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年初二, 沈雲商随父母去白家拜年。
這日的沈雲商換了身靓麗的紅裙,外穿同色繡着?紅梅的大氅,行走之間隐約露出繡花鞋上鑲嵌的夜明珠, 少女身姿輕盈,儀态端莊, 饒是快步行在雪中, 發?髻上的步搖也只是輕微晃動。
白老夫人遠遠瞧着?, 身子下意識往前傾了傾,眼神忽暗忽明,嘴唇微動,似是隐隐喚了兩個字,但聲音太小, 便是離她最近的白家大爺也沒能聽見。
但白家大爺察覺到了老夫人的異常, 轉頭輕聲問:“母親, 怎麽了?”
卻見白老夫人眼眶微紅, 緊緊捏着?手中的繡帕, 盯着?将将才上階梯的那道紅色身影,低喃道:“像, 太像了。”
白家大爺一愣:“像誰?”
他邊問邊随着?老夫人的視線望去, 目光落在沈楓白蕤身後的沈雲商身上。
不?必老夫人回答, 他心中便已有了答案,面色微暗,側首低聲道:“母親,并不?像。”
他見過那位, 與商商母親一樣, 商商也只是眉眼處隐約與那位有些肖似,除此之外更多的則是随了沈家。
白老夫人回了神, 忙垂首用繡帕擦了擦眼角,笑着?道:“是我老眼昏花了,确實不?像。”
商商容貌大多随的沈家,這讓他們?所有人都松了口?氣,至于那隐約相似的眉眼,大家都閉口?不?提,畢竟這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且姑蘇也沒多少人見過那位,自然沒不?會往那處想。
方才不?過是離得遠,遠遠瞧見那儀态,她竟有幾分?恍惚了。
“這孩子長大了。”
白家大爺複看向沈雲商,唇角輕彎:“嗯,是長大了。”
這才多久不?見,周身的氣質便已與以往截然不?同,甚至隐約透着?幾分?貴氣和威壓,或許,這就是血脈相承吧。
說話間,沈楓白蕤已步入廳內,白老夫人便止住了話頭,笑盈盈朝二人看去。
一番禮數過後,白老夫人便将沈雲商喚到了跟前來:“商商,來,快讓外祖母瞧瞧。”
沈雲商乖巧的走過去,正要半蹲下,下人便遞來了小矮凳,她便乖順的坐下,依偎在白老夫人的懷裏,好聽的吉祥話一個接一個的往外蹦,将白老夫人哄的笑容滿面。
“囡囡可?是愈發?會哄人了。”
白老夫人輕輕摸着?沈雲商的頭,慈愛道。
白老夫人說着?擡眸看向白蕤,語氣擔憂道:“我聽說,此次捐贈之事鬧的有些大?”
白蕤此時已與沈楓落座,聞言輕輕颔首:“據榮将軍的意思,已上達聖聽,或有可?能宣見。”
白蕤話落,白老夫人與白家大爺對視一眼,各自掩下憂慮;白大夫人也微微皺了皺眉頭。
除此之外,其他人對此都覺驚喜。
白家二夫人笑着?道:“若能面聖,那可?是莫大的榮耀。”
“是啊,商商如?今名聲大噪,說不?得此次能拿個皇商的名號回來呢。”白家二爺也道。
白蕤面不?改色的笑着?道:“商商如?今是愈發?有主見了,若這一次當真能得皇商資格,那自是極好的。”
皇商?她可?半點不?稀罕。
白家其他幾位姑奶奶今日也都回來了,聞言都滿面喜悅的各自說着?恭賀的話。
一片歡聲笑語熱鬧喜慶中,沈雲商注意到了大舅母面上的憂色。
她不?動聲色的觀察着?另外幾人,最後心中大約有了底。
看來有關母親的秘密,白家知道的人并不?多。
在滿堂歡慶中短暫的面露過異常的只有外祖母,大舅舅,和大舅母。
在白家用過了午飯,白蕤便要告退回府;白家知道榮遲還?在沈家,自然不?會挽留。
只是臨走之時,白老夫人同白蕤私下說了話,問她榮遲可?有認出她來。
白蕤如?實答了。
白老夫人聽了不?由唏噓,握着?她的手,滿是心疼:“也好,也好。”
“今年這個年啊,格外讓人歡喜。”
白蕤知道老夫人的意思。
她與親人生離多年,如?今得以重逢共度除夕,确實很讓人歡喜。
“對了,商商若當真要進京,你可?有什?麽打算?”
白老夫人擔憂道:“上次燕堂回來與我說了,說是京中的人怕是察覺到什?麽了。”
白蕤沉默幾息後,才道:“遲表哥的意思,該是時候告訴商商了,母親您可?有什?麽建議?”
白老夫人打量她片刻,嘆了口?氣道:“這些年,你受苦了。”
白蕤喉中微哽,搖頭:“不?苦的。”
“前些日子商商來找我時,從言行舉止間,我便覺得這孩子好像與以往不?一樣了,今兒一見,方才知道并非我的錯覺。”白老夫人捏着?白蕤的手,語重心長道:“我瞧着?,商商跟你一樣,能扛得住事。”
“那些舊事壓在你心頭多年,或許也是時候讓商商為你分?擔一二,反正,也瞞不?了一輩子。”
白蕤抿唇輕輕點頭:“我知道了,謝謝母親解惑。”
白老夫人慈祥的笑了笑:“其實你心中早就有決定了。”
“好了,回吧,榮将軍還?在府中等你。”
白蕤遂收回手,屈膝告退:“我改日再來看母親。”
“好。”
白老夫人目送白蕤離開,不?多時,白大夫人出現在她身側,有些擔憂道:“母親,您說,邺京會不?會有危險。”
白老夫人嘆了口?氣,在白大夫人的攙扶下轉身往裏走着?。
“燕堂也在邺京,若有什?麽事他也能照看一二。”
她話語一頓,看着?白大夫人:“只是,若真的出了事,你...”
“母親。”
白大夫人溫聲道:“我不?怕。”
“當年若沒有那位相救,我全家都已死于寇亂,如?此大的恩情我本無以為報,若是将來燕堂能有本事護住他的血脈,那便是章家的榮幸,也是我的榮幸。”
白老夫人含着?淚光握着?她的手,哽咽道:“你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
走出了幾步,白老夫人才又?道:“白家又?何嘗不?是如?此。”
“那幾年,天下大亂,到處都是喊打喊殺,百姓想要活命是真的很難。”
白老夫人又?重重一嘆,才繼續道:“金陵城破後,那些賊人在城中燒殺搶奪,無惡不?作,白家那時也算是金陵大戶,那些賊人便因此盯上了白家,在一個深夜闖進府中。”
時隔多年再提那段過往,白老夫人仍覺得後怕:“護院死的只剩幾個,好多丫鬟都落入賊人手中,在院中避也不?避的,你公?爹氣的發?抖,試圖用錢財換人,可?那些人根本不?在意,反□□裏的人死光了,東西還?不?都是他們?的。”
白大夫人生逢亂世,也曾差點落入賊寇之手,如?今再聽白老夫人說起,她的身子都隐隐發?顫:“後來,也是那位救了母親嗎?”
她以前只知那位于白家有恩,卻并不?清楚細節。
“是娘娘。”
白老夫人道:“當時她還?是太子妃殿下,就在我們?所有人都以為這輩子到了頭時,娘娘騎着?高頭大馬如?神兵天降沖了進來。”
“我還?記得,當時阿城差一點就死在賊人刀下,是娘娘手持彎弓,一箭救下了阿城。”
白大夫人熱淚盈眶:“原來,我和夫君的性?命分?別是那二位相救。”
“那後來呢?”
白老夫人眼底逐漸盛起了光芒:“後來啊,娘娘帶兵将賊人都趕出了金陵,沒過多久,多地傳來捷報,一年後,南邺平外亂,朝堂逐漸安寧。”
“再後來,衆望所歸下,那位登基為帝,可?我們?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那位在位不?久禪位于先?皇。”
後來的事白大夫人便都知道了。
白家族中有人在邺京為官,多多少少都能打聽到一些消息,白家那時生意逐漸壯大,人脈還?算廣,白老爺子四處打聽那二位的消息,常走水路,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一日,白家的船只在海上救下了墜海的長公?主,趙曦凰。
也就是如?今的白蕤。
而真正的白蕤剛剛因病離世。
于是,老爺子和老夫人一合計,便李代桃僵,讓長公?主以白家長女的身份留在了白家。
金陵有人見過真正的白蕤,所以白老爺子才帶着?全家遷址于姑蘇城。
“母親,您在那之前就見過長公?主?”
白大夫人好奇道:“否則當初怎麽确定長公?主的身份?”
“沒有。”白老夫人搖頭道:“我們?将長公?主救下時,她已昏迷過去,但她身上那枚玉佩我們?都曾在娘娘身上見過,待她醒來後,試探了一番就确認了她的身份。”
也是那時他們?才知道玄嵩帝根本不?是自願禪位,而是被胞弟算計。
白大夫人了然,随口?道:“那那枚玉佩應該很特?別,才能叫母親和家中人都能記住。”
白老夫人神色複雜:“是啊,很特?別。”
那枚半月玉佩能調動兵衛,如?何不?特?別。
但這事太過緊要,她便沒同白大夫人細說。
白大夫人見她不?欲多說也就沒有追問,轉而道:“那母親可?知,前太子殿下真的落崖了嗎?”
外界都知道玄嵩帝禪位後,帶着?皇後與一雙兒女離宮,自此消失無蹤。
而事實是玄嵩帝後名聲太甚,先?皇不?敢踩着?他上位,才使?了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後來即便玄嵩帝禪位離宮,他也沒敢下旨廢黜長公?主與太子殿下。
白老夫人搖頭:“那時我們?也派人去找過,但都一無所獲,不?久後朝廷對外宣稱太子殿下落崖身故,東宮和長公?主府的統領也在那時找了過來,告知朝中大局已定,長公?主怕牽連我們?,就再未查過。”
“也正因此,那把椅子上的人恐怕至今都沒有真正安穩過。”白老夫人冷笑道:“畢竟當年前太子殿下的屍身沒有找到,一旦前太子殿下回來,別說如?今東宮那位,就是龍椅上的都得讓一讓。”
南邺重嫡長,講究血脈正統,前太子殿下比先?皇和當今聖上都要名正言順,更何況,玄嵩帝後的名號可?不?是什?麽人都能相提并論的。
先?不?提世家大族和老臣,就是民間百姓的聲音也夠讓當今頭疼了。
只要前太子殿下現身,朝堂必定要亂。
這時,白二夫人尋來,二人便沒再繼續說下去。
-
沈雲商先?回了拂瑤院,讓玉薇選了幾樣禮物,便去了榮遲的院子。
母親既然和榮将軍認識,那她或許可?以去榮将軍處打聽打聽。
沈雲商剛走到院子門口?,便見阿春阿夏阿秋從院中出來。
兩方打了個照面,都是一愣。
沈雲商不?解:“你們?怎麽在這裏?”
幾人忙低下頭,阿春拱手恭敬道:“屬下們?只是過來幫将軍搬些東西。”
沈雲商若有所思的嗯了聲。
他喚的是将軍,而不?是榮将軍。
看來,母親和榮将軍的關系,比她想的更近。
沈雲商步入院中,便見丫鬟正在撤茶盞,剛好三副。
沈雲商眸光微閃。
她并沒有相信阿春幾人是過來幫榮将軍搬東西的說法,但這種?情況卻是她沒有想到的,阿春幾人是母親的護衛,按理說,不?會與榮将軍同坐。
她壓下心頭的異樣,朝堂內走去。
榮将軍聽得動靜放下茶盞朝她看來:“沈小姐?”
沈雲商帶着?玉薇走進去,屈膝行了禮後,道:“聽母親說,将軍與母親乃是故友,那便也是商商的長輩,是以,商商便過來給将軍拜年。”
榮遲眼睛一亮,身子微微前傾,但最終還?是坐了回去,似乎是在壓抑着?什?麽情緒,好半晌後,才起身過來親自接了沈雲商的拜年禮,道:“沈小姐有心了。”
沈雲商和玉薇都是一愣。
榮将軍長随在此,為何還?要親自來接。
然下一刻,便見榮将軍從懷裏取出一個極厚的紅封,遞給她:“這是壓歲錢,本該在初一給你的。”
沈雲商猛地擡眸看向榮遲。
初一的壓歲錢,該是自家長輩給晚輩封的。
榮遲無視她的訝異,将紅封又?往前遞了遞:“沈小姐?”
沈雲商回神,連忙伸手接過來:“多謝榮将軍。”
榮遲別有深意的笑了笑,笑中還?帶着?幾分?惋惜。
可?惜,這次是聽不?到她喚他一聲舅舅了。
“我明日便要回邊關,沈小姐日後若是有什?麽事,盡管來信。”
沈雲商:“榮将軍不?多待兩日?”
“不?了。”榮遲道:“邊關軍務頗多,不?能耽擱。”
沈雲商點頭表示明白。
她正想着?如?何開口?留下時,便聽榮遲吩咐人去上茶,轉而又?朝她道:“沈小姐坐。”
沈雲商自是求之不?得,她正要往側邊椅子走去時,榮遲卻先?她一步坐在了第一張椅子上,沈雲商一愣,下意識看了眼上方主位旁的茶盞。
“沈小姐?”
榮遲見她沒動,出聲喚道。
沈雲商忙收回視線,坐在他的下首位。
“沈小姐今日來找我,是還?有旁的事吧?”
沈雲商剛落座,榮遲便道。
沈雲商抿了抿唇。
暗道她表現的有那麽明顯嗎?
不?過面上還?是乖巧道:“瞞不?過榮将軍。”
榮遲輕笑:“沈小姐但說無妨。”
沈雲商幾番斟酌後,小心翼翼道:“其實我過來,就是好奇榮将軍,與我母親是如?何相識的。”
榮遲別有深意的看着?她:“你父親讓你來的。”
沈雲商忙站起身,解釋道:“榮将軍誤會了,此事與父親無關,也不?是榮将軍想的那個意思,我就是想知道...”
“想知道你母親與我是什?麽關系對嗎?”
沈雲商心中一跳,大着?膽子擡眸看向榮遲:“是。”
他怎麽什?麽都知道。
榮遲盯着?她,好整以暇道:“是因為殉方陣對嗎?”
沈雲商身形一顫,眼裏難掩震驚。
母親竟連這事都告知他了!
“榮家是元德皇後的母族,你母親又?教了你玄嵩帝自創的殉方陣,你會找上我倒也在情理之中。”榮遲将她的驚愕看在眼裏,淡笑道:“你想知道這些,是因為二皇子吧?”
沈雲商:“...母親這都告訴您了?”
看來,他跟母親的關系比她預料的還?要近的多!
“是,你母親将二皇子來姑蘇後的所作所為都告知我了。”榮遲擡手示意她坐下後,正色道:“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麽想知道這些?”
沈雲商沉默了片刻後,如?實道:“因為我總覺得二皇子對我別有企圖,不?像只是貪圖裴沈兩家的錢財。”
“哦?”榮遲眼裏帶着?幾分?訝異:“你為何這麽認為?”
“二皇子若只是想要錢,那麽在裴行昭已經答應會幫他後,他便不?應該寧願得罪裴行昭也要設計我另嫁旁人。”沈雲商道:“我觀二皇子此人極會收攏人心,若非我對他來說比裴家的錢財更重要,他不?會這麽做。”沈雲商。
“況且...”
榮遲眼神微亮:“況且什?麽?”
“況且崔公?子與他不?僅是伴讀,也是摯友和盟友,崔公?子的婚事對他而言應當極其重要,于公?于私,他都不?應該設計我與崔公?子。”沈雲商:“所以我猜想,他一定是對我有所圖謀,且他那日在林中設了殉方陣,我便想,他所圖謀的會不?會是與殉方陣有關,而殉方陣乃玄嵩帝自創,已近失傳,所以才想弄清楚這背後到底有什?麽秘密,萬一真的進了京,心裏也好有個底。”
榮遲眼中的贊賞毫不?掩飾:“不?錯。”
沈雲商沒聽明白:“什?麽?”
榮遲擺擺手,笑着?道:“你想知道的真相我都知道。”
沈雲商面上一喜:“那榮将軍...”
“但我不?能告訴你。”
沈雲商:“.....”
她将榮遲眼角的笑意看在眼裏,她怎麽覺得他好似...在逗她。
“不?過相信我,你想知道的,很快就會知道了。”榮遲神神秘秘的道。
沈雲商還?欲再問,就被榮遲打斷:“此次邺京一行,你需得萬分?謹慎。”
“但是...”
沈雲商擡眸看向他:“但是什?麽?”
榮遲意有所指道:“但你也無需害怕,凡事盡己所能即可?,若那一條路實在行不?通了,不?防換一條,雖然或許要違背些什?麽,但萬一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和出路呢?”
沈雲商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謝榮将軍提點。”
“若是遇到什?麽想不?通的,可?以給我寫信。”榮遲又?道。
沈雲商忍不?住道:“榮将軍為何待我這般好?”
她沒有感知錯誤,從她一進來開始,她就感覺榮将軍看她的眼神似是看自家小輩一般,待她也格外親近。
榮遲挑了挑眉:“我這些話你先?記着?就是。”
“別忘記給我寫信。”
喚我一聲大舅舅。
沈雲商帶着?期待的心情來,帶着?迷茫和不?解離開。
很快她就會知道了?
得是多快呢?
而這一天,來的比沈雲商想象得快。
年初十,京中的聖旨到了裴沈兩家,宣裴行昭沈雲商進京面聖。
離開前夜,白蕤将沈雲商帶到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