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情漸深和張寧淵,“我想做一些東西,繼承他們的遺志!”
夜幕落下, 茫茫素白的雪地,兩人仰躺在身後的大黑石面上,肩膀貼着肩膀, 頭也靠得很近,誰也沒說話, 靜靜仰看清冷的夜空,鬥轉星移。
大半個時辰, 還是謝辭率先起身的,他怕她冷, “我們回去吧。”
他抖落起鋪在大石上和兩人同蓋的大鬥篷, 把帶體溫蓋的那件先系在她身上,然後把鋪石的那件也系在外面。
他牽着她的手, 鬥篷在雪地上拖出一個長長的痕跡, 兩人回了營地中心的驿舍。
他把她送到房間, “今兒冷,早些睡吧。”她也累好幾天了。
顧莞掩上房門,打開窗戶, 不大的庭院裏, 一棵老梅虬枝黑褐鋪雪, 零星兩三朵梅花, 謝辭深黑色的颀長背影沿着半舊木廊, 往另一邊的廂房行去。
北風很大,簌簌吹得房檐瓦頂上的雪沫紛飛而下, 像霧;臨河水汽大,老梅沒什麽花, 最末端的細小枝杈卻結了一朵朵白色的霧凇花。
謝辭的背影在朦胧夜色中在漸去漸遠。
顧莞目送他拐了彎, 背影消失不見, 視線回轉,瞥向這雪霧紛紛的庭院和老梅霧凇花。
她不禁想起一個詞,花非花,霧非霧。
其實她也感觸良多。
除了謝信衷父子之外,還有,黑水潭那裏,她真的突然有點被觸動了,真的,有時候明天和意外真不知哪個先到來。
這短短幾天四矸山之行,真的有點颠覆到她的認知了。
生命,生死,還有那一曲英雄的贊歌。
啊,她呼了一口氣,她從小就知道,這個世界因為有這些人才會更美好啊。
她仰頭望着星星,明月不知去向,星光在微微閃爍,希望他們最終沒有被辜負吧!
顧莞倚在窗畔看了良久,直至一陣冷風吹過,她雙臂覺寒,跺了跺腳,這才掩上窗扇,洗臉睡覺。
……
接下來一路西行,回程不趕,謝辭也暫對馮坤那一攤子事失去了興致,沿着大河一路往西,返都的速度并未有特別快。
他對顧莞依舊關懷備至體貼入微,但情緒卻一直不怎麽高,常常沉默有所思,顧莞就想了,怎麽才能讓他重新高興起來呢?
不過用不着她苦思冥想,有個好消息來了!
這日,已經抵達中都遠郊了,謝辭吩咐過秦關賀元一些事,自己獨自用了遲來晚膳,正要起身洗漱睡下的時候,顧莞一陣風地刮進來了。
她匆匆穿戴,披上青色的厚鬥篷,直接推開謝辭的房門,拉着他的手,笑道:“快換衣服!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有人來投奔你了!”
謝辭素白寝衣,身披黑藍色絨面氅衣,顧莞拖拽雪地回來那件,他給顧莞做的衣裳多,自己卻夠穿就行,大衣服不是朝服就是軍裝,黑藍的軍裝大氅在四矸山沾濺了不少污漬,他也不介意,回去再換。
風撩起絨氅下擺,寒意撲面而來,顧莞興奮的臉,不知怎麽,謝辭忽有點心有所感,沉澱了一段時間的情緒忽就翻湧起來了。
顧莞從木桁上取下他的夾衣甲胄,把長靴拉過來,他解下鬥篷的系帶,飛快穿上棉衣甲胄,套上及膝的黑色長靴,他問:“是誰?”
顧莞笑而不語,眉目彎彎,沖他擠了擠眼睛:“你見人就知道啦!”
……
兩人僅帶幾名近身護衛,悄然出了驿舍,一路左右巡睃确定沒有尾随追蹤,之後轉往西北方向直奔而去。
今夜小雪,絮絮零星的白點紛飛而下,星光卻很亮,皚皚白雪映着星光,瑩瑩的雪原可以眺望很遠很遠。
謝辭視力極佳,他一直在舉目顧盼,身邊顧莞時不時和謝雲小聲說,“應該差不多了吧?”“……酉初出府,戌正出城,馬車……是差不多了,……”
他心有所感越發強烈——顧莞曾經說過,要不悄悄問一下張寧淵呗?
他顧忌擔憂太多,生怕連累張寧淵,可顧莞卻覺得,可以先問一問他啊。
可不是聽說,張寧淵被家裏關起來了嗎?
從他殺回京城,張寧淵就沒現身過了,結合從前襄城侯府的套路,張寧淵這個可憐家夥大概又被關祠堂和院子了。
後來顧莞探了一下,還真是。
據說關得還挺嚴實的.
謝辭心裏直覺是張寧淵,可又覺得不可能啊,怎麽?顧莞還說投奔?難道……
正想着,雪原的盡頭,山丘之後被白雪覆蓋的嚴嚴實實的小土道上,星光之下,突然拐出了一輛褐帷獨駕馬車,駕車是個年輕男子,拿着細鞭啪啪,頭上帶着擋雪的鬥笠,嘚嘚這邊飛奔過來。
車轅上的那個年輕人,一擡眼,他突然站了起來,“喂!!謝辭——”
爽朗又清暢,帶着一點不羁的年輕男聲,那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把鬥笠一甩,直接拿着竹鞭的那只手用力揮舞起來。
這一刻,謝辭真的大喜過望啊 ,他驟然一抽馬鞧,風馳電掣一樣的速度,“張寧淵——”
車轅上的年輕人駕車飛馳到近前,雙方剎住,他一跳跳下車來,叉腰,“謝辭!老子投奔你來了,你歡迎不歡迎?”
那襄城候世子,他決定不幹了!
兩人大力擁抱,一別經年,彼此都長大了,“我艹,謝辭你怎麽這麽高這麽壯!”
緊實的胸膛肩臂,撞得他心口都痛了啊啊。
兩人激動得大力擁抱在一起,顧莞他們也翻身下馬,笑着,也不說話,把空間都讓給久別重逢的兩個人。
謝辭大力擁抱他,激動拍着張寧淵的背,差點把張寧淵拍吐血了,他嚎了一聲,用了一個吐血的姿勢噴了謝辭一臉吐沫星子。
張寧淵也很高,很帥,六尺多,大約一米八出頭,只比謝辭稍矮一點點,白皙面龐風流倜傥,一雙眼尾微暈熠熠生輝的桃花眼,是個陽光自信大帥哥。
他也習武,但一個照面,直接被謝辭比到泥地裏去了,讓他十分傷心。
張寧淵就是中都那另一個适齡桃花眼,不過謝辭太熟他了,孟不離焦,大概連當年的他穿什麽顏色亵褲都知道,直接把先他排除掉了不計算在內。
他這會也不唾棄人家桃花眼,嫌惡地一抹臉上的唾沫星子,“切”一聲,捏了下張寧淵的胳膊,很嫌棄搖搖頭,“白斬雞。”順手用抹過唾沫星子的拳頭,給了他兩記窩心拳。
“艹你大爺的,痛死老子了!”
“你爺爺的,你是誰的老子?!”
兩人打鬧成一團,互相吐槽嫌棄,翻滾在雪地上,好像回到了從前,哈哈大笑,最後仰躺斜坡下的雪地上,謝辭仰頭望天,側頭看張寧淵,“你這麽跑出來幹什麽?萬一,……”
這風頭火勢,萬一被人知道,就回不去了!
不料張寧淵一翻身坐起,直接拉着謝辭,深一腳淺一腳跑到馬車邊,把車簾拉起,輕輕把加裝的車廂門推開一點,回頭:“謝辭,我不回去了!”
車內有一對中年男女,女的面如滿月端莊秀麗,眼尾有紋路,但眼睛黑亮,和張寧淵很像,當家夫人的穩重,一身很低調的醬紫馬面裙,車廂門一開,她微笑對謝辭點了下頭,手裏扶着一個臉色很蒼白的瘦削藍色圓領袍男人。
這是張寧淵的父親和母親,襄城候張元卿和他的夫人史氏,張元卿久病,蒼白瘦削,身上裹着厚厚皮毛裘衣,不過大衣皮毛朝裏,外綴的是很普通的藍色繭綢。
繭綢便宜,但耐磨,不起眼。
很明顯,這衣裳是特地做的,為了掩人耳目。
車廂之內,還放着好幾件這樣打包好的好的厚衣服,還有幾個大包袱和匣子,有的打開了,是細軟和藥物,大大小小的藥碗瓶子和油紙藥包,備了很多。
張元卿身體不好,一家三口離開襄城候府,準備的東西基本都緊着他的。
馬車也是特地準備的,外表普通至極,但內裏厚板厚棉和炭爐,先前張寧淵連車門都不敢開,就是生怕他爹吹了冷風。
謝辭一愣,他霍地側頭看張寧淵。
張寧淵沖他翻了白眼:“就允許你有志向,還不允許我有了?”
他矣了一聲:“先前我和文旭他們在聚蘭坊擒住了個北戎細作,摸到他們酒坊的窩點,回去告訴叔父,可叔父派人查過以後,卻說不是。”
可他擒人偷窺酒坊的時候,是自覺發現很多疑點的,他直覺那就是北戎細作窩點。
但其時叔父已經聽皇帝調遣,全神貫注對上謝辭李弈及其背後的馮坤,百事纏身焦頭爛額,又使人查了一次,還是沒問題,朝中風聲鶴唳,匆匆打發了他,順便把他關起來了。
想起老皇帝,張寧淵撇撇嘴。
自從謝家出事之後,他對老皇帝一點好感都沒有,因此還挨了叔父張元讓諸多斥罵,最後擔心他出去胡言亂語,不怎麽給出門,謝辭回京後還把他關起來了。
張寧淵有一句話想和謝辭說了很久了,不管是最初的時候,還是如今坊間已經有很多人唾罵謝辭的眼下。
細雪紛紛,星光微亮,兩人站在馬車的車轅前,張寧淵轉頭看着謝辭:“謝辭,我永遠相信你!不管你做了什麽。”
你永遠都是我篤信的那個謝辭!
細細的雪花從兩人的臉畔紛飛飄下,說話間呵出熱氣,被凜冽的北風吹散,十一月的冬夜很冷,張寧淵一雙黢黑瞳仁的眼眸卻格外粲亮。
少年人的青春飛揚感在他身上淋漓盡致,謝辭心口一熱,他半晌說:“你,可是伯父和伯母?”
他不笨,這樣的深夜,張寧淵獨自駕車帶着父母,車裏的衆多的藥物細軟,輕車簡行,還有張寧淵的那句我來投奔你了。
他激動,難以言表,可是張元卿是襄城候,就這麽舍下了嗎?這怎麽行?
這時,車上的張元卿輕咳兩聲,這個看上去病弱但頗嚴肅穩重的男人緩聲道:“昔年,老夫與謝公神交已久,你不必有負擔。”
夫妻二人舍去其他,随兒子遠走,至于中都的張家,不必擔心,他久病很少出門,史夫人道照顧重病夫婿即可,張寧淵早就不給出門了,發現他們走了之後,這消息張元讓是能捂住在府裏的。
“我都說啦。”
張寧淵勾住謝辭的肩膀,笑着說,他吐槽:“我說的你不信,非得我爹說。”
他十分得意地說,“我爹我娘就我一個兒子,不跟着我跟誰呢?”
張元卿看兒子不着調的樣子十分不順眼,罵道:“你瞧瞧你像個什麽樣子?”
吊兒郎當的,被謝辭一襯,相當紮眼睛。
張寧淵趕緊勾着謝辭的肩膀轉往另一邊,權當沒聽見,他用腰側碰了謝辭:“以後我就跟你混了,趕緊找個好地方安置我爹娘。嗳,我告訴你哈,将來高官厚爵,可不能少,爵位至少得比襄城候高的!”
我艹,這?!
謝辭一瞪眼:“你說什麽呢?!”
他趕緊左右顧盼,幸好細雪飄蕩的寂靜雪原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就他們兩撥人。
他一時十分理解張元卿夫婦的糟心,扯着他的耳朵說:“這裏都中都地界了,趕緊把你這嘴巴閉上吧!”
兩人推搡拉扯,張寧淵嗷嗷叫,“哎哎呀呀,你居然扯我耳朵,這我媳婦扯的,我告弟妹去!”
謝辭呸一聲:“你有個屁媳婦!”
平國公府把他那樁破事挖出來,已經退婚了。
不過張寧淵這家夥雖然有點糟心,但此刻站在馬車邊,謝辭卻是很開心的。
顧莞沖車廂裏的張元卿夫婦笑着自我介紹了一下,趕緊把車廂門攏上,把厚簾子也蓋好,催促兩人:“快走吧,外頭冷,咱們到莊子上,我已經安排好了,先去莊子歇一夜。”
後續怎麽安排,問過張寧淵他們想法再作安排。
……
車輪辘辘,謝雲跳上馬車接過細鞭,張寧淵則翻身騎上謝雲的馬,和謝辭并肩而行。
細細紛揚的雪花,漸漸把車轍馬蹄印子掩蓋住了。
雪丘旁的原野,又恢複的寂靜。
其實張元卿說的,神交是一個要素不假,但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兒子。
顧莞沒見過張元卿,沒料想到張寧淵這個久卧病床的父親,居然是這般一個威嚴又清醒的男人,襄城侯府張氏兄弟,居然政見和認知是截然不同的。
不過轉念一想,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當初張寧淵跪祠堂絕食求他叔叔出手為鐵檻寺的謝家人斡旋,張母承受不住,親自出面祈求,最後張元讓答應了。
但現今想來,應還有張元卿的默認在,沒有他的認同,外頭的事,光史夫人力道是不夠的。
不過吧,這些都只算一個基礎,最終促使張元卿夫婦抛下所有,包括爵位随兒子出走的,獨生愛子才是決定性的關鍵因素。
張寧淵被關院子,當然不是沒有試圖逃跑過的。
父子倆屏退了所有人,張寧淵第一次認認真真對父親闡述了自己的理念和選擇,叔父固執耿介,被老皇帝驅使,但他卻極厭惡九層玉階上的那個人,并且他認為對方未必勝利,且這個大魏朝下坡路越走越深了,他想去找謝辭,他相信謝辭,從未改變。
張寧淵從來沒有這麽認真過,闡述自己的理想和見解,他長大了。
他很認真告訴父親母親:你們可以囚禁我一時,但不能囚禁我一輩子。我會走,我總有一天會越過這道院牆,一有機會我就會離開的,你們可能再也見不到我了。
張元卿沉默了。
他胎裏帶出的弱症,夫妻倆好不容易才得了這麽一個孩子,嘴裏罵着嫌棄着,但是捧在手心視若珍寶地疼愛着。
終于有一天,這個孩子長大了,他對世事有了自己的理想和志向,并要朝它奔赴而去。
并且這個志向,其實也是得到張元卿認可的。
雖然,要舍下的東西很多很多。
張元卿一宿無眠,他思考了好幾天,夫婦二人反複商量過,最後做下了一個決定,答應兒子。
張元卿是侯府主人,史夫人是掌家主母,張家家風很好,并沒有弟大欺兄和争掌家權這類事情發生,有了張元卿夫婦的安排,張寧淵才能這麽順順當當溜出他的院子,帶着父母駕車就跑出來了。
他得意洋洋,給謝辭說他是如何如何說服他的老父親的,又是怎麽怎麽樣霸氣側漏讓老爹“哐”一下覺得兒子長大了,然後把他娘也說服了,怎麽準備東西雲雲,他智勇雙全的全過程。
馬蹄嘚嘚,雪地上三人并駕而行,謝辭和顧莞相視一笑,在這通牛逼之下,他們聽出張元卿夫婦無聲的拳拳愛子之心了。
張寧淵勾着謝辭的肩膀,兩人一個人一個馬背,他半吊在謝辭身上,露出一個欠揍的幸福笑臉:“怎麽樣?是不是很羨慕兄弟我?”
“沒關系,你娘還在,你還是有人疼的!”他拍拍謝辭心口。
換了別人的,肯定不敢打這種趣,唯獨一個張寧淵沒有避諱直接就說了,謝辭也難得沒有不舒服,他踹他一腳,“滾!”
三人一路笑着說着,驽馬噠噠,拉着馬車一路來到東郊的一處小莊子。
夜深僻靜,疏疏幾株老梅,暗香在雪中送來,房舍不新,但很安全堅固,已經連夜把屋子和庭院收拾起來了,火盆升起來把屋子烘得暖暖的。
拆了門檻,馬車直接進到臺階下,把屏風擡出來擋在四邊,張元卿又裹了一件大鬥篷,把兜帽和圍脖系上,好一會兒,張寧淵和史夫人才小心把他扶下馬車。
藍衣青披風,很高很瘦的男人,蒼白而威嚴,史夫人扶着他,看着他父子二人,豐腴面龐微微笑着,一點都沒有放棄侯夫人尊位的不舍。
張寧淵趕緊扶着父親上了臺階,臨進屋門前,他揮手:“弟妹,改天再和你聊,我得伺候我老子睡覺了!”
被張元卿打了一下,張元卿對謝辭颔首,還有顧莞,說:“老夫身體欠佳,請勿見怪。”
史夫人也微笑點頭。
謝辭顧莞急忙拱手:“不見怪,夜深了,張伯父張伯母且快快歇息。”
……
張元卿身體差,這大半天馬車和寒冷,大家都很擔心他吃不消,因此也不廢話了,匆匆說過一句,張寧淵就趕緊扶着他爹進屋去了。
張元卿最高,張寧淵略矮一點,史夫人虛扶着元卿,就着張寧淵撩起的藍布門簾,一家三口進了屋。
朔風夾着雪撲進廊下,除了張寧淵嘟囔一句,夫婦兩人都沒說話,但驚鴻一瞥,一家三口動作間流露出的溫情卻極之美好。
顧莞不禁笑了。
這個雪夜,她突然就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了這種親情的美好,她微微笑了起來。
兩人心情都很不錯,也不困,目送了張寧淵三口進屋之後,又吩咐了幾句,之後兩人手牽手,沿着廊道,一路緩行到屋後的梅花林停下來。
說是梅林,但也不到,七八株大大小小的老梅樹,虬枝彎彎,雪漸漸大了,一片片紛飛自天空中灑下,與梅樹梢頭的梅花混為一體,在風中輕輕拂動,美麗又寧靜。
謝辭把手爐塞進顧莞的手裏,披風拉開把她攏在一起,她笑着側頭瞅他一眼,把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謝辭摸摸她的發頂,替她拂去浮雪,把鬥篷的兜帽蓋在她頭上,“莞莞,你是不是想你爹和你娘了?”
他注意到,顧莞看着張元卿夫婦和張寧淵互動的眼神,很柔和。
顧莞撿起一個小樹枝,戳了戳臺階下的雪地,“是啊!我是想起他們了!”
她微微笑了起來了,“張元卿很像我爹呢,不是樣子像,是那種表面很嚴肅,其實卻很疼愛孩子的人。”
“我媽媽,嗯我娘,也是這樣微微笑看着我們,還會給我們做很多好吃的,我小時候嘴巴很挑,就得吃她做的,不做不吃,她就一邊罵我小混蛋,一邊給我做飯。但她總是做得很多很多,吃得我肚子溜圓。”
謝辭一開始的時候,是想安慰顧莞的,因為她的父親顧衍之已經去世,徐氏,徐氏居然會天天給女兒洗手作羹,果真是一個好母親,他又想褒贊附和兩句。
但漸漸的,謝辭一句話都沒說,他就這樣把下颌貼着顧莞的發頂,靜靜聽着她說她的爹娘。
其實那天說重辦婚禮的晚上,他還有一句話,“你有什麽心事也可以告訴我。”但話到嘴邊,下意識沒說。
其實顧莞和他說心事的時候是很少很少的,她基本沒有說過。
這是她第一次,娓娓道來她小時候的很多趣事,她的父母爹娘之間的情感。
在這個寂靜的雪夜,謝辭察覺了變化。
他好像,終于碰觸到了她的內心深處,有一種這樣的感覺。
讓他連呼吸都放輕了,不想去打破這種感覺。
檐角挂了燈籠,燈光投在兩人的背後,兩個影子坐在臺階上靠在一起,一樣的高矮。
顧莞擡起頭,她的黑亮的眼睛有一層柔和的朦光,她神态間少了平時的那種灑脫和篤定,像一個真正的十八歲少女一樣,柔和和他相視淺笑。
經過了這多變故之後,兩人都有了一些變化,兩人的感情先前一直都是顧莞做主導的,可現在,好像兩人是一樣大小的。
謝辭伸出手,把她的手扣在掌心,他的手指穿進她的手指裏頭,兩人十指緊扣,他小聲說:“等以後,咱們一起去祭奠你爹好不好?”
顧莞怔忪了一下,少傾回神,她點了點頭:“好!”
她心裏有些難以言喻的情感,她抱住謝辭脖子,謝辭立即緊緊擁抱着她。
她長長吐了口氣,閉上眼睛靠在他的頸肩。她的父母沒去世,但或許等他們百年後就收到了,等這些事情都完了之後,她就領着謝辭去燒上一刀吧。
并沒有互訴衷腸,謝辭這次沒問顧莞,但他感覺到,兩人的情感又往前邁進了一步。
他擁着她,仰頭望天,紛揚的雪花之上,越大越大,星光已經不見了,黑乎乎的蒼穹,朔風凜冽。
他已經踏入中都地界了。
區區半月,所知所想天翻地覆,但今夜種種,心力油然而生,他仰頭,沒什麽是不可以的!
……
張寧淵來了,謝辭也就終于知曉了父兄埋骨之地了。
那是在東郊大河邊不遠的一個小山丘上,視野開闊,背向中都,面向北地。
那時候謝辭剛剛越獄,尾随流放的謝家女眷北上相州,一家人都在北方。
張寧淵他們告訴了謝氏父子,希望他們在天有靈,能保佑謝辭他們。
那裏冬天是一片開闊雪原,到了春天的時候,卻又開遍地的鮮花。
僻靜又美麗。
一大三小,三個墳茔,張寧淵他們是以伯父兄長之名,代謝辭所立的。
他們就在這裏,安靜伫立着。
雪停了,謝辭站在獵獵的北風之中,他身後的所有人,全部脫帽肅立。
謝辭帶着顧莞和所有人,三跪九叩,見過父親兄長,之後在墳前灑下了三樽的烈酒。
淡淡的酒香彌散在墳包之前,謝辭長靴黑衣,站在他們的面前。
久久,他對顧莞道:“這不是他們想要的!”
顧莞知道他在說什麽,先前,謝辭說過,如果他有朝一日坐到了馮坤的位置上,他就能迫使皇帝下旨昭雪大白天下。
那段時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巨權傾辄交鋒的是震撼驚心的。辭身在局中,觀感最是清晰直觀。
但今時今日,謝辭豁然知曉,這些其實都不會是父兄想要的。
四矸山回來的這半個月裏,他思來想去。
謝辭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能再陷入黨争了!”
這是一個黑暗不見頭的旋渦,越陷只會越深。
而他,現在已經擁有了自保的能力了。
自盧信義以來,做的都是他需要做的,但卻不是真正他喜歡做的東西。
他忽生出了另一種的源動力,來自他敬仰如山的父兄。
冷風呼呼,謝辭思緒一片清明:“我必須擺脫馮坤了。”
細思,馮坤這個人是真的可怕,他居然漸漸生出了一種他比老皇帝好些的感覺,甚至渴望和馮坤一樣。
再這樣下去,他就會成為一個和馮坤一模一樣的人了。
他很慶幸,龐淮的當頭棒喝,可以說是來得恰到好處。
謝辭看着他父兄的墳茔,心潮翻湧起伏,他告訴顧莞:“我想做一些東西,繼承他們的遺志!”
他的父兄,是如此的優秀!
哪怕他仍想将真相大白天下,但他卻絕對不會想再用這樣的方式了。
他更渴望,有朝一日能用父兄認可的方式,将他們铮铮所為大白于世。
“反正,我不想再黨争了。”
他必須抽身出來!
雪停後,大清早,天空雲層在疾風中翻湧,瀉下了一線天光,照在這個高高的小山丘上。
謝辭黑甲大氅,迎風獵獵而飛,他身姿挺拔如标槍,像一下拂去所有陰霾晦暗,又回到那個叱咤西北戰場黑甲少将。
挺拔巍然,铮铮伫立于世。
顧莞其實是看懂了龐淮未出口的傷感和遺憾,謝辭父兄死得太早了,來不及教他的,謝辭只能自己慢慢摸索前行,以致他有許多誤會和不解,也經歷了許多困難和黑暗。
但龐淮也沒法說更多了,他不知身後事,一切都只能謝辭去親歷去成長。
謝辭猶如洗去塵埃,重新綻放光彩,顧莞就很高興。
她有一種激昂的心情,“嗯!好。”
都聽你的!
她微笑,把手伸給他:“我們一起!”
風飒飒,天光乍放,顧莞伸出一只白皙修長的掌心,謝辭深呼吸,也伸出手,放在她手心上。
“啪”一聲,兩只手,重重交疊在一起!
作者有話說:
終于走出來了!
來了來了,今天碼字差點過頭了,幸好鬧鐘提醒了阿秀,肥肥一章!咱們的感情和劇情要進入最後一個大階段啦!
心心發射,明天見啦寶寶們!(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