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因为当初的建造者乐僔、法良,居大漠高崖石壁凿窟修行之故,而被统称为漠中高窟,又演变成了莫高窟之说;而经过历代不断的开凿和增建之后,更是形成了绵延数里的殿堂洞窟群落。
以年代最为古老的法祖洞乐僔、法良遗室为中心,分别在东西两侧分布着,北魏、西魏、北周、隋朝,历代开凿洞室和佛龛;但数量最多还是本朝开辟的佛洞,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多处外缘。
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被称为南大像和北大像的两处巨窟;分别是延载二年(公元695年),禅师灵隐共居士马祖等建造的十四丈弥勒座像;开元中的僧处谚与乡人马思忠等,营造的九丈弥勒座像。
由此,也将这片绵延数里的寺院洞窟,实际上分为南、中、北三片区域;分属于本地僧团功德坊下属的不同宗派管辖。比如千佛南院属法相宗、律宗;北院属华严宗、三论宗;中院则是各家共管。
作为朝廷管理天下佛门的僧官体系,在朝廷中枢有两京左右街功德使下,的僧录、僧正、副录、副僧正、首座、鉴义等等职阶;又有专门遴选出来的“十大德”僧团,以及历代敕封的国师总其事。
在地方也有专门的道、州僧录司、分司;僧正,副僧正,僧判,管理区域内的僧侣事物;在一些佛法昌盛之地,还会有县级的僧直司,任命僧首都专境内。而像是瓜州这样名山圣地则设置了僧统。
也就是由不同宗派的各大丛林,推举出的大德之士;组成的僧团来处理教门事务。因此,作为河西僧统名下多方共管的超大型寺庙佛学院,在千佛崖寺同样设立有,名为丛林两序的日常管理机构。
西序称六头首,依次是上座(或称首座)、书记、知藏、知客、知沐(又称浴主)、知殿;东序称六知事,依次是都寺、监寺、维那、悦众、典座、直岁。各自又有若干执事、火工、杂役等僧属。
因此,光是在牒的僧人就多达上千,而不在牒而随之修行的弟子、沙弥,乃至是外来挂单的沙门徒众,自各处大小丛林举荐而来修习精研的佛学生;数量更甚于此。由此,也形成了周边的服务业。
其中既有日常寺院用途的,大小佛殿、僧舍、伙堂、经房、仓禀和作坊、法台;也有回廊、悬梯和步道连接的诸多楼阁、亭台和露台、别院,以供诸多的俗家信众和供养人,及其眷属的停居之所。
但通常情况下,这些建筑都位于山脚下。而千佛崖的中上部分,才是僧人日常起居修行之所;一些苦修的僧侣,号称数年、十数年不落地面,在崖璧上的方寸之间,完成漫长而清苦、孤寂的修行。
由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位于山脚河畔的楼台馆苑等,颇具生活气息的广大世俗建筑;与晨钟暮鼓、佛法昌盛的崖上部分,形成了一静一动的红尘佛土,一体两面、枯荣生息的某种韵味和景致;
但也因为供养人大量捐造的缘故,在许多佛窟洞堂之中,呈现出的是当地普遍流行的,诸如地狱观、孝亲观、净土信仰、菩萨信仰、祥瑞文化和神仙信仰等,并且多少出现儒释道三教融合的趋势。
又有来自丝路上诸多异域外教大唐三夷教;曾经流传和影响过的痕迹。比如老子、佛陀和仲尼,共临梦中的寄托画;或是景教的光明天胜境清净极乐净土(伊甸园),飞翼天使抱光赐福和送子。
源自祆教风格的鹰身人首大神(阿胡拉玛兹达),撕裂混沌劈开光暗的创世故事;乃至摩尼教的圣光大佛(教祖),带领五明子十二使者,脚踏暗黑之海中涌出的五类魔,十天八地的因果循环图。
更有,道门灵宝派风格的《真灵位业图》;北天师道特色的张道陵打鬼图平定八方鬼帅传;盛行关西、京师的楼观道,所演绎庄子梦蝶、尹喜的关上受经故事;主打的就是一个多元、率性的特色。
当然了,这只是随行引路的州衙官吏,在一路上的仔细介绍;若不是正好要务在身而十万火急,江畋倒不介意在其中好好的游览一番。但现在嘛,还是不要让好容易抓住的关键线索,乘机溜走才是。
当两三百骑马不停蹄的飞奔到千佛寺山门前,自然也惊动了其中的僧众和信徒;更有停在前庭的车马凉棚下,有人冲出来喊道:“莫贺延守捉张上官、曹参军,率眷属在此礼佛,勿要惊扰则个。”
“奉瓜沙镇守均令,查检钦案的不法之徒;一应无关人等速速回避;所在官民人等竭力协从。”与此同时,一名随行的州衙孔目官,也在马上紧接无暇的厉声道:“但有阻挠者,视同党徒论处,”
“……”听到这句话,这几名紧身箭衣骑装出头喊话的伴当之流,就一声不吭的连忙退了回去;反倒是一小群身穿赭色直缀偏衫和露肩交领大袖法衣的僧人,忙不迭的迎上前来道:“诸位且慢。”
“老衲真行,受河西功德坊、瓜州僧统之命添为本地知客,也曾受邀州衙,与防御府上有过数轮善缘;”紧接着居中最为年长的一位,头戴毗卢冠的老僧,继续喊道:“其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本寺乃是河廊的丛林首望,更是多方佛门弟子的精研、进修,乃至朝廷敕命的受牒之所;一贯秉持戒律森严、清心修持,更有护法(武僧)昼夜巡禁;怎会轻易有人犯下罪案或是不法勾当呢?”
“岂有此理,面对朝廷的官文,尔等想要抗法不尊么?”然而,那名孔目官只用眼角余光,悄然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江畋,又厉声道:“来人,搜拿青州僧正元、西海僧扶观、天竺学问僧阿斜底……”
“……”但听到这些名字的老僧知客真行,却是面不改色的连忙侧身让开,任由马队冲上了山门内的前廊;同时口中还大声合十道:“本寺一贯大开方便之门,接引各方佛法精深的同门与善信。”
“这几位虽是外来的僧众,却也在本地修研佛法和讲经论道,盘桓日久且结交广泛,颇有些名声和口碑;还请官人谨慎行事,稍留一些体面和分寸,以免惊扰了正在礼佛的贵眷,或是无干之人。”
然而在他说话间,已有大片的马蹄飞踏而过,贯穿了山下僧坊中的诸多堂舍、别院和小街,横冲直撞的扑向,登上千佛崖的几处阶梯、廊道的开口。而这时,才有钟声被敲响,并赶来大批的护法。
这些麻袍短衫的武僧高矮不一,但个个都是肌肉劲健、身躯粗壮;手持铁稍棒、长戒刀和铁杖;齐声颂念着降三世明王经,缓缓的拥上前来;然而见到这一幕的老僧真行,却是脸色大变急忙喊道:
“端明,端元、只章……你们这时在做什么!还不快快停下。”然而,被他叫到名字的护法武僧头目之一,却大惑不解的合手为礼道:“日职,莫不是您使人敲钟,并通传各舍前来支应一二么?”
“坏也……坏也……”听到这句话的老僧真行,当即就忍不禁眼前一黑,突然就转身对着身后的徒众,垂手顿足的喊道:“是谁,谁人方才突然离开了;”片刻才有人回答:“是应明师弟不见了。”
“应明?怎么会是应明?”老僧真行闻言却是恍惚了片刻,因为对方既是他名下最小的弟子,也是俗世残留的一点亲缘。而后才沉重的跺脚道:“祸事,天大的祸事来了,快随我上前,勿使事情……”
然而,他才健步如飞的跑出没多远,前方的山壁脚下,已然传来了大片的嘈杂和叫嚣声;紧接着,在一阵猝不及防的惊呼声中,从崖壁高处突然接二连三的掉下数个物件,沉闷作响的砸落在人群中。
随即就变成了短促的惨叫声,以及激烈的连声叫骂和怒吼起来;却是成群持械阻挡在上山廊道和梯架上的武僧,与堵住出入口的一众下马官军,当场冲突起来。连老僧真行声嘶力竭的喝止都被淹没。
真行见状不由修行的寂静心尽丧;一时间嗔怒攻心,一口腥甜翻上了喉头;当场就在一片惊呼声中,一口气急上不来而昏阙了过去。不知道多久之后,以为自己见了佛祖的真行,再被清凉熏醒过来。
在一片呼喊和叫唤声中,他不由颤颤巍巍的挣扎起身,向着山壁努力望去,却未见预想中的血流遍地的惨状。但与之相反的是那些本寺的武僧,却是鼻青脸肿的背靠背,反手捆绑着端坐一地哀叹着。
但也不是真的毫发无伤,在灰白沙土的地面上,几具摔得肢体翻折、血肉模糊的尸体,已经浸湿且凝固了好大一片地面;以至于迎来了嗡嗡飞舞的成群蝇虫;而在岩壁上,官军还在持续的搜捕各处。
将一群有一群的僧人、徒众,给逐次押解下来;其中甚至不乏一些须眉斑白,满脸褶皱与泛白瘢痕,显然久未见光的老僧前辈。这一刻的真行,却是再度嗔怒、悲愤之心再起,恨不得自己未尝醒来。
要知道,今天不过是他以知客的寺职,轮值兼理院事的第五天而已;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和严重是非。然而,当他想要再度昏阙过去,装作诸事不知的时候;外间再度传来了喧哗声不绝和人马嘶鸣。
随着高举在山墙外的旗帜抖擞,却是瓜州本地的团结兵;也终于奉命从十多里外的州城,赶到了千佛寺莫高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