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胡同这个宅子是前朝一位阁老致仕的时候留在京城的, 当时卖给他友人, 据说是一位姓姚的书法家, 也是进士。这位姚进士家中十分的富庶, 就着意扩了些, 亭台楼榭, 阁楼小院修得十分雅趣。罗慎远是从这位姚进士的后人手里买来。
宜宁现在住的院子是两进, 前一进设有罗慎远的书房、客堂,两侧的厢房亦可以休憩。倒座房设有小厨房。后一进主要是宜宁的,正堂、两侧次间内室和耳房。前院种了几株参天古柏, 树干需要几人合抱才抱得过来。绿荫匝地,海棠、紫薇、凤尾竹点缀太湖石。十分的诗意盎然,虽然这个季节的草木已经泛黄了, 却也有另一番韵味。
宜宁跟在罗慎远身侧走过月门, 他长得高大,路旁种的凤尾竹扫过他的肩头。他就伸手揽过她, 免得树梢扫到她。“这处草木茂盛, 原是看着觉得不能改格局才没动。你要是不喜欢可以移去。”
宜宁侧头看着他揽过自己的大手, 树梢拂过他的手, 感觉非常的奇妙, 但很快他的手就收回去了。
看来是真的打定主意,要和她兄妹相处了?
宜宁昨晚认真想过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 她依赖他,的确是对兄长的孺慕, 还有儿时的依赖心理积累。但是当他靠近自己的时候, 也有有异样的感觉。也许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导致的。
她看着这府里的气派,有些好奇:“三哥,你怎的突然变得这么有钱?你究竟有多少银子啊。”
也只有亲近的人才会这么直接的问你,不加修饰。罗慎远并不觉得有什么,看她一眼道:“你打我家产的主意吗?”
“我便是好奇问问。罗家的进项一年也不过五六千两,怎么到你手上就豪奢了起来……你若是有什么致富的法子,我也想听听。”宜宁自己手里有六万两,对于钱生钱很感兴趣。
“你赚不了这个钱,都是刀尖舔血的买卖。”罗慎远打消她的念头道。与虎谋皮不适合她。她看上去百折不挠,实际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太单纯了。并不是说她不谙世事,而是有的时候人与人太不一样了,内宅夫人跟他们的世界怎么会一样。
罗慎远从不觉得这些多厉害,这些钱虽然来得轻松,但没几个人敢做,心理负担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你放心,我还记得成亲那日说的话。你要是真的想管,我就叫管家把账簿给你。”他又一笑说道。
宜宁对于管他的钱并没什么兴趣,但也笑眯眯应道:“那你把账本给我就成。”
两人说着走到了门口。门外守着几个护卫,看到罗慎远出来就恭敬行礼道:“大人。”
这些护卫称呼他为大人,而不是三少爷,想必是他培植的,只听从于他。
罗慎远只是淡淡嗯了声。他对着下属的样子冰冷淡漠,相比之下,跟她说话的语气算是非常柔和了。
他带她一起去了正房。
林海如带着楠哥儿和乳母住在正房,罗成章的院子就在林海如旁边。乔姨娘带着罗宜怜住在后面的遍植桃林的韶光阁里。大房举家到京城之后就住府学胡同,今天认亲,陈氏也过来了。
林海如穿得平整簇新,端坐在正房之中,慈祥地微笑着看着宜宁,宜宁总觉得她看得自己发毛。罗成章坐在林海如身边,接了宜宁敬的茶,面色僵硬的应了她一声父亲。按说改口之后就要给红包了,罗成章没有心思,随便给了个封红。
跟在宜宁身后的楼妈妈都看着那封红就是普通红纸一裹,心里明镜似的。
林海如却很高兴:“眉姐儿你快过来!”她让婆子们把旁侧的屏风打开,给她看自己要送给她的东西。
那是一张红木嵌纯金浮雕的拔步床,金光闪闪。宜宁走近了看发现雕的是多子多福。婴孩的腰带上嵌的都是红宝石。
罗成章看到林海如这份礼脸色就更不好看,接连低咳了几声让林海如注意点。
林海如一向对丈夫的不满比较迟钝。她继续说:“宜宁,你看喜不喜欢,我特意让工匠赶出来的。你要是喜欢,现在就可以搬到你们的屋子里面去!你看这上面的多子多福雕得多好,我特意找了最好的木工……”
看到林海如非常欣赏那些纯金的浮雕的目光,大有下一刻就要给她搬到房里去的架势,宜宁咳得满脸通红:“母亲,实在是不必了!我的床挺好的。”
难怪罗慎远说是厚礼!
她回头看了罗慎远一眼,他已经坐下喝茶了。林海如可不敢这么跟他说话。
“你不喜欢这个样式?”林海如看宜宁的样子似乎不满意,就迟疑一下说,“其实我是不太喜欢观音送子的花纹,不过你要是想改成雕这个也可以。”
宜宁很清楚地看到罗慎远嘴角浮出一丝笑容。
“不必换了,我挺喜欢这个花纹的……”宜宁淡笑着说,“不过新婚动床是大忌,您看先搬去库房里成不成?”
林海如对各种禁忌不太了解,商贾家没得这些忌讳。最多就是忌祖坟风水不好影响发财。
既然宜宁说有就有吧!她想了想,还是让婆子给宜宁搬回库房去了。
罗成章听到这里想说什么,却看到罗慎远向他看过来的眼神,有几分警告在里面。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的确如今……他不敢逆自己儿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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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不喜欢宜宁!没见过哪家嫁女儿陪嫁护卫的,看到沈练等人他脸都绿了,这来的是什么派头。他喝茶的时候都沉着脸。
等宜宁请安奉了茶,其他人才陆续地进来了。
在场的都是女眷,罗慎远呆下去不太合适。他跟林海如告退,先去了书房处理他的事情。
林海如让婆子端了些瓜果点心上来。宜宁可是好久没看到过这些人了,她环视了一眼。
可能是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陈氏看上去比原来老了不少,人也疲懒得很,不怎么跟罗宜宁说话。罗宜玉梳着妇人发髻,与几年前差不多模样,对谁都冷冰冰的。罗宜秀慢腾腾地剥葡萄。
林海如则把她的两个嫂嫂介绍给宜宁认识。说来也巧,两个嫂嫂虽然不是同宗但是都姓周。就称了大周氏和小周氏。大周氏是通州周氏人家,祖上出过阁老,父亲是进士。小周氏是京城人士,身份不如大周氏显赫,家中却比大周氏富庶。两人出身不同,彼此不太融洽。
宜宁屈身喊了大嫂二嫂。看看罗宜玉姐妹,再看大小周氏彼此臭着脸,也只能感叹大房家宅不宁,风水不好。
罗宜怜来见过了宜宁,屈身淡淡地喊:“三嫂。”宜宁含笑点头,给了她一个玉镯子做礼。
罗宜怜看着她。她似乎有点明白罗慎远为什么违背家中之意,甚至违背兄妹之情都要娶她了。
这才两年不到,罗宜宁也只有十四岁。但是那长相谁看了都会色授魂与,竟然已经超过了她去。年纪再小又如何。
都说罗慎远娶罗宜宁是为了帮她,那必然是没有亲眼见过罗宜宁的人。
宜宁看她又比十四五的时候漂亮许多,一身杭绸粉紫长身褙子,月白湘群,身姿曼妙。听说乔姨娘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让人惊艳极了,否则怎的伺候了罗成章不久,就被他收了房。
罗宜怜比罗宜宁大两岁,十六岁该是定人家的时候了。只是乔姨娘为罗宜怜的姻缘挑花了眼,还没有挑出一个好的来。
眼下还没有定亲事,也不知道究竟会嫁个怎么样的。
一会儿婆子领着穿直裰的轩哥儿进来。
已经是少年的罗轩远对罗宜宁就更陌生了,他现在跟着罗成章读书,长得居然已经比罗宜怜高了。虽然是郭姨娘养大的,总归因是同胞的姐弟,对罗宜怜还是比别的兄弟姐妹亲近,站在他姐姐旁边跟罗宜怜说话。宜宁看他越长大,样貌竟和三哥有几分像,觉得很奇异。
宜宁看着这一家子的表面风平浪静,又喝了口杯中茶。
*
到晌午女眷们在花厅休息,下人送了盘香瓜上来,罗宜秀先接过来就叉了块。
罗宜玉看了就冷冷道:“你当是被宠惯了,没得长幼尊卑了,这满屋子最不该就是你先吃。”
罗宜秀听了一拍桌子,好像被点了□□桶:“罗宜玉,你阴阳怪气做什么?我吃了怎么的!在人家家里不能耀武扬威,回来你威风了!”
宜宁没想到两姐妹已经到了一点就着的地步,回头看林海如面色如常,肯定是已经习惯了。陈氏只是脸色铁青,但也没管两人。
罗宜玉反唇相讥:“你倒是想吃,人家让你吃吗?一个丫头都要踩你头上了,你也好意思。”
两姐妹说着都要吵起来了,好歹昨夜宾客还没走完,下午要继续认亲,否则还劝不下来。
罗宜秀气呼呼,吵又吵不过罗宜玉。把罗宜宁拉到西次间去喝茶。宜宁就跟她说:“都两年了,怎么你还跟你嫡亲的姐合不来,跟斗鸡似的。”
罗宜秀气道:“我跟她合不来?你看谁跟她合得来了?她跟自己的婆婆也闹得不可开交。还不就是仗着别人的喜欢,刘姐夫来找她三次她都不回去……”
宜宁看她有些不甘的表情突然有点明白了,低声道:“五姐夫他没来找过你?”
罗宜秀摇头道:“没有……就派了婆子给我带信,让我不要学人家似的胡闹。宜宁,我嫁给他是真的喜欢他,我为他操持家务,让自己温婉可人。但他都没觉得这些有什么……”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你说为什么有些人,她生来就有人迷恋,再怎么作贱别人人家也还是喜欢她。而有的人做得再好也没用,我就是弄不明白。”
宜宁心里也感叹,只能安慰她:“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今日河东明日河西的,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的。”
罗宜秀听了她的话似乎稍微好了些,也没有真的去计较,她眼睛一转,又有几分少女的狡黠。“我还有话问你,你怎么嫁给罗慎远了!我听人家说……你三哥似乎是那方面天赋异禀,你觉得如何?我怎么看你今天精神挺好的。”
宜宁反应过来她说什么,简直想拧死她,哭笑不得地道:“你听谁说的!”
“你三哥的丫头呗……伺候他沐浴的时候见过。”
罗宜秀小姐从小热衷各种八卦,更小的时候,她母亲说什么坏话都要转述给宜宁听。
宜宁只好说:“我年纪不够,故还没有行房。以后你别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没有圆房?”罗宜秀很惊讶地看着宜宁,继续说,“你三哥是工部侍郎,还长得这么好看,想嫁给他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虽然我听说他娶你是想帮你,但你要趁机把他定下来啊,否则不是浪费这大好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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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宁打了一下她的额头,把眼前的姜枣泡茶一饮而尽,说:“我们还是去外面说话吧,我听说你家的四姑奶奶这次也过来了。你不想去看看?”
罗家的外家亲戚不多,宜宁下午挨个认亲。姑奶奶,表婶,表妹妹什么的。都是京城住的,以前没见过。几个小孩跑来跑去的玩,要看她这个新娘子。宜宁得了一匣子礼,送出去几袋金豆子。
随后林海如叫了两个新嫂嫂和陈氏打牌九,罗宜秀拿骨牌逗楠哥儿玩,惹得楠哥儿笑得露出新长的牙去抢:“五姐姐……要!”
宜宁拿糖逗她,楠哥儿许久不见她,竟没有原来跟她亲近了。这孩子羞怯,躲罗宜秀身后不敢跟宜宁玩。宜宁哭笑不得,林海如的性子竟然生出个这样的楠哥儿来。她逗他:“楠哥儿,我是宜宁姐姐啊?”
楠哥儿啃着香瓜,还是躲在罗宜秀身后,不时地偷偷探出头看她一眼。
宜宁只得去外面指导林海如打骨牌,陪家里几个表婶打了两个时辰,昨天睡得晚累得很。外头还有宾客喧哗,她干脆林海如屋子里眯了会儿。
她是被人拍醒的,有人轻轻地拍她的肩:“宜宁,起来,我们要回去了。”
我们……谁跟她一起称我们呢?
她迷茫地睁开眼,看到罗慎远站在旁边,他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一些。
看到她醒了,他拿起她搭在贵妃椅上的外衣说:“走吧。”
怎么林海如也没有喊她起来,睡了这么久……宜宁跟在他身后回了住处,罗慎远叫人把准备好的饭菜端来给她吃。
宜宁一边吃一边透过隔扇,看他在书房处理政务,他在和下属谈论铜矿冶炼的事。他说话很有魄力,眉峰一皱,下属的语气就变得小心翼翼的。
罗慎远说完公务进来,看到她只吃了半碗汤,就道:“你好好吃饭。”
不然就这么丁点大,还不到他的肩高。
宜宁放下筷子:“我吃不下了,今天在母亲那里吃了好多香瓜。”
“香瓜如何顶饱。”他拿了她的碗来,给她盛了半碗板栗炖鸭,推到她面前。“把这些吃了。”
宜宁只得又吃了半碗,肚皮撑得圆溜溜的才去洗漱。等靠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又想起罗宜秀说的那些话。
隔着一层红色,她看到罗慎远走了进来,他打开了纱幔,低头跟她说:“宜宁,今晚之后我睡隔断里吧。”
宜宁听了一愣:“你……”她道,“怎么了,我睡相不好?”
罗慎远苦笑:“不是,你睡相挺好的。”
宜宁立刻反应过来他是因为什么,就小声地嗯了一声:“我让婆子给你抱被褥来吧。”但叫了两声也不见人来,她干脆亲自去抱来。结果看到千工床隔断出来的小橱,又不想让他睡这里。这是值班的婆子睡的地方,又窄又小,他这么高大的个子怎么睡得。
“不如我睡这里,你睡床吧。”宜宁回头跟他说。
两人又不能实际的分床睡,才新婚就分床,外头还不知道要怎么传呢。
罗慎远就长叹了口气,道:“罢了。”。
他和衣躺下,让宜宁也过来睡了。宜宁晚上就听到他翻来覆去的声音,似乎睡得不太好。她也没有睡着,就想跟他说要不还是她去小橱睡好了。谁知刚碰到他的手臂,罗慎远突然抓住她的手,宜宁吓了一跳,他抓得有点用力。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有些沙哑地说:“宜宁,离我远些。”
他又松开了手。
黑夜里罗宜宁侧头望他的身影,才缓缓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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