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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百九十章 太子不孝
    朱允熥一行人,踩着腊月的头抵达应天城外龙湾码头。

    皇帝圣体有恙的消息,早于船队先行抵达应天。等船队靠岸的时候,老爷子很少会用到的巨大而又奢华的皇帝御辇就已经停在了码头栈桥上。

    朱标下了死命令,不许消息传出去,更不许内阁和朝廷的人出城接驾。

    皇帝的身体怎么样,不该被朝臣窥探。

    今天应天下着小雨。

    船只浸在因为落雪而变得软绵绵的江面上,随着船上的人走下码头产生的振动,就会让那一层软绵绵的雪涌动起来。

    旗舰停靠的栈桥上,除了有皇帝的御辇停着。

    还另外搭上了一条棚子。

    之所以说是棚子,是因为这棚子从御辇开始,一直搭到了旗舰下船位置。

    顶部和两侧都裹上了厚厚的棉布遮挡风雪。

    朱标一个人守在下船位置的棚子里,脸色有些苍白。

    在他身后的棚子里,间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只向棚子外排气的火炉,为整条棚子提供着热度。

    朱允熥带着朱高炽、朱尚炳三人先下了船。

    “父亲。”

    “大伯。”

    三人行礼,朱标只是点点头,脸色依旧苍白,只是原本凝重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朱允熥走到太子老爹身边,低声道:“爷爷当下情况尚且平稳,只是有些虚弱,精神比之过去差了一些。”

    朱标嗯了一声,点点头:“这一路,你辛苦了。”

    说罢。

    他就继续抬头,盯着船上。

    在船上,由山永年和水三年亲自盯着,两名禁军官兵抬着坐在轮椅上的老爷子,从舱室里缓缓走出来。

    立马就有人拿着厚实的被褥挡在四周,顶上也撑起了一把大伞。

    若今天不曾下雪,倒是不必这样做。

    可是此刻有雪,加之码头上江风寒冷,才会如此大动干戈的移驾。

    反倒是山永年老院使说不必如此,一小会儿的见风不会影响到皇帝。但包括朱允熥在内,没有一个人敢掉以轻心。

    即便是现如今的太医院院使水三年,也觉得这个时候就该小心一些的好。

    于是老院使山永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反正也就一小段路而已。

    老爷子被抬下船,进到棚子里的时候,朱标就已经走上前。

    “爹……”

    朱标单膝跪在轮椅前,双手抓着扶手。

    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自从接到老爷子再次病倒的消息之后,原本整日忙碌国事,却愈发精神抖擞的太子爷,眨眼间就变得疲惫不堪起来。

    大概是今天因为下雨实在有些冷,坐在轮椅上,裹着加厚羊毛毯的朱元璋,显得有些没精神。

    朱元璋看了一眼太子,脸上露出笑容,语气有些虚弱道:“俺还死不了,且放心,你娘还没急着让俺去陪她。”

    朱标有些不放心,转头看向一旁的儿子。

    朱允熥轻声道:“回父亲,爷爷大概是因为时节气温,总是时好时坏,太医院以为,回宫之后稳妥下来,会慢慢好起来的。眼下,还是先入城回宫吧。”

    朱标点点头,动作麻利的起身让到一旁:“对对对!快回宫,我已让人将乾清宫门窗加厚,另砌火墙昼夜取暖。又在寝宫旁隔了一间,可供太医院随时伺候看护。”

    太子一边说着,一边挥手示意推轮椅的官兵赶紧动起来。

    众人又在棚子里一阵忙碌,终于是将老爷子给送上了御辇。

    在众多的锦衣卫和禁军官兵护卫下,御辇也终于是载着老爷子入城回宫。

    御辇很大,但因为山永年和水三年要伴驾陪护,所以朱标、朱允熥等人便到了后面的马车上。

    “老院使是我大明医道魁首翘楚之人,虽然他老人家会精心调理就能恢复过来。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毕竟眼下正值寒冬……”

    马车上,朱标望着儿子已经两个侄子,语气有些凝重。

    按照乡下的说法。

    这人一旦病倒,又恰好是在冬天,那就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年关。

    年关。

    说的不光是一年的结束和开始。

    民间对此,是有着很多忌讳和说法的。

    即是时节、年轮、季节之关口变化,也是人之关口。

    多少人家,红联变白纸的。

    一时间马车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朱尚炳闷闷道:“大伯放心,爷爷可是咱们大明的开国皇帝,他老人家是有上苍庇佑,万民祈福的。这一次不过是水土不服,偶感风寒,定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年轻人宽慰着别人,可自己脸上却满是愁容。

    朱标点点头,挤出些笑容:“老爷子自然能洪福齐天!”

    朱允熥沉吟了许久,才开口道:“爷爷这一次病倒,和儿子说了许多。”

    他有些迟疑,只是退位的事情,还是得要提前和太子老爹说明白。

    免得到时候那么多繁琐的事情,一起来了,宫里宫外、朝野上下乱糟糟的给事情办砸了。

    更重要,是要让太子老爹能接受这个事实。

    朱标脸上露出疑惑。

    朱允熥解释道:“爷爷当时说了很多,除了说些家长里短还有咱们大明将来。最重要的是,爷爷想要退位,让钦天监选个良辰吉日,传位给父亲您。”

    他刚刚说完,朱标便立马脸色大变,沉声开口。

    “此事绝无可能!”

    朱标说的斩钉截铁,不容劝说。

    他脸色凝重的看着朱允熥,沉声道:“你爷爷春秋鼎盛,国家又正值新政如火之时,岂可临阵换帅?再者,自古又有几人为臣子者,行承太上禅让事。为父虽无皇帝之名,却因你皇爷爷信任爱护,掌皇帝之权多年。便是不行禅让,为父也可为国效力,治理天下,匡扶社稷,造福万民。”

    朱标说的很坚决。

    并没有什么需要三请三辞的潜规则流程。

    他就是不想接受老爷子的禅让。

    洪武朝是个很奇怪的时期。

    往上细数历朝历代,就没有哪个朝代能和洪武朝一样,皇帝整天盼望着太子能接位。

    也没有哪个朝代,是太子能比皇帝更受百官爱戴,而皇帝还乐见其成的。

    便是强如汉武帝、唐太宗那样的人物,对当朝太子的管控和防备,那也是严苛到极致的。

    汉武帝的太子结局如何?

    因为一个巫蛊案被杀。

    唐太宗的太子又是何等结局?

    父子猜忌,被逼谋反,身死道消。

    汉武帝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唐太宗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如果以皇帝这个职业来说,他们两个人做的事情,已经远超皇帝本身应当履行的职责了。

    甚至于当后世人提及前朝的时候,必然会将他们二人拿出来作为楷模表率,好用以教育后世之人。

    但他们的太子,却没有一个是有好下场的。

    朱标这位大明开国皇帝的太子呢?

    自从他被册封为大明太子之后,便开始了监国。

    从根本上来说,老爷子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乡下人,能得天下不过是气运所致。

    当皇帝这件事情,那肯定是读过很多书,有些完整的帝王教育的太子,更加的合适。

    自己这个当老子的,也只是个打天下的命。

    治理天下,还得是比他更加有能力的儿子来做才行。

    自己的儿子,就是比他这个老子强。

    只是,老爷子没有邻居可以宣扬,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别人家的孩子。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老爷子都在透露着想要禅让退位的想法。

    但对于朱标而言。

    这就是一件无聊透顶的没必要的事情。

    自己虽然是太子,但干的都是皇帝的事情。

    一个皇帝的名分而已。

    难道这天底下,谁还敢想着抢了皇帝的位子?

    皇帝不会答应。

    宗室不会答应。

    百官不会答应。

    百姓不会答应。

    历朝历代,皇帝的儿子们都在期待着太子出错,好继承皇位。这也是王朝皇权更迭之时。最容易高频发生的事情,也是国家和朝政最容易出现动荡的原因。

    但洪武朝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至少,只要朱标他这个太子爷当的好好的,活的好好的,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谁要是敢说,取太子而代之。

    宗室里的那帮就藩的亲王弟弟们,就能带着各自的王府护卫,将那个敢大言不惭的狂徒给千刀万剐了。

    所以朱标一直希望的就是自家老爷子能真的长命百岁。

    等到老爷子登天之后,再顺理成章的给自己太子的名头换成皇帝,然后继续做着一直在做的事情。

    让他现在接受皇帝的头衔?

    绝不可能。

    且不说那么多原因和道理。

    单单是一个孝道,就让朱标他绝不会答应接受禅让的事情发生。

    即便宗室和朝廷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天下人不可能都明白。

    到时候,一个太子逼迫皇帝退位的戏码,很有可能就会流传开来。

    自己的名声坏了不说,更是会被人中伤天家父子亲情。

    朱允熥却有些为难。

    望着眼前已经有些愠怒的太子老爹,他却没法闭嘴不提此事。

    老爷子之所以单独和自己说了一整夜的话,就是明白太子不可能轻易接受皇位,所以需要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当孙子的,能在中间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而他,也倾向于禅让。

    朱允熥皱紧眉头,轻声劝说道:“父亲的顾虑,儿子大致也能明白。但更重要的一件事,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想过?”

    朱标看出儿子还想劝说自己,但又疑惑他还能说出什么。

    于是,朱标点了点头:“你说。”

    朱允熥整理了一个思绪,开口道:“父亲是否知道,神思忧虑亦可危害身体?”

    “只是明白,神伤身伤,二者不可别论。”

    朱允熥嗯了一声,继续道:“眼下爷爷确实年事已高,加之接连患病,久久不能痊愈。

    父亲又是否想过,若是爷爷一直为我大明洪武皇帝,则国事朝政必然会呈于圣前。

    即便有父亲料理国事,可无论如何,爷爷还是大明的皇帝,且以爷爷的性子,也必然会详尽审阅国事。

    时下洪武新政刚开了个好头,却也有万千难事会暴露出来。国家也尚未彻底安宁,西部更是要起兵事,动辄十数万大军西出,数十万百姓征调。

    爷爷若是不禅让退位,父亲以为爷爷是否会日夜忧心此等诸多国事?”

    他很平静的诉说着,而朱标已经眉头微皱。

    自家老爷子是个怎样的人,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和太子,自然是最清楚的。

    老爷子的勤勉,可以让他一手抱娃一手审阅奏章。

    那怕这件事情是自己已经处理过的。

    朱允熥的声音却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钻入朱标的耳中:“老院使所言爷爷静养调理,方可慢慢恢复。可他是臣子,有些话是不敢说的。

    儿子则以为,爷爷需要的静养调理,乃是远离国事杂事。寄情于山水,致兴于笔墨,诸事远离,则可为静养。

    无事烦忧,则心神安宁,定心神,则体表可无恙。

    父亲当下已有皇帝之权,无意接受禅让,亦不愿背负不解之徒狂吠骂声。

    可父亲难道希望,爷爷久被诸多烦忧国事缠身,而心神忧虑,牵累圣体久久不能痊愈吗?

    如此,在儿子看来,才是真正的不孝!”

    最后,朱允熥终于是丢下了一句狠话。

    随后他便在马车里,半蹲起身子,挪到太子老爹面前,重重的跪了下来。

    “儿子狂妄,言辞不逊,冲撞父亲,还请父亲责罚。”

    车厢里,寂静无声。

    马车外,热闹的南京城一如既往。

    朱尚炳瞪大了双眼,怎么也没想到。他素日知晓熥哥儿悍勇,却没料到熥哥儿竟然如此生猛。

    他竟然敢说太子大伯不孝!

    难道不怕大伯的大嘴巴子?

    朱高炽这时候却是拉了一下陷入懵逼的朱尚炳,将对方拉着一起跪在朱允熥的身后。

    朱标看着一起跪下的朱高炽、朱尚炳两人,眉头紧皱。

    “你们……也是要劝说我接受老爷子禅让的?”

    朱尚炳浑身一颤。

    大伯这语气,冷冰冰的让他觉得自己屁股随时可能会被打开花。

    当他还在发蒙,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

    朱高炽已经开口道:“侄儿觉得,大伯此时继位,于国有大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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