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謝辭,是你逼我的。”
二月初三, 謝辭率北軍靈州部相州部開進松州城。
耆老望重、滿城百姓,夾道相迎。
松州是大江南岸最古老的城池之一,臨水望陸, 交通樞紐,一塊塊青磚壘築而成的巍峨城牆, 舊的壞了補新,新的又變舊了, 唯一的相同的就是亢實堅固。城頭上的箭樓、瞭望塔,直通城門的闊大青石板大街, 鱗次栉比的高矮民房店鋪, 清一色的歷經歲月的厚重古樸和繁華。
松州人口八十萬,自城門外的五裏亭伊始, 傾巢而出, 泱泱夾道, 一直至城門,他們遠遠望見招展的旌旗,騎兵和步兵列隊緩緩而行, 堅硬的黑色铠甲, 一個個相等的距離, 無聲威肅, 人群騷動起來, 笑聲歡呼聲和掌聲不絕于耳。
很多兵士激動自豪油然而生,都下意識挺直了腰背, 讓自己看起來更威風一些。
謝辭策馬徐行在諸部的最前方,秦顯梁芬秦永龐栎等将緊随其後。
只見為首一俊美威儀的青年将帥, 黑甲藍披, 目若冷電威風凜凜, 松州的耆老望重并率先進城布防大将張慎已等在城門前,張慎笑道:“這就是我們謝帥。”
張慎沖謝辭一抱拳,謝辭颔首。
耆老望重們已經快步迎了上去,紛紛俯身見禮,謝辭立即翻身上馬,将最前幾排的都虛扶起。
為首的正是郭大俠郭秉源,是個四旬年紀方口闊面身材敦實的中個男子,一身簇新的褐黃色右衽武士服,他抱拳笑說:“我們松州百姓仰慕謝帥久矣,今日一見,果真人中龍鳳軍威赫赫,如從前所想一模一樣!”
大家都很激動,有些年紀大的,想說話但情緒太激動了好幾回都沒說得出口。
謝辭抱拳:“感謝諸位今日之信重,辭定不負汝等望!”
他鄭重說道。
又轉身,沖夾道相迎的百姓們,氣沉丹田,大聲說了一遍。
當場,歡呼應和聲如海潮一般,一瞬間就奔騰翻湧了起來。
這一刻真讓人心潮澎湃,別說謝辭,就連他身後的秦顯梁芬張慎龐栎等将都不禁面露激動之色,他們在外一貫都保持嚴肅雷厲風行的形象以統兵的,此時此刻,個個都無法抑制動容,左右環視。
即使流盡鮮血、負過不少的傷痕,此時此刻,都是值得的。
謝辭對左右颔首致意,郭秉源等耆望分開兩側,坐了一個請的手勢:“請!”
“好!”
謝辭翻身上馬,後面的小将們校尉們下馬騰出馬匹,牽上前來,郭秉源等人也上馬,就連白發蒼蒼原來要扶到裏面坐轎子的耆老,也不願意了,在兵士和小輩的攙扶下硬是爬上了馬背。
他們在前領着,迎着謝辭并謝辭身後的大軍,在全城百姓的夾道相迎之中,開進的這座南水大城。
……
松江泯水一線大捷之後,通往江南腹心的水路進軍通道俱已打通了。
休整了七八天之後,謝辭正式向東揮軍。
他兵鋒所至,隴西高氏、闵氏,西南平氏、簡氏、和徐淮南下的喬氏、呂氏、王氏,都先後投降或者跑了。
他們的兵不多,多的一兩萬,少的也就幾千家兵,但對士氣的影響是巨大。
謝辭大軍已經越過田黃川,兵鋒抵達寧州之南了。
這是江南腹地的邊緣,一旦再失守,謝辭将鯨吞并整個江南,再挾大勝掉頭轉向荊南,将大獲全勝。
江南荊南,謝辭已經占據三分之一,并且牢牢卡在兩者交彙的關鍵位置上。
偏戰況急轉直下,連續兩天的投降和卷跑消息一個接着一個。
李弈如今身處南軍大營,謝辭位置卡得非常好,南軍無法遁入城中讓謝軍打攻城戰,雙方目前屯兵于湖區和田黃川後的天丘山地一線,遙遙對壘。
剛剛又一個投降消息送進來,中帳之內,氣壓簡直沉凝到了有如實質一樣的壓抑。
李弈端坐帥案之後,一動不動,臉色黑如鍋底。
尉遲林大恨,再三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霍地站起來一腳踹倒面前的小幾:“這些雜種!!氣煞我也——”
是真的恨極,要不是長孫氏高氏等,松江泯水一線大戰他們絕對不至于敗得這麽慘,但凡他們一邊少跑一個,張界池廣興趙悉也不至于戰死。
這麽多年同袍,出生入死,說是異性親兄弟也不為過,在場的,沒有一個不傷心憤慨的。
但除了憤慨難過,還有對戰局的沉甸甸的憂慮。
現在很明顯,戰況急轉直下了,五五對峙繃不住了,謝辭大軍徹底占據上風,步步緊逼。
謝辭其人,作戰風格既慎又悍,奇鋒頻出,天生的戰場統帥,他顯然是不會犯重大的戰事失誤讓他們獲得可趁之機。
還有張界三将的戰死,僅剩尉遲林三人,從前六将維持撐起局面的不過僅僅夠,現在失去三人,後續只怕捉襟見肘了。
種種眼下困迫,種種不好的前景,不是範陽軍不勇,是真的被拖後腿拖得很厲害。
尉遲林粗人憋不住,大罵這一聲打斷沉默。
李弈的神色不禁猙獰了一下。
然就在這個時候,守帳的近衛副統領林準撩簾快步進來,禀:“朱将軍和幾位羅将軍過來了。”
……
戰事到了如今,對前景困獸和焦慮的當然不止李弈一方。
能投降的,能見識不好就跑了的,都是小勢力。剩下的諸如朱照普、羅治叔侄、江南五大族的蕭氏、蔡氏、袁氏、盧氏和姜氏,這些要麽本身就是大軍閥,要麽老巢族地本身就在江南,是沒法跑的。
這些人,在此情此景,敵軍壓迫之下,反而高度團結在一起了。
戰況環境惡劣,他們必須想出一個辦法反敗為勝。
再不濟,也得先遏制住謝辭這士氣如虹的勢頭。
朱照普來之前,已經通知了其餘人的,羅治叔侄來得最快,袁氏盧氏和姜氏随後趕至。
朱照普和蔡和基已經商量出一個好辦法,朱照普冷冷道:“他謝辭不是有民望,上下一心麽?好!我們就從這裏入手!!”
朱照普冷笑道:“驅趕貧民,作為我們的先鋒軍,頂在最前頭沖鋒!看他能如何,殺還是不殺?!”
殺,謝辭的神壇就崩塌了。
不殺,他必大敗!!
朱照普一把推開軍事輿圖,上面大大小小的紅黑箭頭,他一點目前兩軍所在湖區天丘山地區域,這是接下來的戰場。
貧民,五萬夠不夠?不夠是十萬!
江南有是手無寸鐵的貧苦褴褛蟻民!
将他們捉拿,驅趕上前線!
這一次,朱照普已經下令将荊南所有的火.藥和桐油全部調往江南戰場,竭盡全力,背水一戰!
讓貧苦漁民捆上火.藥包,滿滿驅趕上戰船,船上裝載盡可能多的火柴桐油,這季節就是東風,來得剛剛好,乘着風一股腦烏泱泱往北軍的戰船陣沖過去,看北軍敢不敢射殺?!
盡數射殺的話,謝辭的民望就完了,麾下将士恐怕也受不了。
而不射殺的話,君可曾聞火燒赤壁連環船?!
一旦成功,戰船水兵焚毀殆盡,謝辭的水師就完了大半了。
至于陸戰,更加簡單,将這十萬八萬貧民驅趕在最前線,看謝辭大軍殺不殺?!
不殺,他們可就要殺過去了?!
朱照普雙目淩然:“此策若順利,謝辭至少民望盡失,甚至我們還将立即反敗為大勝!”
他霍地站起來,神色有一種猙獰的暢意。
蕭氏、蔡氏等江南五大族,還有羅治叔侄,紛紛面露大喜,拍案而起:“沒錯!沒錯!!好計策啊!”
成功率非常之高啊!
氣氛一下亢奮起來了,這些人,沒有一個把貧民性命放在心上的,視之如蝼蟻賤民。
田間唐汾等人一聽,面色丕變,彼此相視一眼,不禁沉默下來。
上首李弈一怔,饒是他滿腔不忿沉沉,劍眉也不禁蹙了一下。
朱照普看得分明,于是他說:“殿下考慮一下,我們先去把人準備上了。”
他把話說完,坐了一會,招呼衆人一聲,蔡和基等人立即跟着出去。
大家分頭準備去了。
……
急匆匆的腳步聲和興奮的話語漸去漸遠,帳內安靜了下來。
日暮黃昏,連續七八天的春雨過頭,太陽又重新露頭,斜陽照在褐黃色的牛皮大帳之上,室內有些潮,也有點悶。
大家左右對視,不由讷讷,尉遲林憋了一會兒,小聲說:“咱們真的要這樣做嗎?”
他是個武夫,但都有些不安,事實上在場人都是,但大家又深知,再不挽回戰局,就徹底敗北了。
大家忐忑着,俱擡頭望向上首的李弈,等待他拿主意。
李弈日前的大戰裏,也負了點傷,春日潮濕,傷口有些反複,他卸下上铠,上身此刻僅穿一見深紫色的潞綢外衣,微微瀉開領口。
今日之前,李弈從來未曾想過,有朝一日,他竟會面臨這樣的抉擇。
一剎,他捂了捂額頭。
他也沒有壞透芯,霎時,他腦海浮現的是當初西北戰場一幕幕,他和顧莞聯袂為雲北大倉奔走,熱血奔騰。
那張英俊至極的面龐蒙上一層陰霾,觸及底線了,一剎如鐘鼓重擊,心跳得很快很重,呼吸變得粗重,天人交戰,怎麽會這樣?!
他咬緊牙關。
但,但他真的不想敗!
他從四歲流放,徒步西北,父母慘死,他一步一步走到今時今日。
“我不能敗!”
“我不能敗——”
過去種種,眼前翻湧,李弈眼眶潮熱,泛起青筋,他霍地站了起來,咬牙切齒厲喝。
所有人不禁一默,艱苦至今,死了這麽多人,誰又想敗了,下意識緊緊攢住拳。
李弈也分不清熱汗還是冷汗,反正剎那之間,他渾身上下有頭到腳都浸出了一層的潮濕,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的戰栗感。
但被逼到今時今日,過電一般的戰栗之後,最終心中的天平還是“哐當”一聲!
他把心一橫,俊美的面龐露出了一剎猙獰之色。
他啞聲說:“謝辭,是你逼我的。”
短短十數息,變得異常暗啞的嗓音,但李弈的神色已經平靜下來了。
他慢慢說:“按朱照普說的做。”
昏黃的帳內,李弈慢慢擡眼:“要慎防後方,不能讓顧莞等人伺機破壞。”
他異常的聰敏,已經想到後續了,
陰雲被吹開,籠罩着半邊天空,一般斜陽一般暮沉,中軍大帳,被陰影籠罩住了。
李弈那張俊美無俦的面龐在染上一層陰霾,他慢慢地說道。
……
二月初十,江南發生了一件大事。
無數貧民男丁被無故捉拿,驅趕着往天丘山地和湖區大戰場方向去了。
江南那麽富庶,貧民多嗎?
多,很多很多。
江南水網密布沃野千裏,有蠶有絲,但田不是佃農的,桑山和蠶坊絲廠的收益也貧民沒有多大關系。
江南天高皇帝遠,卻是國糧倉地,國家重視遣送各種官員,官紳盤根交錯貪婪侵吞,早已膠着了一般,田很多地很多,但都不是原來的農戶的,昔年神宗年間十戶農籍,如今還擁有田地的平均一戶都不到。
那田地絲農漁民等等都到哪去了,他們還幹着呢。子子孫孫,田越種越少,到最後成為佃農,賣兒賣女賣自己;沒賣的,苛捐雜稅徭役一年比一多,漁民沒吃上多少魚,販鹽的走破了草鞋,家裏孩子餓死卻很多,吃不了一口的鹹食;纖夫力工每天拉船挑擔,瘦骨嶙峋一日一餐。
江南貧民很多很多,他們日子并不比北地好多少,只是他們運氣好一點,沒遇上幹旱,沒有一死一大片,茍延殘喘地活着。
以蕭、蔡、袁、盧、姜為首的大大小小江南世族士紳,一任任地和地方官員勾結在一起,盤根交錯,雁過拔毛,在這裏,他們就是地頭蛇,土皇帝。
這一天,無數貧民被驅趕着着走上街頭田野,往西北方向而去,越過湖區,進入戰場腹地。
衣不蔽體,褴褛肮髒,瘦骨嶙嶙,他們沒有兵刃,哭着手足無措,被驅趕着成為了前鋒軍。
泱泱足有十餘萬。
江南貧民多,這一切只是發生在很短的幾天時間內,但顧莞他們作為情報人員,第一時間就得訊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吃飯的勺子都掉下來了,捧着瓦碗站起來,“我靠!”
天啊!這是瘋了嗎?!
而氣勢如虹的謝辭大軍,在面對這些茫然驚慌瘦得像骷髅骨頭被驅趕迎着他們而來的貧民時。
大家不禁全部驚慌失措,天啊,這是怎麽回事?!
所有的将士,面面相觑,執着長矛大刀手,不禁往後縮了一下。
……
所以接下來的一場仗,北軍敗了。
自南北大戰開始以來,猝不及防的之下的第一次戰敗。
謝辭緊急下令,退守至田黃川至東軍大寨,屯兵暫守不出。
戰事剛剛結束,水陸二師連連下令,穩住局面,雙方再度呈僵持之勢。
所有人身上的戰甲尚且沒來得及卸下擦洗,零星的陰雨和硝煙的焦黑灰色,一場勝敗乃兵家常事,他們吃的虧也不多,但所有人面色卻前所未有的沉沉,沒有一個人能笑得出來的。
謝辭怒得連手都抖了起來:“李弈!我要将你碎屍萬段!!”
他一聲暴喝。
謝辭胸膛劇烈起伏着,呼吸沉重得像噴火一般,神色甚至可以稱得憤怒得變形了。
南方大軍打破了戰争默認的慣例,竟将貧民推上戰場當先鋒軍。
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全天下破口大罵。
然,這個沸騰的情緒并沒有影響到江南驟變的戰争陰雲。
本來謝辭大軍節節告捷,像松城這樣的有很多,不少地方的百姓經興高采烈的展望了起來。
但情緒鼎沸唾罵之後,卻奇異地平靜下來了,變得無聲沉默,整個天下都在看着謝辭大軍,看謝辭大軍會怎麽做?
南征的北軍,北軍的主帥,驅逐北戎收複山河的謝家子謝帥謝辭,一下子被架了起來。
一言不發,天下矚目。
但對于謝辭來說,除了這十幾萬被推上前線的無辜貧民和民望以外,還有另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他麾下八十萬随他東征西走出生入死的将士。
陸路沒有交戰,而水師由于撤兵及時,戰船焚毀不算太嚴重,但燒傷的兵卒去很多。
謝辭回營之後,第一時間剛去看去水戰傷兵。燒傷是最痛最痛的,最容易潰瘍感染的,一整個醫營,多得都放不下,臉上手上大大的水泡和燒傷血口,痛得滿床滿地打滾的兵丁。
謝辭眼眶發熱,在場随他一起去的的将領們,個個和他一樣,都不禁哽咽哭了。
這些都是随他們出生入死的兵士啊!
謝辭肩負的還有八十多萬的将士的性命啊,他們跟随他南征北戰出生入死,把性命托付給他。
作為一個主帥,無論如何,都得把将士的性命放在第一位。
從醫營回來了,謝辭憤怒得臉都變形了,恨不得立時将李弈朱照普蕭達羅氏叔侄等等人生撕,一口一口吃了。
但更迫在眉睫的是,如今這個兩難的局面,要怎麽破?
謝辭沒有中間的路選,要麽進,要麽退。
要麽沖鋒,不沖鋒一直這樣束手束腳的話,被鉗制住,早晚要落敗的。
怎麽辦?
作者有話說:
李弈徹底堕落,際遇會讓一個人面目全非啊。如果這是太平年月或其他環境,李弈性格陰私的一面會被覆蓋,說不定會成為一個被稱頌的人,譬如西北大戰的力挽狂瀾。
但他正向陽面的那一部分,已經被徹底拉進深淵了。
回來再捉錯別字哈,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