?个动静。
没?等佟怀青说话,这人就幽幽地开?口了。
“骑自?行车的那个有对象了……年底结婚。”
佟怀青呆呆地:“啊?”
所以呢。
关我什么事呀。
他只?当池野给他介绍朋友,就没?怎么在意?这个话题,而是小声抱怨:“你抽个烟,去的好久啊。”“嗯,”池野闷声低头,挺理亏的
,“是我不好。”
哎?
不至于不至于,他也就随口一说。
感觉池野有点?怪怪的。
俩人已经顺着小道往回走了,池野跟他错了半个身位,在后面跟着,默不吭声,不知道在琢磨些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两道影子随着步伐重叠又分开?,在青石板地面掠过浅浅的痕迹。
推门进去的时候,池野终于没?憋住,挠了下?自?己的脑袋。
“那啥……我也可以。”
佟怀青步子都跨一半了,堪堪停住:“你说什么?”“
骑自?行车大撒把,我比他坚持的时间更长。”
蝉鸣没?了,却开?始了新一阵的闹猫,叫的声音有点?聒噪。
佟怀青莫名?其妙地回过头。
干嘛啊这是。
抽根烟而已,怎么跟做了啥亏心?事似的,眼神?乱飞,扁着嘴,似乎一肚子的委屈。
吃饭的时候,连迟钝的池一诺都看出来了。
小姑娘猪蹄都不啃了,眨巴着眼看池野:“哥,你咋了?”
池野给她夹一筷子菜:“没?啥,吃你的饭。”
不对劲。
陈向阳用手撑着脸,看看他大哥,又看看佟怀青,没?吭声。
这眼神?给池野看得有些发毛,他现在还心?慌着,理不清楚自?个儿的思绪,偏偏陈向阳这孩子最心?细,还八卦,上?次听?闫老?头胡扯,说什么红鸾星动,他的对象不是这个县城的人,可让俩孩子往心?里去了,鬼鬼祟祟地嘀咕,怀疑他看上?了漂亮的英语老?师。
要搁以前,池野懒得搭理,随便。
反正假的又真不了。
可现在有了个佟怀青……池野悄咪咪地用余光看,那人丝毫没?有宿醉的头痛,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姿态文雅,细致,一碗白米饭,都能给他整出个小猫吃鱼的架势。
等等。
佟怀青,也是外地来的啊。
池野怔忪着,脑海里开?始小人打架,一个嘶吼你清醒一点?啊他是个男的,另一个捧着脸星星眼说可他真的好可爱。
池野有个好处。
能忍。
就是心?里再怎么惊涛骇浪,面皮也不显。
所以外人只?当他在发呆。
连陈向阳都给瞒过去了。
只?有池一诺抬手擦了擦小嘴巴,笑嘻嘻的模样。
“哥,你简直就像在盯一个鸡腿面包呀。”
池野倏然?收回目光,一口气把饭风卷残云地吃完,收拾了自?己的筷子站起来:“最后一个吃完的刷碗!”
池一诺不笑了,埋头开?始干饭。
陈向阳用胳膊肘撞撞她:“都像你一样呀,大哥又不喜欢吃那个面包,说是有点?腻。”“我知道,”池一诺的脸蛋鼓鼓囊囊,含糊着说,“我看见
鸡腿面包的时候,就会喜欢得心?砰砰跳,刚刚大哥的表情,感觉他也在喜欢呢。”
可惜小姑娘嘴里塞的食物太多啦,内容没?人听?得清。
还被二哥轻轻点?了下?脑门:“没?咽下?去就别说话呀……啊,佟佟哥哥,真是的!”
佟怀青优雅地放下?碗,微微颔首。
趁别人热闹,自?己抓紧吃饭,生怕最后一个吃完,被池野揪去洗碗。
欺负小孩呢。
但他没?走两步路,还是被池野按住了。
因为下?午又得过去挂针。
小王大夫说了,连着三天?。
佟怀青认命,站起来简单活动了下?,就准备出发,没?走两步,一扭头,池野又跟上?了。
“不用你陪着,”佟怀青好言道,“我自?己就行。”
都好得差不多了。
他的经验就是如果高烧,那就来得快去得快,只?有低烧最烦人,拖拖延延,能缠绵反复个把星期。
池野已经拽上?门,答非所问:“你也不是安川县的啊。”
下?一秒,他就清醒过来,闭上?嘴。
因为佟怀青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池野黑着脸。
好气。
一路上?都不想跟他说话了。
其实池野也不是故意?非要黏着佟怀青,他没?到这个地步,还有点?不敢置信的心?悸,主要是家里的烫伤膏快没?了,小药管卷到了底,干脆再来买点?。
顺便陪陪佟怀青嘛。
结果,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诊所的小王大夫单名?一个海字,跟他穿一条裤衩子长大,从小到大捣蛋事没?少干过,一块挨过训打过架喝过酒,结婚的时候还是池野当的伴郎,一人之?躯抗下?了闹洞房的进攻。
也不是当地民风恶俗,是王海他爹不是东西,老?头子混账烂赌,贪财好色,欠下?一屁股的债和拳头,没?管过这娘俩半天?,儿子为了摆脱泥坑使劲往上?爬,考上?医学院了,老?头姗姗来迟摘果子,给他交了两年的学费。
为这个,王海当年还掉了眼泪,以为他爹改邪归正,日后能回归家庭好好过日子,毕竟他妈传统胆怯,自?从儿子长大后,三番五次说带着母亲去民政局办离婚,可女人总是慌乱地摇摇头,嗫嚅道,那毕竟是你爸爸呀……
纵然?缺席十几年,浪子回头,起码能让他妈妈真的高兴,布满粗茧的手拉着儿子不松,说你爸爸回来了,咱以后有好日子过啦。
没?想到,他爹拍拍屁股又跑了。
但那两年的学费,竟成了他理直气壮的本金。
出门跟人酗酒,嘴上?嚷嚷自?己将?来有人养,别看小时候没?带过,到底流着我的血,读大学都是我出的钱!
在麻将?桌上?被人按着脖子时,也会慌乱地挣扎,说,你们要不问问我儿子去,他当大医生了,兜里有钞票呢。
有人啐了他一口,说谁不知道,人家养狗都比你对儿子用心?。
爹的腰板又直起来了,得意?地叫嚣,他的学费都是老?子出的!他得管我,天?经地义!
后来,王海红着眼按银行的最高利息,把当年学费的钱,一毛不差地还给他爹。
可已经被缠上?了。
池野那时在外地,还不清楚里面具体缘由,回来的时候参加婚礼,王海紧张地揪自?己头发,一圈圈地来回踱步,嘟囔怎么对我没?关系,别吓着我媳妇。
池野大刀阔斧地在旁边坐着,没?抬眼说,有我在,你怕什么。
王海笑笑,又皱起眉头,在咱这的确没?啥,可他爹当年兔子非吃窝边草,祸害完亲戚朋友后,狗急跳墙跑外地,招的全是些惹不起的人物。
池野拍拍他的肩,浓黑眉毛下?,眼神?很温和,说你放心?。
那天?果然?出事了。
迎亲的时候热闹,认识不认识的都往屋里跑,拍着手说来新娘子给我们香一个呗,又满屋子翻东西,哄笑着说都来沾沾喜气,可眼看着礼成的吉时要到了,有人终于露出狰狞的嘴脸,说要六十万两清,从此不再骚扰。
王海恨得牙都要咬出血。
后来,是池野给挡回去的。
甚至都没?惊动女方的家人。
其实娘家那边也知道这边的情况,但毕竟是喜庆日子,不想姑娘跟着担惊受怕。
因为那天?到最后,动了刀。
池野眉上?一道疤,就是当时留下?的。
后背也有,差了半寸就是要害。
但池野硬是给顶回去了,那伙人凶,他就比他们更凶,那伙人有了松口的迹象,他就立刻紧紧咬住不撒手,池野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遇见拦路狗,他就是豺狼虎豹,那么当狗示了弱,认怂地夹尾巴时,他也不肯就此罢休。
以牙还牙。
钢筋铁骨配着强硬的手腕,最后还被池野从那个犄角旮旯里,找出烂泥似的老?男人,揪着后脖颈丢王海面前,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劝劝阿姨,离了,以后就不用再遭罪了。
第二句是,姑娘跟着你不容易,好好待人家。
后来王海陪着妈妈起诉离婚,拿到本,第一个请的就是池野。
饭桌上?,跟媳妇一起给池野敬酒,扑簌簌掉泪,叫了句哥。
为着这事,王海无论如何都把池野放心?里惦记。
可也没?耽误他这会骂人家。
“怎么搞的啊,”他骂骂咧咧地拿着纱布给池野上?药,“都出现水泡了你也不吭,还有渗出液,想感染啊?那你还来我这里干嘛,回家等着自?己长好呗?”
池野没?什么反应,悄悄地瞥了眼佟怀青。
果然?,紧张了,在一边凝视着那红肿的胳膊。
王海有点?碎嘴子,继续絮絮叨叨:“别看现在天?气凉快,但也是容易污染发炎啊,哎你踩我脚干嘛?”池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嗯,池野这人,不说话的时候,就很凶。
不失为一种?天?赋。
看得王海都莫名?有点?心?颤,跟着气势矮了半截:“多注意?啊,及时来我这里换药,我给你盯着。”诊所请的有护士,拿着配
好的药过来,叫佟怀青的名?字,准备输液。
“感觉怎么样,休息得好吗?”
佟怀青还内疚着,说话声音就小:“嗯,今天?睡到了中午。”
王海“哎呦”了一声:“看不出来啊,挺能睡的。”
佟怀青诚实道:“昨晚喝多了,就睡得比较沉。”
一阵安静的沉默,小王大夫不可置信地抬头,瞅着他:“你病还没?好,刚退烧就喝酒?”
大概人都有骨子里的本能,被老?师或者医生这样点?名?询问,总会不由自?主弱下?来,佟怀青的声音越来越低:“还好,是米酒。”
“喝了多少?”
“几碗吧……不记得了。”
王海一拍桌子:“怎么能瞎胡闹呢!”
“你本来就身子骨弱容易生病,这酒精更加刺激胃肠,发热的时候还去吃这种?辛辣刺激的,咋想的啊,嫌自?个儿好得慢?”
小王大夫就这毛病,碎嘴。
不把自?己当外人。
尤其是学了这么多年的医,对患者的美丑老?少压根没?概念,看几眼也就过去了,满脑子的都是恨铁不成钢,以及对病人殷切的期盼。
医者父母心?。
那么说得激动了,离得近点?,也正常吧。
都不知道池野啥时候过来的,拉着他的椅背,连人带椅子一块往后拽好远。
唬得小王大夫吓一跳。
“你干啥呀?”
胳膊包着纱布呢,还不老?实,表情阴沉得要命。
哪怕从小就认识,也给王海看得有点?哆嗦。
“你都快趴他脸上?了。”
啥。
小王大夫傻了,狐疑地张大了嘴巴。
他一个良家妇男,离那个患者的距离,有那——么远呢!
正想着呢,就看见池野已经闷不吭声地回去,坐到佟怀青旁边,凑近了,小声地宽慰着什么。
神?情可认真了,盯着人的时候,眼都不带眨。
这个架势,可比刚刚小王大夫跟人的距离,近多了。
嘶——
王海揉着自?己的下?巴,突然?觉得有点?牙酸。
心?想幸好这佟怀青是个男人,若要是个姑娘,就凭池野这小心?翼翼的神?情,他非得笑话这大老?粗半年。
揉下?巴半天?了,怎么嘀嘀咕咕的,小话还没?说完?
不知池野讲了句什么,佟怀青突然?笑了,然?后嗔怪地瞪了对方一眼。
被刮了记眼刀,池野不仅不恼,反而终于放松下?来似的,跟着笑了。
王海沉默了。
说句不怕打的,这个笑,看得他有点?瘆得慌。
过了会儿。
怎么还在笑,还没?说完?
小王大夫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走了,去后面忙活自?己的事,觉得有必要给池野拍个片看看脑子,咋搞的啊,那样情意?绵绵似的表情。
噫——
没?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