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曾經
“是這一間。”工作人員引着人指了指走廊盡頭的某個房間。
江緒點點頭, 微帶酒意的雙眸盯着緊閉的木門片刻，才伸手推開大步走了進去。
今天是他所在劇組的殺青晚宴。
這是給宴會上客人暫歇的休息室，地方不算大, 只擺了一套沙發和一張矮桌, 因此, 一眼便能看到沙發上那道姿态閑适的高大身影。
江緒心裏微微一動。
明明還是同樣的面孔, 此刻看去卻感覺有些陌生。
以前的周虞淵雖然看起來溫和, 可給人的感覺卻總有些陰鸷可怕。
但此刻，整個人仿佛氣質大變, 只是看坐姿和側顏，就覺格外溫和而迷人。
他心中微靜，莫名有種預感，待會要說的事可能會順利。
矮桌兩側邊沿位置，擺着兩杯微微冒熱氣的茶水。
江緒拉了拉衣角，走到一側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看向對面人：“不好意思, 劇組最近一直在趕進度, 狗仔又盯得緊，所以一直到今天殺青宴才能抽出時間見面。”
聞言, 對面架着腿玩手機的人擡起了頭, 嗓音帶笑道：“人生在世, 有人在等，有人相請, 已經足夠幸運, 哪裏值得抱歉。”
江緒表情微怔。
接着, 臉上陡然綻放出一道極為燦爛的笑容，連帶雙眸都閃閃發亮。
這句話是他參演的那部耽改劇角色的一句臺詞。
因為這部劇, 他從此鹹魚翻身、吸粉無數，直接躍升一線，成為市場上最當紅搶手的年輕小生。
另一方面，作為一名演員，能被人随口就說出角色的經典臺詞，自然也是最高的褒獎。
周虞淵果然變了不少，記憶中可沒有這麽會說話。
江緒眉梢上揚：“沒想到周總居然也看過那部劇？”
周虞淵沒有正面回答，只輕笑了笑道：“畢竟真的很火啊。”
而這已經足夠讓對面人愉悅。
江緒垂下眸子笑了一聲，而後才道：“周總，比之前似乎更加有趣的多。”
“是嗎？”周虞淵随口兩個字，沒有再出聲。
江緒也漸收了笑意。
他捧起面前尤冒熱氣的茶輕輕啜飲一口，幾乎瞬間，一股暖意從胃裏上升到全身，因為空調冷氣和飲酒帶來的不适，瞬間消弭大半。
他抱着杯子，微疑地看向對面：“這是蜂蜜紅茶？你不是最讨厭蜂蜜味的東西嗎？”
“嗯。”
周虞淵懶洋洋點頭，又随手指了指道：“我這杯不是。”
原主确實不大喜歡蜂蜜。
所以，在跟原主的過往熟人相處時，他也自然避忌了。
江緒頓了一頓，很快反應過來，輕輕抿了抿唇：“謝謝。”
“應該的。”
周虞淵沒當回事，手腕搭在膝蓋上，修長手指無聊得轉着圈把玩手機。
他個子高，有将近一米九，臂長腿長的同時，手掌也寬大得過分，手背青筋微凸，最新款的plus版手機在他大掌中都好似無端端小了一圈。
要是去做手機模特的話，那開發商想必會很苦惱。
江緒看着對面人，胡亂想七想八，也始終沒準備好要如何開口。
掃到他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時，又問道：“你怎麽帶上眼鏡了？”
周虞淵挑眉，随意道：“覺得好看。”
“啊？”江緒不解。
周虞淵擡手頂了頂鏡梁：“你不覺得帶上眼鏡後，很有幾分成熟儒雅了嗎？”
“哈……”江緒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
斯文敗類。
心中首先蹦出這幾個字。
他捧着蜂蜜水又喝了一口，醞釀許久，才緩緩出聲道：“周總，我今天是有點事想要跟你說，對于你之前的幫助，實在很感謝，我……”
說到一半，他緩緩停了下來，似乎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周虞淵的神色也認真幾分。
他放下架着的腿，上身往後靠到沙發上，但并沒有急于接話，只是禮貌地靜靜等待着。
江緒手指在杯壁上輕輕摩擦，再次道：“抱歉。”
“嗯。”周虞淵點了點頭。
江緒是他穿越來書裏之前，原身的一筆風流債。
江緒是靠顏值被選中，參演某經典言情IP出道。
不過，他在演戲上着實沒什麽天賦，連續幾部劇撲街，演技更是廣為诟病，每次盤點娛樂圈哪些演技差的演員幾乎都有他。
這樣一來，資源便自然而然下降。
之後，通過人牽線，江緒團隊看上原身背後的影視資源，原身看上他年輕貌美，兩人談好，準備開始交往。
而就在這時。
江緒兩年前參演的那部耽改劇，突然因政策松弛而空降播出爆火，讓他直接打了個翻身仗，各種資源、工作接踵而至，忙得飛起。
這樣一來，原本說好的交往也就到此為止。
原身跟他基本長時間斷聯，關系就只能不尴不尬地這麽維持着。
周虞淵來這個世界後，江緒便一直在忙着在外地拍戲。
一直到現在，兩人才有功夫坐下來處理這件事。
周虞淵勾了勾唇，主動道：“很巧，我今天也有事要同江先生商量，我覺得我先開口的話，江先生可能也就不用繼續斟酌猶豫了。”
江緒看着他，緩緩點頭：“周總，請說。”
周虞淵開門見山道：“我們之前的關系到此為止吧，江先生。”
“？”江緒猛地擡起頭。
動作有些大，手中的杯子随之歪倒，甜膩的蜂蜜茶水潑在了上衣和褲子上。
周虞淵蹙了蹙眉，将旁邊的紙巾盒推到他面前。
江緒抽出紙胡亂擦拭着，嘴中連聲道：“謝謝，謝謝……”
結束這段關系。
這本也是他今天來的目的。
他如今正當紅，事業上升期。
周虞淵的助力對他再沒有那麽大，甚至，這關系還很可能給他帶來極大負面影響。
他那部耽改劇雖然播完已經大半年，但他和另一位男主的大批CP粉還沒散去，甚至更加火熱。
若是現在爆出和娛樂圈某公司高層的桃色新聞，不僅會讓湧上來的粉絲退坑、CP粉回踩，還會給藝人形象帶來無可彌補的傷害。
尤其，他原本的演技名聲就不怎麽好，打回原狀都是輕的，再也爬不起來的可能性更大。
但是……
因為最開始是他們團隊上趕着周虞淵的，現在紅了之後就做這種事，未免有點過河拆橋的嫌疑，所以不太好開口、也怕得罪人。
沒想現在，居然會是周虞淵主動提出。
江緒揉着紙巾，看向對面人緩緩開口：“這段時間，我的工作确實非常非常繁忙，在經營感情上面沒能分出更多精力，現在讓周總主動提出結束，我很不好意思，但也……稍稍感到安心，至少從此之後，不用再耽誤周總尋找新的感情，希望周總能重新覓得良緣。”
比起他的一字一句仔細斟酌，周虞淵的态度很是随意。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便笑道：“既然和江先生順利達成了共識，那以後大家就是娛樂圈工作同行關系了。”
周虞淵繼承了原主的全部記憶，對江緒此人沒什麽感覺。
不管是他的容貌，還是走捷徑的行為。
不過，江緒現在确實很紅，流量也很大，跟天行傳媒說不定日後就有合作的機會。
雖然他演技天賦有些一般，星途可能走不長，但這跟他無關，作為一名影視公司的高層，他只考慮眼前的利益就好了。
更何況，還有接下來的事要說。
因此，不管從哪個角度，他都願意跟對方結個善緣，率先提出分手，給足對方面子，避免對方尴尬。
周虞淵道：“另外，今天來此，還想要跟江先生讨論一下關于電視劇《青雲訣》的事，因為公司最近資金周轉問題，經董事會商量，這個項目恐怕要降級。”
“項目降級？”
江緒皺起了眉。
原本看周虞淵時帶着些許感激的眼神，幾乎是頃刻間便變幻去了，慢慢低沉下來。
好一會，他才躊躇道：“接降級的項目，這個……我需要跟經紀團隊商量，不然的話，不好交代，粉絲那邊也是。”
周虞淵看穿他的情緒，輕笑一聲：“我現在說這個，并非是想拿私事要挾江先生去接降級項目，而是打算整個班子都要更換，只是耽誤江先生這麽久很抱歉，不知道江先生手上目前有其他邀約嗎？”
“哦……”江緒頓時大為松口氣。
他恢複原本溫和表情，道：“現在本子是不缺的，郵箱都塞滿了，團隊最近也正在挑，基本都是等我一決定好了，對方投資就能立刻到位安排開機。”
“那就好。”周虞淵點頭，又道：“冒昧問一句江先生，其中是不是有一部都市偶像劇，叫《遲景須盡歡》？”
江緒點頭：“周總太客氣了，是有這個本子，怎麽了？”
紅了之後，找他的本子很多，郵箱裏各公司和項目的邀約幾乎逼近三位數。
但真正論起來，市場上每年頭部的好本子也就那麽幾個而已。
《遲景須盡歡》不管原IP，還是制作方、播出平臺都是典型的巨無霸。
關于這些，演員們也都心裏大致有數。
周虞淵淡聲道：“這個本子還不錯，之前對方找天行談了想聯合出品，雖然份額不多，但多少能賺點，《青雲訣》項目決定降級之後，公司便周轉投了部分資金進去。”
聞言，江緒目光一亮：“這本子确實算是其中最出色的了，本來是想等《青雲訣》拍完之後，就進這個組的，現在看資金到齊的這麽快，或許可以提前進組了。”
周虞淵笑了：“它會幫江先生更上一層樓的。”
江緒也笑：“借周總吉言了。”
原著中，江緒因為出演《青雲訣》男主，最後劇口碑太差又撲街，他自己的表演也差，因此被罵得幾乎隐形了一年多。
直到這部《遲景須盡歡》的偶像劇播出，他在裏面男主人設非常好，表演也還過得去，才又讓部分觀衆重新愛上他，沒有就此沉到谷底。
而現在，既然《青雲訣》沒了，那這部劇的拍攝完全可以提前。
這一句淺淡勸告，也算是周虞淵對臨時換掉他《青雲訣》的補償。
周虞淵從沙發上起身，彬彬有禮道：“江先生，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那麽我待會還有點事要忙，回見。”
江緒也站了起來，抖了抖微濕的襯衫下擺：“好的，周總，我剛好也還要回宴席上看看，回見。”
開了門，周虞淵剛走出去，就聽耳邊響起道聲音：“周總？這麽巧，您也在這兒……”
他眸子眯了眯，立刻伸手往後一推，将身後人重新推進了休息室去，又帶上門。
這才微笑轉身，看向幾米外的人：“錢導，好巧。”
錢詠是圈內小有名氣的電視劇導演，跟天行傳媒合作過幾次，跟周虞淵不算太熟。
但越是這樣，遇上了就更要打個招呼。
他剛剛隐約看見周虞淵身後有道身影，但是周虞淵身形太高大遮擋着，壓根沒看清後面人的臉和模樣，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不過人都有好奇心，他忍不住指了指門後：“周總，剛剛那是怎麽了……”
周虞淵神色不變，仍帶着輕笑道：“有點害羞，錢導就當沒看見吧。”
錢導也在圈內混了多年的人，當即反應過來：“好的好的，不好意思，周總，我這就告辭，不打擾你了。”
周虞淵微笑：“真不好意思，錢導，下次有機會一起吃飯。”
頓時，錢導臉上笑容更大：“好的好的，下次聯絡。”
周虞淵看着錢導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腳步聲也漸漸消失。
他回頭輕敲了敲門：“好了。”
江緒慢慢打開門，看着周虞淵的目光，一時竟有些複雜到極點。
周虞淵點了點頭：“我先走了。”
說完，便直接轉身離開。
再在這裏呆下去，不知道又會碰到什麽人。
“周總。”江緒突然喚了一聲，同時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周虞淵停下往前的步伐，回頭看了一眼：“江先生，還有什麽事嗎？”
“剛剛的事，謝謝。”
江緒蹙了蹙眉，接下來又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最終只上前幾步，鞠了一躬道，“還有對不起，周總，你真的是個好人，我……”
周虞淵伸手擋住他的動作：“不必如此，這只是一點小事而已。”
江緒扶住他的手臂：“不是，我……”
“剛剛錢導說的，應該是在這邊……”
這時，江緒身後方向傳來一道頗為清亮的男聲。
江緒瞬時身體一顫，瞬即下意識一低頭。
從遠處看，好似是将頭埋在了周虞淵懷裏一般。
周虞淵倒是淡定依舊。
他擡眸看過去，正對上一雙熟悉的黝黑冰亮雙眸。
盛旸眉梢一跳，立刻轉身就走，同時雙掌推着身後馬上要跟上來的程是金，冷冷道：“不是這邊，你走錯了。”
“是嗎？”程是金迷惑地跟着離開了。
等聲音沒了，江緒才慢慢擡起頭來，微不悅地問道：“剛剛是誰？”
周虞淵對這人已經沒耐心了，手腕微一用力，擺脫他抓在臂上的手，搖頭道：“不認識，大概是同層的客人，已經禮貌地離開了。”
江緒還是皺着眉。
周虞淵直言道：“沒看到你，放心。”
江緒這才緩緩點了點頭。
周虞淵說：“我還有事要處理，再見。”
這次是真的直接大步離開了，雖然看出了江緒的欲言又止，但也沒再多理會。
這短暫的接觸下來。
江緒這個人，是真的完全不符合他對一個藝人的期待，不管是場上的專業表演能力，還是場外的私生活處理能力。
“剛進來的時候說今天這裏有殺青宴，是江緒的那個劇組？”
電梯裏，沉默許久的盛旸終于開口問一旁的人。
程是金立刻點點頭：“對，怎麽了？”
他現在主要的任務就是照顧盛旸，但盛旸向來事少，所以他平時就跟影視城這邊的人搞關系，甚至還加了一個群演頭頭的群，消息靈通的很，哪個劇組發生什麽，他都知道。
盛旸眯了眯眼，整張臉已經漠然到極點。
原來，當初周知遠說得他哥和江緒很熟，是這麽回事？
程是金好奇道：“你怎麽突然提到江緒了，你喜歡他啊，想找他簽名？那你小心點啊，千萬別亂點贊他，他現在可紅了，流量大得很，被他粉絲看見了要罵人，網友也要罵你蹭貨的。”
很紅？
流量大？
盛旸沒有出聲，感覺自己受到了第二次暴擊。
程是金又道：“對了，錢導不是說周總在下面嗎，還說周總人好，特別會尊重人保護人，但是，剛剛怎麽沒看見周總啊？”
“嗯。”盛旸低低應了一聲，又輕輕道：“他确實很會尊重人，保護人。”
只是，說完之後。
他覺得心髒有些奇怪的冰涼。
上一次這樣冰涼，好像還是上高中的時候。
他從小跟着外公外婆一起長大，沒有父母的緣故，小時候受到不少欺負。
于是，性格漸漸變得冷漠又好勝，對外呈現出來的便成了高傲。
再加上這張臉。
小男生抱團的惡意，大部分時候都更大得多。
所以，他整個上學時期，基本都沒什麽好朋友。
一直到上高中的時候，或許大家長大成熟了一點，他才算是有了一個關系很不錯的朋友。
他從小學習習慣很好，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
但那位朋友卻只能算一般，在某次考得很差後終于決定努力，神采奕奕告訴盛旸，想要借他的筆記本看，在之後的期末考試争取個進步。
盛旸答應了。
不過他的筆記有些淩亂，大概只有自己看得懂。
所以要周末回去整理下，周一再給他。
他那麽好強好面子，既然是給這麽多年來唯一的朋友，那就更要給最好的。
所以，他之後珍貴的兩天高中周末裏，甚至連自己的作業都沒來得及寫完，吃飯時都一只手拿着筆在畫筆記，全部時間都用來重新謄抄整理筆記。
他真的真的很認真地重新寫了一本。
筆記上用了很多分隔符號，畫了各種簡明不同功能的标記，甚至重點部分還特意用不同顏色記號筆圈了出來。
但周一來時。
那個朋友正在跟前桌聊天，說他們周末一起去打籃球了，玩得很開心。
盛旸想，自己籃球其實打得也很好。
之後，等他把筆記拿出來的時候，那位朋友看了一眼，便大聲哀嘆着：“怎麽有這麽多啊，我肯定看不完了，算了，還給你吧，我不要了。”
他那麽用心、帶着期待心情重新謄寫了兩天的筆記，就那麽随意地被扔回來了。
那位朋友又興高采烈拉着前面同學，讨論籃球去了。
盛旸已經不記得，當時自己想了些什麽。
他好像總是這樣容易較真看中一件事。
但其實，這些在別人看來，或許根本就沒有那麽重要。
那個時候，是友誼。
而現在，他剛剛才意識到的，那似乎更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