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铮铮英雄
這一天, 是庚辰年三月十九日,陰天。
陰霾色的雨雲漸漸褪散,但陽光沒有出現, 天是灰色的,風有些大, 浮雲在不斷盤旋流動,在天邊變幻出不同的形狀。
偌大的嘉州行宮, 早已肅清戒嚴多天,四萬三千禁軍戴甲配刃, 全員在戍拱衛陪都皇城。外朝入必檢分隔在金水橋之外, 不可跨于禁忌線半步,違者必當場格殺。
深黑甲胄在微霁的天光下邊緣呈暗赭澀, 雪白的刀尖折射出鋒銳的寒芒。
這個嘉州行宮, 防禦肅殺程度比預料中還要更嚴重更多一些, 幾乎達到了三步六崗,十步十哨,一線異者露則必死的地步!
蚊子都飛不進去一只。
謝辭勾唇冷冷一笑, 看來這老皇帝可真怕死。也對, 越權欲自私視人命如草芥者, 他自己的命就越珍貴。
以萬物為刍狗, 視臣民如蝼蟻操縱, 唯他高居其上南面獨尊!
謝辭笑意不達眼底,擡目一瞬不瞬遠處護城河內獵獵招展的旗幟。
一行七人, 各一身禁衛軍的深黑立領甲胄玄披風,貼着牆壁站在毗鄰護城河外一戶人家的圍牆拐角之後。圍牆之內, 便是他們易容的小房間。
遠處, 一隊十人禁軍正巡視而至。巡到圍牆最近的位置之際, 護城河對岸有個兵甲抓了一下癢,“嘭”一聲掉了刀在地上,遠近所有禁軍一剎驀望過去,那人慌忙撿起刀道歉,什長和校尉厲聲呵斥。
就在轉頭這一瞬間,謝辭殷羅七人閃電掠出!
他們掠至十丈寬的岸道中心,同時隊裏那三個自己人同時暴起,将七名禁軍同時放倒,一捂蒙汗巾,一扔全力往回抛。圍牆後沖出身穿着漢白玉色衣物的自己人,火速展開一張和衣物同色的大布,一張開将人裹住,火速往後急退。
成功。
七人分立原位,都軍旅出身的人,站姿筆挺,勻速前行,沒露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稍候,我們會到宮門去。”等待四皇子李容的到來。
站在謝辭身前的殷羅沒有回頭,一隊人步伐整齊劃一,他說:“我們只有這一次機會。”
謝辭道:“我知道。”
之後,所有人便沒有再說過話。
此一去,注定是驚心動魄的,但前夕卻很平靜,三月的春風已徹底褪去寒意,緩和一陣陣地吹拂着,即便偶爾略有些大,卻分毫都沒有冬日風侵雪襲的無窮凜冽。
春風吹拂大江南北,吹遍了嘉州城頭內外,楊柳發枝,瓦松擡頭,青蔥嫩色,如果沒有中都的城破人亡和北戎盤踞的太行以北,那必定要贊一句今年好個春。
謝辭目不斜視,邁着不疾不徐的步伐,一行人沿着護城河外轉了大半個岸道,之後沿着金水橋進了護城河之內,順着廣祿宮的夾道,一路望永樂大殿方向而去。
永樂大殿,是除去大勤宮以外,整個嘉州行宮最高最大宮殿。它的建築規格甚至比其後的大勤殿還要更高一些。因為永樂大殿是舉行重高慶典的宮殿,皇帝登基、朝臣朝賀、祭天祈福、歲首大谕、朝廷大宴凱旋功臣等的地方。
這嘉州行宮雖略小,但他的建築規制和布局和完全中都皇宮是一模一樣的,删減的全部都是無關重要的宮殿,前朝和這些重要的宮殿和中都是完全相同,只是比例略縮小了一些。
就連一路行走過的道路,也是那麽的似曾相識。
謝辭小的時候,每逢宮中大宴父親在時,哥哥弟弟都讓他,随父親進宮赴宴的經常是他。
那時候他興沖沖走在漢白玉的道路上,難得膽大調皮的他沒有左碰右碰,束着手規規矩矩跟在父親身後,小小的他仰望着巍峨的永樂大殿,心中極敬畏。
那個連老子舅舅都全不怕的小男孩,是那樣的發自內心地敬畏着皇帝陛下,那端坐在九重玉階之上的至尊天子。
是啊,是天子。
他跟在父親身後入座,規規矩矩坐在母親身邊,聽隔壁長案的老祖母摟着小女孩,悄聲告訴她:“那是我們大魏的天。”
指的,正是那金銮殿正中之上的天子!
所去經年,當時的悸動和敬畏記憶猶新,沿着漢白玉長道一路走到盡頭,距離永樂大殿最近的時候,謝辭側頭望了一眼,卻不禁譏诮挑了下唇。
他為他曾經的天真而感到滑稽,為對比太過強烈的而感到諷刺,諸般情緒交集,盡數化作一腔入骨的憤慨。
好一個大魏的天啊!
軍靴落地踏踏,一下接着一下,像踩在刀刃之上,越來越接近宮門,渾身肌肉慢慢變得繃緊,他不禁伸手觸了一下手側的雁翎細刀。
——他一直都知道父兄慘死謝家滿門傾覆的罪魁仇人是誰。
但他潛意識裏也知曉自己今生恐怕不能手刃仇人了。
所以他從來都沒有提起過。
但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天會這樣突兀來臨了。
父兄,家國,恨仇,大義,友人長輩,千千萬萬的黎庶同胞。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弑帝,但今日今日,早已不單單為了自己了!
……
漸漸起風了,彌散的雨雲有了重聚的跡象,有些悶的風隐隐昭示着什麽,一陣緊過一陣的風穿過宮門,刮過他們的臉,身後的披風獵獵飛起。
事情和他們預計的有些差異,四皇子李容久久都不見人來。
——李容是沒法直接出現在嘉州城的,他得先出現在嘉州城門外,才能再直奔行宮。
預計李容應該辰正三刻左右出現了,可能會晚些,但最晚應不會超過六刻。
現在已經辰正五刻了。
終于,在将要六刻的時候,殷羅唇動了動:“來了。”
所有人手扶刀柄的标準禁軍值守姿勢,眼睛卻一瞬不瞬盯着宮門外的通天長街,謝辭沒吭聲,他也看見了。
遠方,嘚嘚的馬蹄聲,有個衣衫褴褛坐不大穩拉着缰繩騎在馬背上的消瘦的人,身後跟着幾騎戍守城門的禁軍,一直飛奔到宮門前。
值守通天大街前段和宮門的南北衙禁軍和金吾衛頃刻便警戒起來了,“唰”把刀拔出一小段,轉向大街方向!
那幾乘馬匹跑到宮門前,當值的金吾衛統領張慎也在,他快步行至宮門前,兩者停下。
李容和禁軍翻身下馬,李容渾身破爛髒兮像個乞丐似的,一下馬就哭起來,仰頭淚盈于睫,怔怔看了遠處的大勤殿半晌,徑直往裏去。
跟随而來的禁軍趕緊把他拉住,他蹙眉掙紮起來,有個禁軍趕緊小聲對張慎禀:“張統領,這人說他是四皇子。”
值守的城門的是南衙中郎将段決,讓人拿水把這人的臉擦幹淨,看完并沒說什麽,只吩咐他們幾個送進宮門去。
那,究竟是還是不是啊?
張慎當然見過四皇子的,并且見過很多次。禁軍力氣大,李容白皙的臉被擦得泛紅了一大片,手和脖子臉都擦幹淨了。
李容怒喊:“你拉着我幹什麽?我要見父皇!!”
張慎揮揮手,讓禁軍松開四皇子,他也挺詫異的,但皇家父子的事情不是他适合管的,往身後招招手:“來幾個人。”
送四皇子進去。
謝辭殷羅幾人等待已久,頃刻把抽出一截雪色長刀的刀柄唰往回一送,快步上前來。
七個人,最後上來了五個。
謝辭,謝風,謝雲,殷羅,田思。
身軀一轉,披風劃出一個無聲的凜冽弧度,随着四皇子往裏行去。
而此時此刻的張慎,做夢也沒有想到,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就在剛才從他掌下而過,即将發生在眼前!
……
這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上午。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四皇子的步伐并不十分快,因為他不能露出破綻。他破舊衣袖下的雙拳緊緊攥住,雙目泛起淚花,咬着牙關盯着大勤殿,有些跄踉地走着。
沿途經過外朝,他們甚至望見了六部官署裏面的大小官員,不少人驚訝擡頭往過來,甚至有拿着筆踱步到門口探頭張望的,懷疑自己眼花了。
他們餘光甚至還望見盡頭的毗陽殿。有些昏暗的殿室內李弈正俯身在聞太師案側說着什麽,聞太師俯身寫着,李弈耳聰目明,聞聲踱步往門外望過來,一身紫衣颀長英武。
謝辭目不斜視,跟着四皇子身後,一行人越來越接近大勤殿。他不但沒有留意李弈,此刻所有無關重要的東西皆盡數被他摒棄在腦後,全身感官和肌肉繃緊到了極致,下一瞬即要掠射而出!
一步緊接着一步,最終他們順利抵達了大勤殿之下,站在須彌座臺基之底。
禁軍擡手攔住,詫異看李容,到了這裏,連李容都要等待通禀宣召了,禁軍便轉身上了臺階去了。
當然,眼下老皇帝心情極度惡劣的情況下,他是絕對不可能見李容的。
但見與不見,亦已經與謝辭五人沒有關系了!
他們終于抵達了目的地!
幾乎是禁軍轉身的一剎,“锵”一聲長刀出鞘尖銳嗡鳴,五道身影同時激射而去!
“唰唰唰——”血腥噴濺,須彌座臺基正面臺階底下的所有禁軍全部倒地!濁紅灑了一地!
這些都是虎扈軍,老皇帝的心腹擁趸,助纣為孽之輩,沒有一個人有半點的手軟!殷羅更是恨之入骨,五條人影一剎那已掠上須彌座臺基的頂端,留下的一地屍首!
他們一息都不停,長刀一震,腳尖一點欄杆地面,閃電般殺進大勤殿之內,直奔那玉階最上首!
猶如晴天霹靂一般,當時殿內并沒有臣屬,上一撥剛剛退去,皇帝心情陰沉,戰事結束到今天才第七天,他對高鳴恭簡直切齒恨毒,這些年的倚重信任喂了狗一般,“豈有此理,姓高的賊子!”
連續八道金令,可見老皇帝的焦急和迫不及待。他自然有的是心腹在軍中,高鳴恭部署兵馬才一動,他立即就察覺不對,一邊連連下令其他大将各自口谕,另一邊大怒連下急令勒命高鳴恭務必要按布陣圖行事!
到最後,暴怒之下甚至若抗旨連誅他高氏九族都出來了!
可偏偏,高鳴恭就是抗旨了!
高鳴恭悲憤之下,怒斥陸海德,厲喝出那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噴了陸海德一頭一臉的唾沫星子。
陸海德哪裏受過這個,回來之後,添鹽加醋說了一遍。
老皇帝藥越服越密,人越來越暴躁,青筋暴突:“朕必要誅你高氏滿門全族!”
他甚至當時抑制不住情緒,差點就直接下旨了,唬得陸海德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死命磕頭:“陛下!陛下,不可啊——”
他一時之間,都後悔添鹽加醋了。
陸海德死命拉着,被打破了腦袋都不放手,死活攔住皇帝的谕旨,封住消息沒往大勤殿外洩,好不容易等皇帝稍稍緩了一點,這事才勉強按了下去。
但老皇帝的胸臆間像有一團火!尤其是捷報傳來,高鳴恭維持的局面最終勉力促成了,他想要殺死的九名地方大節度使和大都護沒一個得以除去的。
大捷,所有人大喜過望,唯獨老皇帝陰沉沉如暴雨即将傾盆。
——這一場北戎超級入侵,勤王倉促大動,暴露了很多很多東西。
皇帝在各地方都是有眼線和細作滲入的,這一下子,這些大的節度使和大都護,老皇帝是視為眼中隐釘肉中隐刺,打算除去馮坤和藺國丈以後騰出手就收拾的。
這些人一下子暴露出來的,全部人兵員都是超标的,他們手下的軍械和铠甲質量和數量比上奏的要精銳和超量太多。
老皇帝之駭怒可想而知,別說第一仗大勝北戎,就算是現在告訴他很快就能大潰北戎将北戎驅逐出境,他都不會感到絲毫高興!
因為北戎出去了,就輪到這些節度使大都護了。
這有什麽用?!
老皇帝甚至不想北戎第一仗敗,他寧願大魏敗,只要能殺死這些節度使,他可以付出一切代價!
明明有這個機會的,并且成功率不小,他可以橫掃絕大部分的節度使和地方都護将領,将他們手下兵馬收歸朝廷,剩下的也就不成氣候了。
“該死的北戎人!該死的高鳴恭!!”
一切都毀在高鳴恭手裏了!
老皇帝一想起來就恨如火燒,他将禦案上所有東西統統都掃落在地:“朕早晚就要将高沐霖和高家人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他氣喘籲籲的,手顫抖起來,忙翻開床頭匣子,取出藥瓶倒出一丸藥吞服下去。
整個大噤若寒蟬,宮人內侍大氣都不敢喘,只聽見老皇帝野獸般的粗重呼吸聲!
可就在這個時候!
“啊!”一聲短促的慘叫,戛然而止,五道身影如同閃電一般,驟然出現,刀鋒淩然寒芒,明晃晃直刺人目!
謝辭五人殺盡階下的虎扈軍,一掠沖天而起,鹞子般直插入殿,直奔禦階之上。
全程只花了三息不到,頂尖高手的速度,快得如同一道掠影。
老皇帝一擡頭,渾濁雙目猝然張開,“啊!”短促一聲。
生死一瞬!老皇帝的暗衛出現了。
從彩畫巨梁和方圓藻井之上,驟然掠下七道暗紅身影,和粱枋渾然一體,平日根本不覺,一道尖銳的鳴哨吹響了起來起來。
“铮——”
一聲,短兵相接,刀劍驟然交擊,迸濺出尖銳的鳴嘯和火花!
這是當世最一流的頂尖高手交鋒,尖銳的鳴哨劃破長空,謝辭等人的行動時間進入了極度短促的倒計時!
“你進去!!”
殷羅厲喝,喊的正是謝辭。十二個人霎時戰成一團,短促的時間刀光劍影縱橫,整個大勤殿霎時一片狼藉,整個禦案和禦榻都被轟開幾大半,暗衛厲喝:“來者何人?竟敢弑帝——”
殷羅等人一概不答,老皇帝在暗衛擋住的一剎那,驚慌往後急退,陸海德連爬帶滾爬上來要扶,老皇帝一把拽住他,不知按了龍榻上的哪個機括,“嘭”一聲,龍榻後方的十二扇天地巨屏金絲楠木牆壁呈兩扇驟分開,整個龍榻往後殿溜了進去。
——這個嘉州行宮雖沒有地道,但卻有幫助遇刺時遁撤的機括。其實中都皇宮也有,只是從來沒有用過罷了,謝辭等可以說是開國以來意圖弑帝的第一人!
弑君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要不是老皇帝腿腳不便,到了這份上,還真有可能被他跑了。
謝辭沖進去的時候,老皇帝竭力爬往另外一邊要按多寶閣上的一個位置,陸海德爬起來,急忙沖過去按!
被謝辭一刀殺了!
鮮血噴濺,老皇帝一拍座下的扶手,整個龍榻彈出一塊,退往最後面,撞在牆上停下。
後殿小門就在三步遠,可是他過不去啊!手裏的藥瓶子掉在地上,褐色藥丸滾了一地,老皇帝一頭一臉的鮮血,他駭然厲喝:“謝辭!你是謝辭!你敢弑君——”
這樣熟悉的起刀姿勢,謝家刀法,老皇帝很快就認出來了,他目眦盡裂!
謝辭半句話都不說,一雙淩厲眼眸閃電掃視左右,沒有察覺陷阱和擊殺機括,鋒銳的細刀一橫,驀地掠上前來。
皇帝掉頭想走,但他的雙腿邁不開,一撲栽倒掉在地上,他心膽俱裂,霍地回頭:“謝辭,朕要誅你九族!朕真恨當初沒有誅殺你九族——”
老皇帝久病多時,他當然不是沒有想過死,但他萬萬沒想到會這樣死,并且這麽突兀的死去。
他嘶聲厲喝,金冠撞跌,披頭散發,形容狼狽恐懼到了極點。
真的從來想過啊,這人居然也會有這般狼狽的一天。
但謝辭一點都沒感到痛快。
他冷笑:“難道是你不想嗎?”
沒有誅謝家九族,只是因為律法和不在意,老皇帝當時毫不在意這些謝家婦孺,并不是因為他仁慈。
仁慈,和老皇帝根本不沾邊好吧?
“你做的壞事太多了,”終有一日至臨界點,反噬遲早的事。
沒有謝辭,也會有別人。
掠至近前,老皇帝一拍椅底,果然聽到咯咯咯的機括聲,嗖嗖嗖鐵箭和淬毒的鐵蒺藜激射而出,還有界梭精鋼薄刃直沖他面門膻中。
謝辭全身繃緊到極致,細刀速度快如閃電,叮叮當當掉了一地,但他速度只是被延緩了,根本沒有停下來。
老皇帝往後殿小門竭力爬去,眼見鐵箭蒺藜等物漸稀疏,謝辭騰身一躍,閃電般避開了地上的翻板,他嘶聲:“你想要什麽!朕都可以給你!!”
死亡和他前所未有的接近,全身冰冷,蒼老的身軀篩糠一樣抖索着,他拼命爬着,前所未有地狼狽和恐慌:“高官厚祿!給謝家翻案,朕都可以給你!給你——”
“我不要!”
謝辭厲聲,他要的從都不是高官厚祿好不好?
至于翻案?
不用,都不用了,沒有意義。
電光火石,短短數句話的時間,謝辭将所有東西全部掃下,毫發無傷。
他一個箭步上前,終于單手提起老皇帝的衣領!
“怕了?”
謝辭側耳傾聽殿外,老皇帝蒼老而熟悉的面龐就在他面前,到了這一刻,他終于無論如何都能殺死老皇帝了。
但他的餘光,掃到了潑灑一地的禦膳,這是剛剛撤下來的早膳。
一百零八道禦膳菜品,包括湯菜早點炖焖清炒甜湯糕點。老皇帝“南狩”到嘉州行宮,條件所限,禦膳減半,也足足有五十四道上善佳肴。
只是這次倉皇出逃,禦廚全部沒帶,嘉州行宮和本地官員進貢的廚子做菜并不合皇帝口味,每次只碰很少許的一點點,就陰着臉讓撤了膳桌。
可他卻半點也沒有讓減膳。
皇帝不禦賜,誰也不能偷吃半口,這些琳琅滿目的禦膳只要按繁複的程序去銷毀的。
潑灑在謝辭腳下的,正是那道“玉苞芽”,這是用人乳喂出來的銀芽菜。
顧莞沒見識,但謝辭久居京師,他聽說過這個稀罕玩意,舊時謝信衷深惡痛絕的。
“你怕什麽?”
謝辭眼角餘光瞥到玉苞芽,他怒發沖冠:“你真的怕了嗎?!”
他拉着老皇帝的臉,一把将他的面門怼到那灘芽菜上,他真的恨極了:“北戎在河北時,你在幹什麽?!”
“中都城破時,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嗎?!”
謝辭憤慨到了極點,真的眼底血絲都泛出來了,“前線就一人兩個粗餅!賣的是命,你知道嗎?!”
他厲聲!
他心疼到了極點,情緒太激動眼底甚至浮起水光,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他真的悲憤至極,也恨毒到了極點!
為他麾下的将士,為中都慘哭的人家,為還在北戎敵營中被蹂.躏的女子,為千千萬萬貧苦百姓。
吃不飽,沒油沒鹽,風吹草動即如浮萍一般成片成片失去生命。
“你怎麽吃得下去啊?!”
謝辭厲聲:“不許提我的父兄,我今天不是為了我父兄殺你!”
“你這個該死的東西!!”
謝辭本來連這幾句廢話都不應該說的,他倏地一剎住嘴,單手提起老皇帝,将他往牆壁一抛。
“嘭”一聲!老皇帝重重砸在牆上,劇痛讓他“啊”慘叫!謝辭同時長刀反手一揮,雪色刀刃如白煉,一閃而逝,在老皇帝的咽喉一掠而過。
慘叫聲戛然而止,鮮血噴濺而出,灑上大紅宮牆,灑了謝辭一頭一臉。
“嘭”一聲,老皇帝睜着大大的眼睛,屍體掉在地上。
……
這一剎,謝辭眼前閃過很多很多的東西,父兄、聞太師,張元讓,龐淮,高鳴恭,趙恒,秦顯,甚至鄭守芳和馮坤,京城繁華,北地逶迤多變的蒼渾磅礴,林林種種,許多許多,電光石火一般在眼前掠過。
驚心動魄。
但謝辭一息都不曾停留,殺死了老皇帝之後,他刀勢未收,便已轉身,閃電般往外掠去。
五人聯手,趁後者駭然提氣一輪.暴起急攻猛殺,殺死三人重傷兩人,誰也沒有說話,默契掉頭閃電般疾速退了出去。
一出大勤殿,五人旋即分開,殷羅田思往內宮方向急掠而去,而謝辭率謝風謝雲直奔慈慶宮,直接一刀殺死三皇子李邑!
這時候,外面已經大亂起來了。
豔藍色的煙花升空爆開,尖銳的鳴哨急促響遍整個行宮皇城,奔跑聲,厲喝聲,已經有人沖進大勤殿了,心膽俱裂的駭呼,沖出來,又見從慈慶宮後方疾射而出的謝辭三人。
染血的刀鋒滴滴答答,滴落在朱紅宮牆和金瓦之上。
所有人的心喪膽駭,厲聲鳴嘯不絕于耳,禁軍中高手不少的,還有那兩個死剩下的暗衛,也帶傷疾射而至了。
軍靴落地聲急促到了極點,格拉拉箭兵将弓弦拉滿,謝辭三人一路急速遁撤,最終被堵在分隔中廷和內宮的玉帶河側的城牆之上。
很多熟悉的面孔,張慎、隆謙、商容,張元讓,伊仲齡,甚至聞太師。
所有人都面色大變,弑帝啊,謝辭竟敢弑帝!
幾番交戰,雙方都大動真格,謝家刀法很快就被熟悉它的人認出來了,而謝辭矯健淩厲的身手,他的身份很快被喝破了。
聞太師扶着拐杖顫巍巍沖過來,他氣得老淚縱橫,“你瘋了,你瘋了!!”
“你殺了皇帝,大軍馬上就要四崩五裂了!!”
他用力駐着拐杖,“你這是幹什麽?!你這是幹什麽?!”
他苦心謀劃為了什麽,難道他真的很喜歡皇太子嗎?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聚攏住大魏百萬大軍,不要分崩瓦解,以抗擊北戎罷了。
“你這個賊子!”
是張元讓!
他提着劍,跳上的玉帶河的欄杆,恨到了極點:“老夫,老夫真恨當年助你一把!老夫就該讓你死去!!啊啊啊——”
張元讓昨夜熬了一宿,披頭散發剛從榻上爬起來,雙目通紅,怒發沖冠,用劍重重指着謝辭:“老夫要殺了你!”
張寧淵私下吐槽過他叔父,說讀書讀壞了,和聞太師他們不一樣,他是真正固執耿介的忠君保皇黨,為老皇帝驅使,一條道走到黑的。
他的目眦盡裂切齒殺之而後快是真的。
但當初,絕境之中,他對牢獄中的謝家人伸出援手也是真的。
旁人怎麽說都沒大用,唯獨張元讓這些人,老皇帝給了幾分面子。
謝辭永遠記住這份情,謝家人如今還能好好的,全賴張元讓的當日襄助,如果可以,他當年恨不得以命償之。
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也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事情就丢棄了這份全心感恩。
終究在張元讓用劍直指着他的這一刻,謝辭緊攢着劍,他深呼吸,“我為了什麽?”
他看着聞太師,看張元讓,看所有人熟悉陌生的面孔,前朝禁軍,所有人都在這裏了。
風呼呼而過,灰色雲層盤旋急湧,謝辭仰天深呼吸,他倏地低頭,大聲:“我為了腳下這片土地,為了這片生我養我的大好河山!為了這天下所有的漢民百姓!!”
有些東西,他也沒有刻意去想,只遵從自己的第一念頭去做了。在這個刻骨銘記的恩人用劍指着他,故人陌生人,所有人所有人用駭厲的目光仇視他之際,他喘息着,環視過這所有所有的一切。
所有人的臉,裏裏外外已經長刀在手弓弦拉滿就位的禁軍,還有這奪目到極點的紅牆金瓦行宮皇城,以及皇城之外灰牆黑瓦高高矮矮的民房屋宅,至最盡頭,是隐隐高高的城牆。
“如果是從前,你要一劍殺了我,我謝辭絕無二話!”
謝辭一掃環視過所有人,最後回到張元讓的臉上,毫不躲避和他對視。
他三人站在大樹的樹幹的背後和廊頂的夾位中,劍拔弩張和禁軍對峙的,張元讓就在三丈外的前方,他身側是目光複雜的隆謙。
隆謙昨夜值夜,剛剛下值躺下,抄起佩劍就沖出來,發髻還是亂的。
謝辭看着張元讓:“只是現在,請恕我不能從命。因為,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從小到大的事情,走馬燈般掠影,父兄巍峨如山的偉岸身影,他鬥氣卻仰望崇拜;從鐵檻寺越獄而出殺死監軍,他跪在雪地上痛哭失聲;得悉盧信義時的憤慨;到了最後,是西北戰場熱血沸騰的仰天長嘯守護!
渾身浴血,但一往無悔!
這就是他,謝辭,過去種種,塑造了今日的他。
父兄小小的墳茔留駐灞水之側。
中都慘然淪為贖金的失去女兒的人家。
凄厲哭聲,聲聲尤在耳邊,入髓三分!
方才殺皇帝太子都未曾有汗,此刻卻霎時熱汗出了一身一脊,所有的所有思緒,最終融彙成一股堅決強大的心念!
“逼迫皇帝退位扶太子登基,并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隆慶就在先太上皇手下當了二十年的兒皇帝!”
聞太師年紀這麽大了,他在還好,他之後的繼承人呢?
而老皇帝會束手就擒嗎,只怕他還會喘氣一日,就會無所不用其極的反撲!
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殺了他!
“還有皇太子,莽撞無德,無能自大,一朝被擒,竟能為北戎叫開汜水關關門!致數百萬京畿黎民于不顧者!他眼中豈有庶民百姓?!”
謝辭看聞太師:“您不在軍中,不知日前皇帝一手陷害坑殺,大軍已經絕不可能恢複從前了!”
只要老皇帝活着一天,絕無可能再擰作一股,就算表面勉力聚攏,私下也必忌憚提防重重。
“不如不破不立!”
這些各地的節度使和大都護們,接到消息和勤王口谕,都是傾盡全力而來的啊!因為北戎和別人都不一樣,這是外寇入侵啊!
謝辭相信,沒有誰是願意看北戎破關屠戮中原大地的。
老皇帝死了,四分五裂,卻才反而有了合力先共抗外晦的可能性。
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
這是一個很關鍵的時刻,若是沒能在高度憤慨仇恨北戎入侵的時刻共抗外敵,時間一長,得失多了,就很容易生出各自的小心思了。
所以這是非常寶貴的一段時間。
老皇帝三皇子必須死!
不死的話,後續可就懸了。
所以,謝辭寧願僅帶三人孤身入行宮,不計一切代價刺殺老皇帝,寧可成為叛逆反臣,衆矢之的。
父兄敬仰如山,生出的源動力;而他今日今日,也終于對此有了自己的理解和想法。
河邊風很大,呼呼獵獵卷起深黑色的披風,謝辭思緒前所未有的清明,心念如破囊之錐,堅硬無匹!
他仰望風起雲動,巍峨城牆,朗聲大喝:“我是為了我的家國!從今往後,再也不用白銀和女人來贖買!!”
“我要我腳下這邊生我養我的土地,和承載其上的千千萬萬貧苦漢民百姓,毋教北戎外寇屠戮殺虐!”
“我的父兄!龐淮,高鳴恭!還有許許多多我認識的不認識的人未完成的遺志!我将竭盡全力以完成!!”
高高的朱紅宮牆,樹影之後,謝辭高大颀長的身軀如标槍般的筆直,一聲聲清晰無比。
玉帶河之側,所有剛才慷慨激昂舍身就義的文武臣将,包括張元讓,一時之間,都全部失聲。
其聲铮铮,無從反駁!
謝辭深呼吸,聲音轉低,帶一絲缱柔:“在西北戰場帳篷裏的一個夜晚,有人告訴我,何為大忠,何為大義?”
“大忠,忠于民,忠于社稷江山;小忠則忠于國朝君王,而國非此國,國非朝也。”
“今日,我以為,無比正确!!”
一開始平靜,到最後陡然轉高,铮铮一言落下,擲地有聲,如平地驚雷,只聽見風聲,所有人失了聲。
張元讓怔怔的,看着他。
不遠處的箭兵互相對視,不自禁松了松手的弓弦。
而謝辭雙目淩然湛亮,一往無前氣勢,拂開了從前所有人迷茫!
他窺準時機,仰天長嘯一聲,驟一躍三人閃電般沖了出去。
而就在這個時候,遠處七八道身影急掠而至,領頭遠遠拉來距離的是一道灰色的布衣身影。
荀逍沙啞的聲音:“謝辭!接着——”
一條長繩遠遠抛出,“嗖”一聲越過玉帶河,直奔謝辭三人的面門。
謝辭手一抄握住,謝風謝雲往前一撲抱緊他,騰身一躍,長繩全力一收!
千鈞一發,倏地越過玉帶河,荀逍和謝辭面對面,他啞聲:“說得好!”
說得太好了!
荀逍喉結滾動一下,“我們走。”
謝辭和荀逍對視一眼,他仰天長嘯,倏地掉頭轉身,一行人頃刻往宮城急掠而去。
作者有話說:
終于寫到這裏了啊啊,讓人目眩神迷的謝辭!!莞莞崇拜的是英雄,你知道嗎哈哈
超級肥肥的一章,終于給老皇帝發盒飯了!撒個花,給你們一個超級大大的麽麽!明天見啦寶寶們~ (/≧▽≦)/
最後還要感謝“溫酒酒酒”扔的地雷呢,筆芯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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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給文文澆水水的大寶貝們,麽啾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