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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2章 并肩的愛情;謝辭的煩惱和田間
    第122章 并肩的愛情;謝辭的煩惱和田間

    二月十五, 這場天下矚目的黃田川大戰,以謝辭大軍大捷告終。

    夤黑的深夜,鼎沸的戰聲, 如悶雷一般自原野翻滾而過,黑壓壓不知名而震撼人心。

    在謝辭大軍徹底占據上風之後, 整個南方大軍最終分崩成三部分,一是已經率包含湯、高及五大世家的範陽軍迅速撤軍往彭城蕭山王李奕;另一個則是撤退得比李奕還要更早一些的羅治叔侄;最後則是被雙方同時推到最前方的朱照普了。

    解決了朱照普及荊南軍之後, 謝辭只忖度一息,旋即急起直追羅治叔侄而去。

    羅治叔侄被謝辭打得心喪膽駭, 繼貧民先鋒軍之後, 徹底對戰勝謝辭失去了信心,心态徹底崩了, 雄赳赳不可一世而來, 聞風喪膽而歸, 倉皇率二十萬西南軍登上他們自己的戰船沿饒水逆流往西歸逃,另一部分戰船不夠的則繞田黃川往南的洪江大原看狂奔而去。

    但松城珉水一線已經在謝辭手裏了。

    到了這裏,可以看出謝辭的戰略眼光是何等的了得, 他早早就防備的西南羅氏這一手。松城珉水一線将西南軍堵截住了, 謝辭兵分兩路, 他親率一路, 先後與雲夢大澤和洪江大原追上了西南軍, 包抄圍攏,水陸齊頭并進, 很快将毫無戰意的西南軍殺得大潰,戰船燒毀愈六成, 陸軍陣腳徹底崩散, 羅氏叔侄授首, 西南軍潰逃的潰逃,投降的投降。

    至天色大亮之時,這一場大戰進入尾聲,謝辭下令收編打掃戰場。

    至此,這個讓謝軍從上到下憤怒而捉襟見肘的貧民局,徹底被擊破了。

    收編完剩餘的荊南、西南軍戰船及謝辭點頭同意收編的降兵之後,謝辭兵鋒将愈百萬,水師戰船愈二十萬艘。

    不過這些事情,謝辭并不需要親自做,吩咐陳宴呂亮去辦便是。他旋即率大軍重新折返田黃川,駐于距彭城所在的宜州東原及宜水一帶。

    至此,他的大軍将徹底進入了田黃川之後的江東大平原。

    沿着那巍巍高山而過,江南的高山有一種秀色的青蒼,在仲春的霧霭中若隐若現,秦永走到一半的時候,忽指着前面高興地說:“我大姐,啊不,秦司馬剛才遣的人說了,顧将軍她們就在那邊!”

    顧将軍,說的就是顧莞。

    顧莞就在軍中挂了個銜,但這個顧将軍,如今大家是心服口服,包括秦顯等最老輩分的元老級勳将及原本的朝廷大将黃宗羲張慎等。

    謝辭立即擡頭望去。

    只見巍峨青山之巅,有一個屏風般的巨石平臺傲然矗立連綿山勢凸起的最高位置,那裏确實是一個最好的觀戰點。

    謝辭的眼睛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那個位置,大軍徐徐行進,他驚喜擡眼望了一會,吩咐了兩句,直接策馬離開了中軍。

    那一乘膘健黑色戰馬嘚嘚如奔雷,一如他狂奔往她的每一次,而這次可以說得上是最鼓噪最期待的。兩人分開已經長達兩個多月的時間了,除了中間她過渡潛入南軍大營窦夫人很短暫的那次見面之外,這次是兩人分開時間最長的的一次。

    也是發生了最多最多的事情,經歷過最大的起伏和困難的一次。

    他知道她在,兩人一直都在一起戰鬥,但終究和從前還是不一樣的。

    謝辭一馬當先,身後如雷霆鼓點般他的近衛和親部。

    随着謝辭一路往上走,他的近衛和親部近随越來越多,但他藝高人膽大,把他們統統都甩身後去了。

    謝辭率謝雲等近衛驅馬上山,剛登上山麓的時候,便迎面撞上終于看爽了心滿意足下來的顧莞一行。

    先下來的是殷羅,這次他動用了很多馮坤從前放在江南的人手,現在事情完了,他去處理尾巴。

    高瘦的黑色勁裝身影迅捷如鞭,自蒼翠山林和黑色山石相夾的林間小道輕點躍下。

    雙方迎面碰上。

    謝辭立即停下,他抱拳:“自南下以來,得殷兄屢次襄助,尤其是這次,謝某感激至極。”

    不管是窦夫人,抑或內外策應,馮坤昔年留下的人手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否則顧莞那邊,肯定不能那麽絲滑如流水。

    可能會折損很多人,甚至連她本人都有可能會有危險。

    感謝馮坤,也感謝殷羅。

    殷羅還是那個淡淡傲然的姿态,居高臨下,一臉高冷:“不用謝我,不是她,我不會留下來幫你的。”

    不管是他,還是馮坤,鎮武軍給了謝辭已經做到極致。

    做是他的權力,不做也不是他的義務,想做就做了,他也不需要謝辭的感謝。

    好吧,他看謝辭這副代顧莞感謝他的姿态是有那麽一點不順眼。

    顧莞不需要他謝辭代替。

    他謝辭也代替不了顧莞。

    謝辭卻一點都沒有不高興,他反而下意識開心了一下,再度抱拳:“不管如何,感謝殷兄你們。”

    殷羅不置可否,淡淡一句之後,一閃身飛身而下,兩三下就消失的大戰場邊緣郁蔥的叢林之間。

    謝辭及身後的謝雲等人側身讓開,謝辭目送殷羅及他的人離開。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不在這上頭了。

    因為他聽見了馬蹄聲了。

    踢踢踏踏,顧莞等人下這山巅之後,回到半山腰牽馬翻身上去,沿着芳草萋萋的林間崎岖小道一路緩行而下。

    說着笑着,語氣還帶着開懷和興奮,馬蹄聲有一種撥草緩行踐踏野花的芬芳輕快,噠噠走林間緩緩而下,棕色的大馬,玄黑色的短褐胡服勁裝,小馬靴上沾滿點點泥濘,她自林間小道穿花拂竹而出,說不出的遒勁長挑美麗,像一支青蔥年輕的竹子,充滿的堅韌力道的身姿,和一雙幽深蝴蝶穿插般漂亮的大長腿。

    嘚嘚馬蹄聲出現,顧莞當先而行,就這麽第一個從林子裏鑽出來了。

    謝辭一回頭,望見的正是這麽一副情景,顧莞早就望見他了,唇畔揚起,露出一抹燦爛到極點的笑臉。

    林間濕潤,午後微霁,她的臉龐白皙,笑靥如春陽乍現。

    謝辭一下子就露出了笑臉,大大的笑臉,他大喊一聲:“莞莞!”就往那邊策馬飛奔而去。

    顧莞哈哈大笑,應道:“謝辭!”也一夾馬腹一躍而下。

    她就像林間的仙子,撼動謝辭的神魂,許多因為大戰未曾表情情緒,一下子井噴而出。

    ——天知道謝辭這段時間的壓力有多大,一方面他絕對不能對手無寸鐵的貧民進軍,一方面是處處被動的戰局,讓他極端的憤怒和掣肘。

    最後的這個局,被顧莞解了。

    解得非常漂亮,沒有一點的遺患。

    他率大軍在大戰場中策馬疾馳而過,所有将士都不再有哪怕一點的顧忌。

    顧莞真的太厲害了!

    她厲害,殷羅也厲害,但歸根到底,還是顧莞的厲害。

    她能讓馮坤出兵、送人給她,這就是她的本事,馮坤是那麽好相與的人嗎?

    而殷羅,除馮坤說送顧莞的人之外,他斷斷續續幾乎動了整個江南的人,

    這就是顧莞的本事。

    顧莞的人格魅力之一。

    而殷羅這邊,也僅僅只是她的本事之一罷了。

    她具體策劃了整個貧民先鋒軍破局,從偵探到執行到最後的成功。

    她燦爛得簡直像天邊的一顆明星!

    謝辭快馬往山邊狂奔,情緒如井噴一般,肩膀上的重擔,有人分去了一半,與他共同承擔。

    并駕齊驅,并肩而行。

    她明白他的理想、他的堅持,他的理想也是她的理想,兩人攜手同行,策馬奔馳。

    遇上她,和她攜手,三生有幸。

    謝辭一直都知道自己很幸運,但從來沒有這一刻這麽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兩人策馬飛奔向對方,顧莞頑皮,她沖謝辭伸出手還招了招,嘚嘚蹄聲又急又快,誰料到了沖到對方近前之時,謝辭竟真的一躍而起,青藍絨面帥氅翻飛獵獵,他直接撲到她的馬背上,和她面對面。

    顧莞笑了,露出一個超級大的笑臉,她哈哈大笑。

    兩人笑着,第一時間用力擁抱住對方。

    兩臂相交,她不嫌棄他铠甲硬邦邦,他也不嫌棄她一身臭汗,兩人深呼吸,只嗅到自己心醉對方熟悉的味道。

    很安全,很甜蜜。

    謝辭深呼一口氣,這就是他愛的人,她是那麽強大,她是橡木,她從來都不是淩霄花。

    ——自從那次梅花箋之後,兩人無師自通了一個技能,時不時會在密報裏夾帶情書。

    謝辭真的很想很想她,他心裏面,其實是很不樂意當初她那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愛情上,他就是那麽一個大俗人,他就只愛朝朝暮暮怎麽了?

    然後顧莞哧笑,給他摘抄回了一首《致橡樹》。

    我如果愛你。

    在你奮鬥奔騰不息的路上。

    我不當那攀藤的淩霄花。

    我須是那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一顆樹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裏。

    每一陣風掠過,我們都并肩而立。

    我摯愛着你,也摯愛着足下的土地。

    這首在如今看來,有些不倫不類的詩歌,但直到這一刻,謝辭終于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這種共同扛過一半壓力的情感和關系,是有多麽地美麗。

    他在這一刻真的有一種被觸動靈魂的戰栗,他愛着的這個人,從來都是纖纖屹立,堅韌又美麗。

    這個世界只有一個這樣的她,他何其有幸,能擁有她。

    感情像入了骨,一寸寸篆刻在他靈魂的深處,他擁抱着她,在她耳邊小聲說:“莞莞我愛你。”

    好愛好愛,但怎麽形容,都無法全部表述出他心中情感之萬一。

    他真的好愛好愛她。

    顧莞哧哧笑了一聲,她張開五指,和他的五指相合,他的掌心粗糙,但好在沒什麽傷口。

    可見這場戰事是真的漂亮完美了。

    她很滿意。

    他這話說的好甜蜜喔。

    顧莞笑了,她也小聲說:“我也愛你呢。”

    謝辭一下子笑彎了眼睛,那雙染血的冷酷眼眸,一下子變得柔和晶瑩剔透,漂亮,像有甜蜜溢出來一樣。

    兩人相視而笑,額頭碰了一下,謝辭才一撐馬鞍,來了一個漂亮的回旋落到顧莞的馬鞍後面,接過她的缰繩,“駕——”

    大棕馬騰身一躍,兩邊人馬二合為一,也相視一笑,謝辭顧莞禦風而行,率着人快馬往大戰場中軍飛馳而去。

    昨夜滾滾硝煙已漸漸褪盡,春風掠過原野,馬蹄嘚嘚,衣袂恣意翻飛。

    ……

    一日之後,謝辭率大軍抵達宜州東原及宜水一帶,兵鋒抵達彭城百裏之外,将所有的水路交通要道和關隘全部卡住。

    南方大軍,只剩下被他虛虛大包圍着的李弈麾下範陽、高湯、五大世家一路大軍,合計約四十餘萬。

    彭城,此彭城并非彼彭城,項羽當年那彭城早就易名為徐州了,後來歷史演變,前朝大江南岸重鎮建州官方劃為彭水郡,大魏開國後,建州就正式易名為彭城。

    這座商周以來即存在的古老城邑,幾經擴建,如今為南方幾大名城之一,南方軍事重要節點,城廓極大,城高池深,歷經風雨,巍峨聳立。

    四十萬大軍能完全遁入彭城,并且城防已經被大軍全部接掌,城門及水路要道的重要關隘都被牢牢把守住,水道的三道重鐵栅欄已經全部放下了。

    只是對比起謝辭顧莞這邊的歡欣喜悅,此時此刻的李弈,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今天已經是李弈撤入彭城的第二天,城防一一布置檢視過,忙碌到第二天的暮色四合,前線的軍報也漸漸停了下來了。

    戰況和他料想的并沒什麽太大的出入。

    李弈靜靜在刺史府的大書房獨坐許久,直到一陣晚風掠入,房門“咿呀”一聲,外頭李奇循立即将門抵住,用東西固定住它。

    李弈這才回神過來。

    天已經黑了,江南細雨霏霏,綿綿春雨終于下來了。

    雨下來後,很多兵士都松了一口氣,因為下雨攻城,不是個好時機,意味着接下來至少會有長則十天半月,短則三五天的休戰時間。

    李弈也知道這一點。

    他起身,出了廊下站着,迷蒙春雨紛紛揚揚,潮潤嫩色,這是江南煙雨特有的天色。

    李弈站了良久,忽他快步入了雨幕,出了刺史府,翻身上馬,去了一個地方。

    轉過長長直通南北的中央大街,沿着鱗次栉比的民房一路往東,最後他在東城一處富商雲集區域之中的深處叫青石巷的片區,走到巷子盡頭,下馬站了片刻,登上臺階,推開了一處宅邸半舊的黑色門扉。

    這是一處五進的大宅,李弈名下的,自他十年前贖回之後,就遣了家人在此守宅。

    家人是老家人,已經穿戴整齊就是不知道李弈有沒有空召見他,不料門突然推開,老仆有些驚訝:“主子?”

    李弈微微點頭,視線卻沒有離開這座半舊安靜、而廊廳的裝飾彩畫卻可隐見昔年繁華的宅子。

    這是他外公的府邸。

    他外公是江南巨賈之一,姓白。

    彭城,李弈真的非常熟悉,他小時候在這裏待過好幾年,幾乎城裏城外每一個地方都灑遍了他的腳印。

    父親獲罪之後,最開始那一年多清算黨羽,是沒有被定罪的,他被送到江南白家也躲了将近一年。

    前者,是李弈記憶中一生最美好的時光。

    就在這正廳左側的庑廊之下,他還記得,當年外公牽着小小的他的手,他好奇問外公:“為什麽要設法讓趙刺史左遷呢?”

    當時彭州刺史趙仁讓,和白家素有龃龉,就任彭城之後,多方打壓白家,理由都是挑不出錯的,但白外公使了辦法,誘使趙刺史犯錯,最後讓其左遷至荊南偏僻鄉野去了。

    小李弈知道這件事,他不覺得趙刺史的政令有問題,于是就這麽問。

    前廊楣繪着葡萄纏枝彩畫的第一條廊楣之下,白外公站在臺階前,牽着他的小手往裏走,說:“眼前之虧,豈能生受;不論高低,但憑本事。”

    趙時錫冥頑不靈,那就讓他去南荒大嶺整肅去罷。

    彼時的白家,是江南第二梯隊的大家族之一,唯一就是商賈出身,攀不到第一梯隊去。

    彼時的白外公,意氣風發,揮斥方遒。

    白外公一次意外資助了蕭山王的李淳,襄助李淳于危難,之後大力争取之下,定下婚盟,李淳重信守諾,為此拒了聖上賜婚,将嫡長女嫁了給李淳為王妃。

    白外公是商人,那是他一輩子最成功的投資,也是人生中最失敗的一次投資。

    因女婿是蕭山王李淳白氏大興,踏入官紳子侄入士,但最後也因為李淳案被抄家連根拔起。

    這座彭城祖宅,還是十年前李弈回京得聞太師相助複爵之後,設法贖回的。

    時至今日,他也看明白了當年外公很多舉動之下的意圖,心情不禁複雜。

    站在這座似曾相識的半舊宅邸裏,他靜靜站了許久,直到蒙蒙細雨潤濕了他的披風和铠甲。

    暮色徹底籠罩整座大城,重重的屋檐瓦脊黑乎乎的高低起伏,遠處視線盡頭的東城城牆兵士林立巡戍,火杖閃爍的黃光點點連成一線。

    李弈站了許久,他身後跟着他一同前的唐汾盛伯雍尉遲林等文臣武将,後二者是來禀事的,但下雨了,事也就沒那麽急迫了,李弈在出神,于是就停了下來等着。

    最終,李弈回過身來,他忽問:“你們說,我們還會獲勝嗎?”

    最初率軍洶洶南下,沒想到最後會這樣。

    走到了退守彭城這一步。

    将近九十萬大軍已經去了一半。

    事實上,李弈如今範陽軍精銳,短短一年時間,已經增至了三十萬将兵。

    不可謂不厲害。

    只是如今大戰局之下,已經不足為之道。

    離開了朱照普羅治叔侄這些人,那股燒灼心肺的燥忿下去了一些,李弈人仿佛恢複了從前的幾分。

    深紫色的裏衣領口,銀白色的明光重铠,青藍色的絨面帥氅曾染過鮮血,顏色變得深了一些,暮色中隐約看見挺拔的山根和面龐輪廓,天地間,蕭蕭的細雨,李弈高大颀長的身影無聲立在偌大的庭院正中。

    但回應他的,一片沉默。

    良久,唐汾一咬牙關:“主公!我們願與您同生同死!!”

    尉遲林惡狠狠厲喝一聲:“我們即便是敗了,死了,以彭城之城池高深和我們的兵力,也能撕咬下他謝辭小半身血肉!!”

    “怕甚麽?老子不怕!!”

    “對!”

    “我們不怕!!”

    李弈身邊的人忠心程度還是很高的,一時之間,恨聲厲喝齊齊不絕于耳!

    李弈深呼吸:“好!”

    說得好!

    他目露厲色:“我與諸君同生共死!!”

    不成功,便成仁!

    “好,我們回去!”

    李弈率先快步出了白家故宅,将這個承載他童年無數歡樂和那些複雜情緒的故居抛在身後,翻身上馬。

    快馬離開。

    ……

    不過返回如今的南軍中樞彭城刺史府之後,李弈先見到朱氏。

    範陽軍将尉家眷随軍一同撤退,李弈的內眷自然也在其中。

    李弈快步繞過府門之後,先聽見的是朱氏撕心裂肺的隐隐嘶喊,“你們這些雜碎!賤奴!放開我!放開我聽見了沒有——”

    李弈內眷之中,為首的當然是朱氏朱秋雯。

    一向嚣張跋扈頤氣指使人人都得禮讓三分乃至伏首于前的朱氏,如今釵環要掉不掉鬓發淩亂、水紅色的海棠曳地長裙在掙紮撕扯間已經淩亂不堪連紗面裙裾都撕裂幾處,披頭散發,宛如瘋癫之态。

    她歇斯底裏,一抵達刺史府後院,當即沖往前院大書房去見李弈。

    當時李弈不在,她又沖往府門要騎馬往城樓沖去。

    近衛副統領林準留守,當然不可能允許她沖出去,林準一反從前的沉默,直接指揮人把她叉回去。

    幾個近衛立即上前将她押住,朱氏又驚又怒,掙紮嘶喊破口大罵,非常之刺耳難聽,林準充耳不聞,她連蹬帶打翻滾在地,幾名近衛直接拖着她的手臂把她硬生生拽回後院去了。

    但朱氏聲音異常尖銳,穿透力強勁直達後院,李弈一回來就聽見了,林準上前,低聲禀報了剛才的事。

    李弈便吩咐尉遲林等人先進書房,他轉身往後院的垂花門行去。

    青藍色披風被澆濕呈現一種深靛的色澤,銀白甲胄锃亮肅殺,及膝的厚底軍靴落地铿锵有力,沓沓沓沓一步一步急重有聲,自回廊的盡頭越來越近。

    官衙府邸的布局大抵都差不多,李弈非常精準找到了通往垂花門的路,步履迅捷容色冷淡,行動間的毫不遲疑絲毫看不出他第一次進的後院。

    李弈的出現,讓所有聲音戛然而止,那道銀白青藍面容冷峻的颀長身影出現在門檻之後。

    朱氏頓了一息,随即尖叫一聲,掙脫近衛的手撲了過來!

    她性情自負到了極點嘶罵掙動也非常厲害,此刻披頭散發像個瘋婦一般,精致的妝容已經花了,那張甜美的面龐也再也不見絲毫嬌蠻,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撲過來掐住李弈的胳膊,甚至都顧不上讓李弈把這幾個該死的近衛全部拉下去打死,她急忙問:“他們說荊南軍在田黃川全軍覆沒,我爹戰死當場,是真的嗎?!”

    這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早在來彭城的路上就已經有小道消息沸沸揚揚,甚至還有說李弈用了荊南軍墊背抵擋謝辭大軍以順利撤入彭城的。

    不管是哪一個消息,朱氏全都不敢置信,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長了血絲,死死盯着李弈的冷肅而棱角分明的俊美面龐,屏住呼吸。

    李弈掃了林準一眼,一個女人,居然也拖了這麽長的時間,林準低頭。

    李弈收回視線,不喜不怒,淡淡道:“荊南軍當時位置不好,朱照普為了殿後,迎上謝辭大軍,犧牲了。”

    朱秋雯腦子嗡一聲,驚怒交加手足冰冷的一剎那,她目眦盡裂:“不可能!!”

    朱秋雯聲音陡然拔高,色變,脫口而出。

    李弈不禁笑了起來了,他暗啞的聲音哼笑了兩聲,那雙冷電般的目光倏地盯向朱秋雯的眼睛,剎那銳利:“怎麽一個不可能?!”

    就如此的确定,朱照普是不可能為了殿後犧牲嗎?

    果然不愧是兩父女啊。

    女兒深知其父啊。

    李弈冷笑,所以他非常篤定這一點,倘若不是他棋高一着,朱照普想推範陽軍上前抵擋謝辭大軍的心不亞于他呢。

    說不定必要時,朱照普還會毫不猶豫取他項上人頭去向謝辭投誠呢,如果朱照普能辦到的話。

    當然,謝辭會不會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弈微微眯眼,這一刻他眼神冰冷到了極點,這是朱氏之流從來沒有見過的另一面,仿佛看一個死物般居高臨下的審視目光。朱氏駭然,一剎之間竟失了聲,她死死瞪着李弈,胸脯劇烈起伏,所有掙紮和尖叫不見,她下意識往後跄踉倒退了兩步。

    李弈做了一件他想做了很久的事情。

    他瞥一眼甬道盡頭已經被掩住眼睛的李尋,“锵”一聲長劍出鞘,閃電一般唰地一聲,一只耳朵掉了下來。

    是左耳。

    劍刃貼着朱氏的左耳一割,鋒銳而輕薄的劍刃甚至讓朱氏感受不了太多的疼痛,仿佛被叮一下,耳朵一涼,半臉的鮮血,一只帶血的耳朵“吧嗒”一聲掉在青石板地面上。

    她低頭,愣愣看了半晌,忽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耳,濡熱刺痛。

    朱氏撕心裂肺般的尖叫了起來。

    但下一刻,她就被死死捂住的嘴巴,嗚嗚一句話說不出來。

    這一次,近衛最後一點顧忌已經去了,輕易将她擒住,反手一扣,拖着進林蔭深處,關進盡頭的一個小院子裏。

    若非現在不合适,李弈眼下就能殺了朱氏。

    沒有驚動其餘女眷,朱氏很快就被拖進去了。

    那只耳朵被踢着亂蹬,踩踏上去,鮮血污跡,孤零零貼在青石板和泥地的邊緣上。

    虞嫚貞帶着李尋站在石子甬道的盡頭,風塵仆仆,保母侍女和護衛背着包袱,也是今天才到的。

    很早之前,李尋就在安置在江南,李弈生怕有變,早早就給了李尋的護衛臨變決斷之權。

    原來的護衛隊長和李弈新增的心腹近衛一商量,也匆匆護着李尋離開寧州的宅邸趕往彭城去。

    虞嫚貞也被帶上了。

    她恰恰好,看見了這一幕。

    朱氏鮮血淋漓被拖走,李弈最後望了一眼李尋,連帶李尋身後的她,轉身快步而去。

    深藍色的絨面披風劃出一個剛冷的弧度,朱氏掙紮的撲簌簌聲還隐隐約約聽得見。

    李尋小小動了一下,小聲問:“……娘,怎麽了?”小姑娘怯怯的,林準已經快速指揮人把耳朵和血跡清理掉了。

    虞嫚貞柔聲說:“沒事了,前面有只大老鼠,已經打走了。”

    她心裏有一種痛暢的快意,溫柔哄着女兒,放下掩眼的手,蹲下微笑給她整理一下衣領,起身拉着她的小手往垂花門方向行去。

    心內卻對朱氏冷笑。

    只是冷笑着冷笑着,突然茫然,朱氏下場讓人痛快至極,可是,她自己呢?

    也并沒好到哪去。

    誰也沒贏。

    從來了一次,機關算盡,她到現在也沒想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突然有種感覺,白茫茫的大地一片真蒼白。

    正如她的兩次人生。

    虞嫚貞突然笑不出來了,她斂了唇畔一點譏诮痛快的弧度,怔怔的,仲春微寒的風吹着,她突然辨不清身在何方前去何路,有種難以言喻的茫然湧上心頭。

    她不知不覺停住的步伐,直到女兒小手扯了扯她,“娘~”

    虞嫚貞低頭,女兒嫩白的小臉仰頭看她,那雙烏溜溜的眼睛依舊有點怕生怯怯的,卻全身心依賴拉着她的手偎依在她的身畔。

    那個小小帶着體溫的身體暖暖的,鮮活的,虞嫚貞回神,卻忽然眼眶發熱。

    不管如何,她的女兒還活得好好的,她已經為她謀了一條生路。

    她的父母家人也是。

    就這一樣,重來已經有了意義了。

    雖然,她依然沒有想明白,為什麽走成這樣。

    虞嫚貞深呼吸一口氣,忍下眼眶突如起來的熱意,笑了一下,沖小姑娘點頭,“好孩子,乖。”

    她牽着女兒往垂花門的行去,一大一小的背影,很快沒入林蔭小道的深處。

    ……

    二月十七,謝辭已經率大軍抵達宜州東原了。

    對比起先前的緊繃和熱血,從南往北,這一路行軍可以說是最從容不迫了。

    大軍紮營接守水陸要道和關隘,忙忙碌碌而士氣高昂,間中夾雜的兵卒貧嘴和校尉的笑罵。

    這時候的謝辭和顧莞,已經放開缰繩,放馬緩行在宜水河畔了。

    二月末的江南,草長莺飛,處處垂柳和漫漫野草野花的土堤,入目慢慢的嫩綠之色。

    汛期初至,但宜水的江水還很清澈,一汪碧玉般的色澤往東北徐徐流淌。

    謝辭既是來親身視察彭城一帶的水陸環境,也是和顧莞共處來着。

    戀熱情真,熾熱無比,這一段逶迤的愛戀,将在兩人的生命裏流淌一輩子,永遠都這般的悱恻纏綿深愛滿溢。

    人前還好,人後謝辭的眼睛,盛滿的愛戀能将顧莞融化。其實并沒有表現得很激烈,但絲絲縷縷的,一轉眼一回眸,缱绻無聲。

    兩人難舍難分,又久別重逢,離開了大軍,索性共乘一騎,小聲說笑,放馬在芳草萋萋的原野和河畔。

    一路走一路看,最終來到的岜山東去的一處高丘,腳下碧水濤濤而過,舉目望去,能望見彭城的第一道水關石閘城了。

    往後,就是這一大片沖積平原上最重要的江南軍事重城,彭城。

    如今李弈的大軍所在。

    不得不說,李弈還是有些本事的,“彭城,依山據水,扼南北東西水路二道之咽喉,傳承愈千載,城高池深。”

    謝辭打量遠方若隐若現的石閘城,及再往後方向磅礴城池的隐隐輪廓,他說:“據彭城,李弈還真能負隅頑抗一段時間。”

    顧莞忍不住笑了,負隅頑抗?對于人家李弈來說,該是反敗為勝的機會好不好?

    她也望了一會,回頭瞅他:“那你呢?”

    謝辭如今肩寬背厚,手臂肌肉流暢緊實,她一只手張張開都圈不過他的小臂了,還差很遠,胸膛肌肉贲張,勁腰又緊又窄,非常高大矯健,早就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大男人了。

    現在牽缰在身後攬着她,胸膛臂彎真的力量和安全感十足,鐵血陽剛與柔情并在。

    此刻議論軍事,柔情斂了一點,棱角分明的英俊面龐神情看着肅然了幾分。

    帥得人小心肝亂蹦。

    顧莞眉眼彎彎,她有點好奇:“那假如,如果你在如今李弈的位置呢?”

    李弈是負隅頑抗,那假如把謝辭換過去呢?那他能不能反敗為勝?

    謝辭不禁笑了一下,青山碧水,他眉眼間有一種從容的自信,這是來自他千錘百煉對自身本事的認知,他說:“那我未必敗。”

    “反之如今,”謝辭斬釘截鐵:“大勢已定,北軍必勝!”

    只是時間長些和短些的問題罷了。

    甚至現在已經沒有了糧草的掣肘了。

    謝辭不是自負,他是自信,他毫不懷疑自己的能做得到。

    在謝辭看來,如今其實已是大勢将定了。

    他現在需要思考的是,該怎麽樣才能盡可能減少兵卒傷亡和其餘戰損的情況下,殲滅李弈和範陽軍主力。

    “這個确實有些棘手。”

    李弈不好對付,對他歸心程度很高的範陽軍和彭城也是。

    謝辭從來不隐瞞顧莞任何東西,剛好說起,他細細把自己的煩惱給她說了一遍。

    那雙好看的劍眉皺起,有些苦惱,看起來确實煩惱得很了。

    顧莞不禁嗤嗤笑起來,她故意說:“咦,你都不想把這彭城之戰打成史詩級戰役的嗎?”

    謝辭好幾次戰役,都可以确信能夠載入史冊,包括中都之戰、北戎大戰,南北渡江戰役,田黃川大戰。

    所謂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古人可是很看重這個的。

    不過話說回來,其實到了一定政治高位,後世其實也是。

    兩個彭城,兩段超級漂亮足可以曠古爍今當戰例的傳奇戰事。

    青史上又一個高光點,足以讓謝辭的戎馬征戰劃上一個漂亮的句號,成就他的傳奇人生,自此走上政壇。

    謝辭這是不想要?

    謝辭詫異:“我要這個做什麽?”

    他難道還要為了這區區的身後名,去犧牲更多的将士嗎?天知道這打壞的戰場,有多麽難恢複!

    如果他真在意這個,先前就不會有這麽多的掣肘了好不好?

    她故意的!

    謝辭沒好氣,斜眼瞪了她一眼,還伸手撓了她咯吱窩一下。

    顧莞一彈趕緊避開,她嗤嗤大笑,夾住手臂,得意洋洋地瞅着他:“那你想到了沒有?”

    謝辭微微一笑:“我還真有點頭緒了。”

    他一扯缰繩,調轉馬頭:“走,我帶你去見個人。”

    這次田黃川大戰,荀逍和秦關俘獲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謝辭一得到消息,立即心頭一動,他火速問過之後,下令将消息按了下來。

    人已經送到北邊的明縣小鎮了。

    這就去見一見,如果順利,馬上就把他放回去。

    顧莞非常聰明,其實她之所以提起這個話題,是她也想到了這個方向去了,心中一動:“誰?”

    謝辭笑說:“田間。”

    言簡意赅,非常幹脆利落的兩個字。

    我靠!

    顧莞哈哈大笑,那兩人真的想到一塊去了好不好?

    謝辭和她心有靈犀,他驚喜挑眉:“你也想到他啦?”

    顧莞大笑:“是啊,馮坤先前不是送我人了?除了公孫簡,還有好幾個。”

    她還琢磨着,要不要嘗試接觸下這田間唐汾等人呢?

    兩人對視一眼,謝辭不禁放聲大笑,醇厚的笑聲沒了少年的爽脆,卻醇厚至極。

    他開心極了,笑聲随着風飛揚起來一般,可能找不到其他的私人事情,能讓他這般的心花怒放。

    馬蹄嘚嘚,倏地轉了大彎,迎着飒飒的河風,直奔大營方向回歸去了。

    作者有話說:

    《致橡樹》《過零丁洋》分別來自舒婷和文天祥。

    阿秀回來啦!寶寶好多了,還在住院,主要是胸腹大面積燙傷呢,術後到目前恢複得不錯,最易感染期終于過去了。燙傷好得慢,醫生說可能會有一部分留疤,但有去疤噴劑和将來的生長發育,可以祛除的。

    總體是好的。

    阿秀和小寶寶謝謝大家的關心呢!也謝謝偏方,但因為立即送院所以沒用上了,麽啊~ 阿秀和小寶寶給大寶貝們一個超大的親親!

    愛你們耶~

    阿秀加油啊!嘿嘿,明天見啦~ (づ ̄3 ̄)づ

    (最近盡量中午更新,但有可能延遲,不過肯定日更。蟲子晚上捉了,如果當天更了晚上又看到更新提醒就是捉蟲哈!麽啊~)

    最後的最後,感謝投雷的寶寶們噠!筆芯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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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以及所有澆水水的大寶貝們呢,親一個,麽啾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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