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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柒佰柒拾伍回 俯仰无愧祖先名
    四面杀声如潮,阿骨打侧耳细听,大多说的是汉话。

    他心里晓得,这是四面敌人见了他的大旗北向,渐渐围了上来。

    他侧转头,想看看次子宗望有没有跟上来,却没见到踪迹。

    倒是浑黜跟了上来,气喘吁吁骑在马上。

    这个悍将,一生追随阿骨打厮杀,眼中永远充斥着勇猛乃至残忍的光芒,但是此刻他的双眼,却只余一派迷茫。

    “浑黜!”阿骨打喝道。

    浑黜一惊,立刻看向阿骨打:“陛下,唤末将何事?”

    阿骨打金纸一般面孔,忽然浮现出一丝笑容:“浑黜,你记得么?小时候我们角力,朕一个能打你们十个!你们私自传朕的谣言,说朕不是人,乃是山鬼。”

    浑黜呆了呆,他以为阿骨打有什么作战命令颁下,不料竟说起多少年前的旧事。

    心中尘封的记忆,于瞬间唤醒。

    浑黜也不由笑了起来,笑容极为丑陋,却不失真挚灿烂:“哈哈,陛下,那时我们也就十岁上下,着实想不明白为何伱这般力大,便传说你是山鬼所化……”

    浑黜说罢,翻着眼睛想了想,一拍大腿:“陛下,臣想起来了,是斡鲁古先说的,可是后来有一次,你打倒他后,好生扶起了他,教了他几招角力的窍门,他便不肯再说你是山鬼了,也不许我们说。”

    “斡鲁古啊……”阿骨打露出缅怀神色,笑道:“那家伙总是小心眼,跟女人一样,打输了架,几天都不肯同我说话,朕瞧他生闷气生的可怜,有一次便骗他,说他其实很强,只是出腿慢了,若是出腿有我这么快,便能赢我,哈哈,那个傻小子真的信了,日日要朕教他腿法。”

    阿骨打看向浑黜笑道:“那时候我们是何等无忧无虑?朕每每揍你们,你们偏偏又肯服朕,我父亲便说,阿骨打这小子,将来可以当首领。”

    浑黜憨笑,使劲点头:“老首领可不曾说错,陛下,你虽揍我们,下手却从来不曾重了,若是我们饿肚子,你自己不吃,也要分了食物给我们,大伙儿谁不服你?”

    阿骨打看向天空:“朕记得,有一次父亲带人和别的部落抢一群鹿,两边打了起来,死了好些人,他自己也身受四处重伤,好容易挣扎回部落里,恰好见了我在玩耍,便招手让我过去,把我抱在他腿上坐着,摸着我的头,喘着气说,孩儿你要好好练本领,以后做了领袖,才不会让族人挨饿。浑黜啊,你知道么?那是朕第一次意识到,朕的命是什么。”

    “朕的命,便是要带着我们的部落,带着所有饿肚子、被欺负的女真人,不断壮大起来,不再受人欺负,不再让族人们因为小小的利益,彼此残杀……”

    浑黜惊呼道:“原来如此!陛下,臣想起来了,那时你忽然就不肯玩耍了,每日练武、骑马、射箭,我们也是学了你的样,才开始用心操演,和长辈们学厮杀的本领。”

    阿骨打点了点头:“是啊,那时我常常想,如何能做一个好首领。后来我父亲死了,颇剌淑叔叔、盈哥叔叔先后接班,然后是我兄长乌雅束做首领……此前我只顾听命令打仗,直到了乌雅束做首领,我才试着对他说,哥哥,我们部落中有许多人过得太穷了,借了钱还不起,纷纷去做强盗,欢都说要杀光这些人,这却万万不可,哥哥你应当下令,让欠债的人三年不必纳税,好有余力去还清他们的债,同时加大军功的赏赐,让他们有赚钱的路子……”

    浑黜连连点头:“是啊是啊,那时候所有人都说,阿骨打真是有良心的人,那些穷困的族人,都肯为你舍生忘死作战,我们那几年,可没少打胜仗,部落也越来越壮大。”

    阿骨打也得意的笑了起来:“这件事,我也认为做得对了。后来轮到我做了首领,本来以为大伙儿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没想到耶律延禧做了辽国皇帝,穷奢极欲,拼命压榨我们女真人,还有那些辽国贵族、官僚上行下效,逼得我们苦不堪言……”

    他仔细想了想,点头道:“那是十年之前吧,天祚帝来春捺钵办头鱼宴,召见了所有女真首领,让大伙儿依次给他跳舞,朕死也不跳,他几乎当场便要杀我!朕是那时才真正知道,在契丹人眼里,我们女真人其实不是人,我们和山里的虎豹熊鹿没有什么不同!但,这不应该是我们女真人的命……”

    浑黜听到这里,忽然流下眼泪,激动道:“陛下,你那一天回来,对我们所有人说,辽人不许我们好好活命,我们要活命,就要和他们拼命!然后你派婆卢火去征召迪古乃兵,派斡鲁古去招抚斡忽、急赛两路女真,各部兵马在来流河会师,臣记得清清楚楚,一共来了两千五百战士!”

    阿骨打眼神亮了起来:“对!两千五百人,朕带着这两千五百人,一举打下了江宁州,辽将耶律谢十,也是朕一箭将他射杀!然后又有部落来投,朕麾下有了三千七百人,带着他们,朕在出河店,击溃萧嗣先、萧兀纳所部十万大军!我们的部队,也从此超过了一万人!”

    浑黜只觉浑身燥热,流泪大喊:“臣记得,臣记得!当初陛下出河店大胜,我们人人都在拼命厮杀,一连斩了十余名辽国大将,大伙儿又乘胜分兵,四面出击,斡鲁古斩杀节度使挞不野,抢下宾州,完颜蒲察、习古乃生擒赤狗儿、萧乙薛,抢下祥州,斡忽、急塞两路兵马吓得投降,银术可败辽军于咸州,与娄室一起攻占咸州……陛下,那时我们打得真好啊!”

    阿骨打哈哈大笑:“益州一战,朕破耶律讹里朵所部二十七万,黄龙府一战,朕用娄室围城打援计,连胜十余场,吓得耶律宁弃城而逃,护步达冈一战,朕亲任先锋,尔等众将百余员,皆随朕左右冲锋,杀得天祚帝七十万大军化为流水,后来立国,灭高永昌,慑服高丽,陆续攻取东京、上京、中京,朕之马鞭所指,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哈哈哈哈,现在想起,犹觉痛快!”

    这时前面一两千军,忽然止住奔势,不多时,已有溃乱之象。

    阿骨打笑容顿止。

    他所部兵马,在长城下,与种师中所部狭路相逢。

    阿骨打勒住了马,完颜浑黜、完颜阿鲁补、完颜奔睹、完颜阇母、完颜宗辅,五将浑身浴血,紧紧环绕左右。

    宗辅部将乌克乃、阿卢补,已吃史文恭所杀,全仗那二将拼命,阇母、宗辅方得脱身。

    还有宗望麾下几员猛将,台实吃厉天闰杀死,其余术烈速、活里改几人,都被高宠陆续挑杀。

    阿骨打扫过众将,忽然一笑,笑容极苦:“朕方才同浑黜说及往事,说朕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以至于朕自己都相信了,女真满万不可敌!然而仔细想来,我等女真人,也不比契丹人、汉人多长手脚,如何便不可敌?其实真正不可敌者,气势也。”

    他悠悠叹息一声:“这些汉人,在赵家皇帝治下,连契丹人都杀不过,在我等面前,本该如鸡鸭一般不济,然而他汉家又有英雄出,这些鸡鸭般的汉人,也都化作了虎狼,呵呵,汉人人口,多我女真百倍,如今皆化虎狼,这仗还有什么好打?”

    他伸出独臂,一一拍了拍众人:“想我大金,本来猛将如云,如今只余汝等区区数人,可见势已只微,你等若是不想打了,索性投降,朕绝不怪罪。”

    完颜奔睹听罢,涨红了脸大吼:“陛下,你说什么话来?我女真人做契丹人的牛马,做了多少年?如今方做了几年人,难道又要给汉人做牛马?若是如此,末将宁肯战死!”

    其余几人也都嘶声高呼:“陛下,宁战死,不投降!”

    声音传出,周围数千女真兵,尽数流泪高喝:“宁死不降!宁死不降!”

    阿骨打双泪齐流,狠狠一点头,踏着马镫站起,声嘶力竭大喝道:“儿郎们,朕率领你们自白山黑水杀出,十载光阴,荡平偌大辽国,尔等忠勇,天地可鉴!如今我等时运不济,屡败于南蛮,面前已无生机,汝等既不肯降,便让我们在战死之前,让南蛮们再见识见识,当初满万不可敌的女真!”

    说罢,抽出腰间佩剑,狠狠一劈:“杀敌!”

    女真兵将都扯着嗓子嚎叫道:“杀敌!杀敌!”一时间舍生忘死,四面拼命一般杀去。

    老曹让吕方领人,抬了李逵、杨雄回老营,自家找匹马儿紧紧追到此刻,见金兵忽然发狂般四面杀来,不由仰天大笑:“此乃阿骨打绝命之击,兄弟们,自古以来,一汉足以当五胡,什么女真满万不可敌?今日便让女真人在灭种之前,见识我汉家儿郎的血性!杀!杀!杀!”

    他连吼三声杀字,大槊一指,左手武二郎、厉天闰,右手史文恭、高宠,身后云宗武、丁得孙引着兵马一往无前迎着女真杀了上去。

    同一时刻,右面岳飞所部,左面关胜所部,北面种师中所部,齐齐发动,四面八方汉军,潮水般掩杀上去,林冲等大将各自当先,波开浪裂一般杀入了金兵,冲天杀气直上云霄,把层云都冲荡开去。

    五里之外,一支支残兵败将渐渐汇聚,吴乞买立马其中,双目死死望着那杀气冲霄之处,流下两行泪来:“吾兄以身为饵,留出我等生路,尔等众将,当念吾兄遗志,随我杀出燕云,重返北境!”

    身旁乌灵圣母恶狠狠道:“只恨本座那些驼龙早早被人毁了,不然这一战何至于此?不过也不怕他,待踏入幽州,只消纵兵斩杀十万生灵,本座便能再炼一桩绝世凶兵,灭他武植易如反掌。”

    吴乞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一扯马头,引着一二万金兵,遁入南面阴山,直向儒州而去。

    儒州东南不远,武胜关上,留守的李敦子、张良正自喝酒。

    再望东面,李俊骑一匹马,笑呵呵的,向几个夫人叙述此前战事,他们身后是一支数千人队伍,正缓缓开向武胜关。

    这正是:

    敢以贵躯置死地,金皇不负英雄名。未容胡马入幽燕,一曲高歌壮士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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