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院子里,静了那么一瞬,时南絮都能够清晰地听到林中梧桐树叶被风吹过簌簌的声响和自己的心跳声,以及
以及趴伏在自己膝前少年的呼吸声。
他正仰首看着自己,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以至于时南絮都能够闻到他身上的甜香气息,丝丝缕缕的,无孔不入。
在少年冰冷的手指触及自己的指尖的时候,时南絮下意识地就想要缩回手,但却被他稍微用了点力握紧了。
时南絮垂眸就看到了少年眸中的哀求之色。
他眸若点漆,墨玉珠子般的眼眸水汽氤氲,眼尾的红痣灼目。
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时南絮就知道,自己若是不收下他,恐怕以硕阳公主傲气的性格,对自己这个丞相之女不会做什么,但对这个少年就未必了。
裴镜云看着自己正哀求着的少女,雪白的贝齿轻咬过淡粉的唇瓣,留下了点轻浅的痕迹,黑眸微光闪烁。
被人牙子带走后,他被逼着学了不少讨好权贵的手段,那日正巧碰上公主府里来挑人。
硕阳公主听闻人牙子这来了一批样貌极好,所以竟难得亲自来看看。
被推搡着到硕阳公主面前献艺的时候,他一直小心翼翼藏着的绢帕滑落了下来,正巧落在了她的面前。
眉目明艳的公主看到地上熟悉的帕子时,轻轻地咦了一声,吩咐人拾起来给她看。
在瞥见绢帕一角上绣着的絮字后,硕阳公主的凤眸微挑,掀起眼帘慵慵恹恹地看了一眼面前跪着的裴镜云。
“抬起脸来,让本宫瞧瞧。”
藏在袖中的手无声地攥紧了,指节泛白,裴镜云仰起了头,目光下视,未曾直视硕阳公主。
硕阳公主定定地凝视了裴镜云的脸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你同阿絮认得?”
倒是没想到自己认识的阿絮,看着面上冷冷清清的,私下却看中了容貌这般出色的红奴。
她清心寡欲的那副模样,硕阳都怕哪天时家一个没看住人,这如花似玉的时家大小姐就要绞了头发进寺庙做姑子去了。
裴镜云垂下眼眸,一五一十地将这帕子的由来说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时南絮看到少年脸上可怜的神情时,已经心软了,但觉得他长得有些面熟,所以不由得问了一句。
他给自己的感觉很奇怪,时南絮总觉得自己好像很久之前就见过他。
耳畔传来了时南絮温柔的嗓音,唤回了裴镜云的心神。
裴镜云垂首道:“回小姐,奴唤为裴镜云。”
硕阳公主自然是看出了时南絮心软的神情,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出了声,连眼尾都笑出了泪来。
但身居高位的人,向来是喜怒无常的。
见时南絮还犹豫着,硕阳微微板起了脸,“阿絮你若是不收下他,可就是糟践我一番心意了。”
时南絮朝她笑了笑,“我何时说不要他了。”
在时南絮身后候着的圆福自看到笼子里的裴镜云时,睁大的眼睛就未曾恢复过。
待听到时南絮收下了这红奴,她的眼睛已经是瞪得滴溜圆了。
正值暮春时节,清风拂面。
丞相家的嫡出大小姐领着自己的侍女,和一位披上了墨色披风的少年走出了公主府。
硕阳公主地位尊贵,公主府正门的门槛自然也是修得高些。
时南絮一手搭着圆福的手,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门槛。
但不知是不是踩到了裙摆角落,还是脚落地的时候没有站稳,时南絮径直地往前摔去。
圆福到底是个侍女,力气小拉不住时南絮,也被带着往前摔。
裴镜云反应极快地伸手拉住了时南絮的手腕。
但拉回来的力道大了些,时南絮撞进了他的怀中。
裴镜云被撞得直接往后摔,却不忘将时南絮稳稳地护在怀里。
脊背处似是磕到了什么石子,传来了尖锐的刺痛。
裴镜云的眉头皱了皱,却连一声痛呼都未曾发出来。
时南絮却被他白了几分的脸色吓到了,连忙坐起身,手还紧紧地按在裴镜云劲瘦有力的胸前,慌忙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摔到了?”
他脸色苍白,如将要摔碎的玉器。
裴镜云摇了摇头,“小姐不必担心,奴只是背上嗑到了什么。”
时南絮忙伸手去摸索,指尖却触及一片湿热。
少女的指尖触碰到自己脊背的时候,裴镜云竟生出了一阵酥麻之感。
她的指尖柔嫩温热,触碰到脊背磕破的伤口时,有种难言的感觉,尤其是她还仰着脸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自他懂事以来,裴镜云从未被人这样真切地担忧过。
就连把他捡回来的老乞丐,也从未关心过他每日带回来的伤。
但为了报答他将自己养大的恩情,裴镜云并不后悔自己每日讨来吃食给他。
所以为了报答小姐的恩情,裴镜云觉得做她的红奴也无妨。
甚至心下有有种隐秘的期望。
在看到指尖的鲜红后,少女的脸色明显变了。
叫来车夫把他直接抬到了马车上。
裴镜云见她这张皇失措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脸上不由得显露了点笑意,被时南絮捕捉到了。
肤白如玉的她眉眼带笑地看着他,轻声说道:“你笑起来要好看些。”
裴镜云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
他生性是不爱笑的,但他清楚自己笑起来的模样讨喜,乞讨的时候也容易很多。
眼前的丞相家嫡出大小姐,身着浅杏色的衣裙,外罩上了一件月白披风,上面还绣着云纹,墨发绾着径直的发髻,虽然钗在发间的发饰少,但簪子的玉料剔透,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她与自己之间隔着的,有如鸿沟。
“怎么了?”
见裴镜云愣住了,时南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裴镜云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些事,但小姐大概是不记得奴了。”
时南絮被他这话弄得愣了一下。
“我曾见过你吗?”
裴镜云小心地袖中拿出了一方素白的绢帕,送到了时南絮的面前,“小姐可还记得那日城郊被你救下的乞儿。”
初被救下的时候,隔着有些远,而且她坐在轿子里,所以并未看清她模样。
在他拖着遍体鳞伤的躯壳寻到了灵溪寺山脚下后,看着眉目如画的少女含着柔和的笑意,唤着自己的侍女,裴镜云愣神了。
说书人常言的惊鸿一瞥,莫过于此。
凡世间的人,总是会控制不住地在某个时刻,抑或是某个地点,对特殊的人倾心。
往后的时日里想起来,便是连这人这景,都清晰得像是昨日才见过。
那时,灵溪山脚下松柏树冠如云。
裴镜云看到了少女鬓发微垂,浅笑的模样。
一眼瞧着,就让人心生喜欢。
时南絮回想了片刻,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回到时家后,时丞相和时夫人在看到裴镜云的时候,脸色有些微妙。
但在知晓这是硕阳公主赏给时南絮的红奴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准允了裴镜云近身伺候着时南絮。
是公主赏给她的,他们又能如何呢。
而且若是不将人带在身边,往后若是哪一日被公主瞧见了,只怕是要以为对她所赠的心意有什么意见了。
如今朝中诡谲莫测,他们需得时刻小心着。
往后的日子里,裴镜云就这般跟在了时南絮的身边,时丞相请来了武学先生和夫子,好生教导着他。
毕竟裴镜云如今也算是时家人了,时家乃书香门第,怎么说也是城中闻名的世家大族,他目不识丁的出去未免太丢人了些。
而且近身伺候着时南絮,武学功夫好些,他们也放心。
出乎众人意料,裴镜云虽然接触武学和书文晚了些,但天资却极高,
不过一段时日,就得了武学先生和夫子的夸赞。
时南絮有时候撞见裴镜云褪下上衣在院中练武的时候,目光会不自觉地顺着他腰腹间滚落而下的晶莹剔透的汗珠下滑,还有那沉睡中的轮廓。
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之后,时南絮顿时红透了一张脸,连耳根后都是红的。
这这家伙为何总是这般不知羞地到处招摇。
裴镜云却还会眉眼带笑的看着她,不知俗事似的问她,“小姐,奴的腰好看吗?”
但他却始终记得时夫人的叮嘱,不曾做出任何逾矩的举动。
最过分的一次,也不过是在灵溪寺有一回,时南絮带着圆福爬树去摘寺庙中熟透了的杏子,却不小心踩空了。
眼看着要往树下摔落,裴镜云上前一步将人接住了。
扑鼻而来的是时南絮身上的药香。
裴镜云知晓她身子骨弱,但性情却是全然不同于外表上的好动。
绸缎般的发扫过了他的手背,唇上突然传来点刺痛。
裴镜云定睛一看,原来是摔下来的时南絮嗑到了他的唇上,慌乱中把他的唇给不小心咬破了。
唇齿间弥漫开腥甜的滋味。
慌乱的时南絮往后退,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回过神来却看到倒在地上的少年唇瓣殷红如血,神情有些恍惚地看着自己。
他下意识地探出舌尖将唇上的血迹尽数舔舐干净。
不知是不是在被人牙子教导的时候的本能,那种无声的诱惑,在这静谧的林中放大了。
时南絮吓得别开了目光,不敢再看。
时丞相也看出了自家闺女对这小子的反应。
面若含春,如何能看不出来。
在飘起了鹅毛大雪的冬日里,时丞相将裴镜云叫进了自己的书房。
时南絮不知他们二人在书房里商谈了些什么。
只知道裴镜云自书房出来后,就日夜捧着书卷苦读。
装潢雅致清淡的书房里,时丞相背手看着墙上挂着的墨宝,“你可是心悦絮絮?”
这问来得突然,屋内文竹的光影斑驳,洒在了窗边的裴镜云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极其肯定地说道:“是,奴倾心小姐已久。”
转过身,时丞相看到裴镜云眸中的黯然之色后,大笑了两声道:“这般愁眉苦脸的作甚,你将老夫当作那些迂腐混沌的老古板了不成?”
话音落下,时丞相话锋一转,脸上的神情有些严肃,“不过你若是想要迎娶絮絮的话,以你如今公主赏赐下来的红奴身份,不够。”
裴镜云自然是清楚的。
而后,时丞相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时家书香门第,你若真心想娶絮絮,便需得考来功名,再为她挣来诰命,你可记下了?”
这番话,裴镜云一直记到了和时南絮的成婚之日,由于忙着抄录书文,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少了些。
裴镜云只记得有一日小姐摔进了一处坑洞里,昏迷了好几日。
整个时家上下乱成了一团,但请来的大夫都说小姐安然无恙,只是睡得沉了些。
不过三日她就醒了过来,恢复如初。
照旧温和有礼,只是裴镜云莫名觉得她眸中的光有些变了。
明明就近在咫尺,可却总给裴镜云一种,眼前少女下一秒就要飞入画卷作那玄女的疏冷之感。
但时南絮噙着柔和笑意抬眸看他时,裴镜云就将心头涌上来的一丝违和感抛到了脑后。
成婚那日长街十里红妆,街头巷尾都是稚童来讨喜钱。
新房里龙凤花烛透,他心心念念的小姐就坐在红绸锦被上等着自己掀起红帘。
金秤杆挑起了锦绣红帕,露出了少女清丽的容颜。
正红的婚服衬着她水玉般的下颌,抬眸看人时似是凝了一汪秋水凌凌,檀口轻点朱色,烛光熹微下照得她肤色剔透如玉。
朱唇轻启间,裴镜云听到了时南絮轻轻地唤了自己一声。
“夫君。”
而后,一把嵌珊瑚石匕首送入了他的心间。
这把匕首,裴镜云认得,那是他亲自赠予她的。
心口弥漫开刺痛时,裴镜云还有些怔愣。
匕首一点点没入,鲜红的血迹滴落而下,在正红的锦被上留下了点滴暗色。
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口处,什么东西断裂碎开的声响。
裴镜云脸上露出了点似哭非笑的神情,眼尾泛起了红,他张口想要问她为什么,可吐出的却是鲜血。
眼前的少女眸中平静无波,脸上的笑意早已冷了下来,就连说话的嗓音也像是下了一层细雪般,冷得人心尖发寒。
“我入了无情道,杀夫证道。”
杀夫证道,斩断凡世红尘前缘,便是如此。
裴镜云的身形缓缓滑落,倒在了一片血泊中,他大口地不受控制地吐着血。
温热的血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身为佛子欲念心魔被割离封印后扔入凡世的记忆纷涌而上。
眼前似是蒙上了一层血雾,裴镜云忽而笑了起来。
可纵然在笑,但他的眼尾却不断涌出了泪。
是他年少天真,所念只有与她共白首。
余光所及之处,是素白的灵光。
自己费劲二十余年苦苦求来的小姐,褪去了身上的凤冠霞帔,只着素白的衣裙。
清瘦的身影,一步步登上了去往修真界的云阶。
他为她为奴为仆,心甘情愿,便是受了这匕首,也可笑地未曾对她生出半分报复杀心。
明明,他只是自诞生之初便该舍弃的魔。
裴镜云没有死,他不知是不是时南絮是心软了,还是她并不执着于杀他,匕首没入心口时,终究是偏离了几分。
他掩藏了自己的身份,换了容颜,拜入了时南絮所创的岚海剑宗,一步步走上云阶,成了她最疼爱的小徒弟。
看着她除魔,匡正道,与各族修士结交。
其中当属出身自渊嵉海的那只妖兽。
一只眼高于顶的孤傲雪隐犬。
裴镜云烦透了这只恶犬,在他看来,这犬就应当烹了拿去给修士吃了,大补之物。
因为它在时南絮面前惯是乖顺,但对着旁人时,便会肆意地以修为自傲,将旁人视若无物,时而还会用威压伤人。
但这并不足以裴镜云在意。
真正令他在意的是别的,裴镜云发现清冷无温的岚海剑宗主,会看着他的脸和眼尾鲜红夺目的莲纹出神。
在更换容颜的时候,裴镜云特意换上了和自己原来面容有几分肖似的脸。
裴镜云心底不禁生出了点讽刺之感。
谁能料想到,凭借一柄孤雪残剑闻名修真界的岚海宗主,不过是个辜负他人心意,收了个邪魔为徒之辈呢?
裴镜云一直筹谋着,如何锁去时南絮的灵力。
可笑的是,即使被她险些亲手杀死,他还是不愿伤她半分。
后来,渊嵉海的妖魔不知是何缘故失控了,疯了般地涌向凡世猎杀百姓。
裴镜云趁着她在渊嵉海苦苦支撑之际,褪去了所有的伪装,显露了自己的魔修身份,成了渊嵉海妖魔之主。
果不其然,在看清他的脸的那一刻,时南絮一直以来清冷漠然的神情骤变。
在看到时南絮眸中一闪而过的痛楚时,裴镜云犹豫良久后,放弃了。
他终究是,不愿杀她的。
可他忘记了,无情道的剑修,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无情道剑修所怀,只有天下清明太平;所念,只有凡世间和修真界的万物众生。
旁人,再难入她眼。
时南絮凝聚自己的所有真元之力,给了他最后一剑。
唇角蔓延开殷红血迹的时南絮以剑洞穿了他的胸膛,握着剑的手攥得很紧,指尖都在泛白,她纤长的羽睫半阖,似是有些累了。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只闻妖魔鬼影尖利的啸叫。
杀了他之后,神情冷清的时南絮手结法印,取出了自己体内的剑骨。
以自身血肉元神和满身剑骨,还有那柄孤雪残剑为阵眼。
漠然无情地镇压了渊嵉海。
自此,修真界清明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